第十二章 背叛之人
说是不放在心上,到底还是冒了个小疙瘩,不痛不痒,但让人在意。
姜竞淅见纪明疏心不在焉,开口问道:“陛下在想方才的事?”
“恩?恩……”纪明疏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觉得有些奇怪罢了。”说完,她瞥向了他,问:“国师觉得呢?”
姜竞淅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陛下日后总归是需要自己拿捏主意的,若是事事都问臣……”
那不是日积月累养成了这么一个坏习惯嘛……她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有些蛋蛋的忧伤。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总是落他一截。这种事能怎么办呢,她也很绝望啊。
“万一臣不在了……”
春风吹过的凉意从肌肤渗入,随着血液流进心底,结成了冰。是一种切骨之寒。
纪明疏倏的停下脚步。
“国师,慎言。”纪明疏指尖攥紧了衣袖,语气一瞬间凛若冰霜。
姜竞淅未曾注意到纪明疏脸色的变化,只是淡淡道:“臣只是打个比方。”
但是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不是一句玩笑。
不知如何回复,纪明疏便没有接话了。
她只是没想到,她仍然会因为他简单的一句心头大乱,溃不成军。这真是太没出息了。
她步履漂浮,浑浑噩噩,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就踏进了礼部。
有着小太监通禀,礼部尚书匆匆前来迎接:“参见陛下。陛下亲临至此,不知有何吩咐?”
纪明疏恹恹的开口:“哦,随便看看。”
“……”礼部尚书一头雾水,求助的看向姜竞淅。
“国师大人,这……”
姜竞淅道:“陛下说,下跪时的拜垫,莲花绣的有些不好看,需得修改。莲台,做工有些粗糙,需得修改。还有酒盏……酒盏陛下未言,需得陛下指示。”
“唔,如此。那臣立即重新和尚宫局商议纹样……”
“不用了。”那些本就是借口。纪明疏顿了顿,“把鸾鹫带来,给朕看看。”
鸾鹫是一种鸟。
是祀祖环节中的倒数第二环,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在这整个大陆之上,分为东麓、西濯两大国家,小国与部落不计其数。而东麓历来便是女子继位,皇位代代相传。
而这鸾鹫,便是东麓女帝的象征。
东麓的祀祖顾名思义,便是祭祀祖先。但实际并不只是如此,这是东麓每一任的帝君登基之后必行的事情之一。
这个习俗源起自纪明疏的祖祖祖祖姥姥那一代。
相传静德帝在泐佛庙祈福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引起了火灾。危急时刻,一只五彩斑斓的鸟降临在静德帝身边,用翅膀煽开火焰,用身体为她劈开了一条道路,使得静德帝化险为夷。
而那只鸟从火中掠过,也毫发无伤。因其状像神话中的凤凰神鸟,静德帝又感念这鸟的救命之恩,便赐名为鸾鹫,也将泐佛庙这一座生活着鸾鹫的山头圈了起来,作为祀祖之地,当然了,也作为鸾鹫栖息之地。
每一任的东麓帝君在继位之后,都得上一趟泐佛庙,放飞属于自己的那一只鸾鹫,寓意“翱翔九天”,取其吉利。飞的越高,也意味着该帝君在皇帝这条路上走的越远,越顺畅。东麓也会国泰民安,一帆风顺。
在顺利放飞鸾鹫之后,帝君才能将刻有自己姓名及字号的牌位供奉于泐佛庙,在历代东麓皇帝牌位见证之下,才能算作是东麓真正的皇帝,至此,才能被认可。
这简直是没事找事。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纪明疏是不敢说出口的,只得在心里翻个白眼。
这次,又轮到纪明疏了。
为什么说“又”?那自然是因为上一世,她也是放飞过鸾鹫的。
一开始,是很顺利。
她松开那只属于她的鸾鹫,见着它直冲上了天,咿呀直叫,飞的一个欢快,那叫一个迅速。
她听着百官的恭维,什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东麓将会在陛下的治理下更加繁荣富强”,什么“陛下就宛如这鸾鹫一般”……
话音未落,空中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鸾鹫坠落在地,死翘翘了。
当时那个百官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抖如筛糠,仿佛他也即将暴毙身亡。而那句“陛下就宛如这鸾鹫一般……宛如这鸾鹫一般……一般……般……”的余音还残留在空气中,满座皆静。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让她情何以堪。
事后调查出鸾鹫是被人为毒死,而她上辈子也是毒死的,区别只在于前一个是被迫,后一个是自愿。但无可否认,冥冥之中,也许真的就是注定了,她没有个好下场。
或许……也从侧面反映,毒是个很好用的玩意儿?
慢着,她死的时候?
脑海里飞快的掠过一丝清明,似有什么苗头将要破土而出。
但还是有些想不起来。她顺势坐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
礼部侍郎已经将鸾鹫捧了过来。
它被关在金丝笼子里,不惊慌,也不鸣叫。笼子有它足够多的活动空间,它便跳过来蹦过去,眨巴着小眼睛,打量眼前的一群人。
这实在是一种很美的鸟。
不知是光的缘故,还是由于它自身颜色十分艳丽,浑身流淌着淡淡的光华。脖子纤长勾勒而下,滑过优美的弧度,体态轻盈袅袅。它昂起头,华丽的羽毛也随着抖动,倒真是有些像骄傲的妙龄少女。头顶翘起一小撮羽毛,圆圆的眼睛清澈水润,很是灵气。尾羽像七彩的瀑布流淌而下,末尾微微卷起,看上去极其顺滑。
礼部尚书讨好的笑道:“臣与泐佛庙的供奉奴才千挑万选,终于找着一只符合陛下身份的鸾鹫。它在鸾鹫中的年纪也与陛下相近,最适合不过。陛下您瞧,这羽毛,这颜色,鲜活明亮。带回宫后,臣衣不解带的细心照料,对它简直比对臣的子女还好……”
礼部尚书从礼部侍郎手中接过笼子,对着鸾鹫道:“快,来拜见陛下。”
“……”
笼子里的小家伙径直别过头,尾羽拂过,带起一阵轻风,留给大家一个高冷炫酷的背影。
可以,够傲娇,纪明疏很欣赏。
礼部尚书有些尴尬:“这鸾鹫虽美,但是脾气似乎有些不好……”
“哦?……”姜竞淅清清淡淡的应了一声,目光若有若无的瞥向纪明疏。
但是纪明疏没有注意,她还在苦苦思索。
“国师大人您看……平常的时候,它都不搭理我们……就在笼中梳理羽毛……”
“……许是不习惯罢。”
“国师大人所言极是……后日祀祖后,便将它还归自然中……”
“砰!”
纪明疏猛地一拍书桌。
一瞬间豁然大悟,他大爷的,她终于想起来了!
礼部尚书吓了一跳,急忙跪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知错……”
纪明疏一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哪里错了?”
礼部尚书也一愣,其实他也不知道啊……犹豫半晌后,道:“臣……应该选一只乖顺的?”
没必要,你这样真没必要。
纪明疏没有搭理礼部尚书,而是拉过尾鸢,在她耳边悄声吩咐了一阵。
说罢她又唤过一名小太监:“让赵总管带上那名宫女跟小太监,速去紫宸殿。”
太监领命而去。
吩咐完之后,纪明疏看向姜竞淅道:“国师……”
此刻的姜竞淅正旁若无人的伸出修美匀长的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敲点在金丝笼边,发出细微的声响,逗弄着鸾鹫。而原本背对众人的的小家伙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再次高冷的别过了头。
“这般脾气……像了谁呢……”他漫不经心的低语,垂了垂深深的睫帘。
不过他也没放弃,而是换了一侧,继续敲点笼丝。
“来……”他压低了嗓音,半是命令,半是哄。
终于,鸾鹫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一人一鸟对视一会,鸾鹫回身,竟是迈着小碎步靠了过去,行动间满身华羽流光溢彩。
它似乎是以为有人喂食,见他伸出了手,也低下头用喙轻轻啄着他的指尖。
哎。纪明疏鄙视的看了鸾鹫一眼。怪不得礼部尚书说这鸟适合她呢,看看,只要姜竞淅勾勾手指尖就跳过去了,一点也不知道矜持,一点出息也没有。
简直跟她一样。
这场景熟悉得她不忍心看下去:“国师,剩下的你看着办吧。朕先走一步。”
说罢,匆匆离去。
……
上午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这里。
尾鸢正在替纪明疏沏一壶茶,纪明疏懒懒道:“不用备茶,叫御膳房多酿些琼酥冬酿,以后就都换成这个吧。”
尾鸢点点头,应了。
不多时,赵总管等人便来了紫宸殿。
纪明疏起身,踱步到小宫女身边,用指尖挑起了她的脸。
并不是说多么美艳,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给她留了印象。宫女跪在地上,头费力的抬起,与记忆中的脸重合,只是这张更为青涩稚嫩。
纪明疏眯了眯眼,是了,果真就是上一世她临死的时候,见到的那名替纪明岚带路的宫女。
你说巧不巧,偏偏让她纪明疏记住了。
背主之人。
尾鸢握着那支被纪明疏随手丢在地上的金厢猫睛顶簪,递到小太监的眼皮底下:“你为何要盗取这支发簪。”
“……”小太监张口咳嗽了几声,目光有些愤恨:“奴才不知,奴才没偷。”
赵总管赶紧讪笑:“陛下,这偷东西的不会承认自己偷了东西。奴才下来再狠狠收拾他一番,想必他就不会再犯了。”
纪明疏冰凉的看了他一眼。
尾鸢怒骂道:“陛下还未说话,轮到你说了?”
赵总管赶紧闭了嘴,不再吭声。
尾鸢又问小宫女:“你且说说,他为何要偷这支簪子?”
小宫女埋头看着地面:“许……许是因为簪子好看……值不少钱……他才……”
纪明疏接过发簪,轻轻插进了小宫女的发髻:“偷东西的不知自己为何要偷,没偷东西的却看得更明白……朕也觉得好看,比较配你。”
小宫女匍匐在地,浑身发起抖来。
“奴婢……奴婢不敢……”
你有什么好不敢的?
纪明疏转过身,重新坐回贵妃椅上,道:“莫要等到最后,才说实话,那样为时已晚。”
小宫女道:“奴婢不知……”
“那么赵总管呢?”
忽然被点名,赵总管心里一惊,也干巴巴的道:“奴才……也不知。”
尾鸢从袖口摸出一小块手帕,里面包裹着精致小巧的耳环、手链……
“这些是在你房间里面搜出来的。”尾鸢道,“经内务府核实,是重华宫的所有物。”
宫女瘫软在地:“……婢……不知……”
尾鸢接着道:“他一个太监,若没有特殊癖好,偷女子的发簪作甚。若为钱财,重华宫值钱的东西多得是,而发簪此物若被发现只会暴露自己,是你见重华公主失踪,料想不会有人发觉,便私自窃取。”
“至于赵总管……又是收了多少好处,将这赃物藏在他枕头底下,冤枉他的呢?”
赵总管感觉后背的冷汗将衣服都浸湿了,他完全没想到纪明疏又会突然过问这个事,无从辩解,只得拼命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但是纪明疏压根都不想听,只是挥了挥手:“拖下去,杖毙。”
“求您了陛下……饶命……”
“饶命……”
侍卫堵住了他们二人的嘴,干净利落的拖了下去。
大殿瞬间恢复了清净。
纪明疏觉得自己非常需要补一觉,便道:“阿鸢,找个太医给他治治脸上、身上的伤。都下去吧,朕困了。”
从始至终,小太监身影未动,闻言,终于弯下腰,磕了一个头:“奴才多谢陛下。陛下今日救了奴才一命,他日……奴才定会用这命去保护好陛下。”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纪明疏本来未往心里去,闻言却抬起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她走了过去,目中有些深思。
小太监不明所以,也不敢抬头。视线平行处,只见浅蓝色的丝绸裁成的衣裙,质地柔软,上面用浅浅的白金色丝线绣出朵朵的玫瑰。
“命么……就不必了。”她声音轻柔和缓,“不过……你可想扶摇直上?”
小太监愣愣的,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你的伤不影响去泐佛庙吧?”她粲然一笑,“替朕做一件事,就好。”
成功,朕许你荣华富贵;失败么,自然就身首异处,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