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事无关风与月
01
伊家人都快急疯了,伊笑彻夜未归,又没有什么口信,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因为受不了杜慕筝娶妻,偷偷跑出去寻死轻生。
伊夫人没敢让伊老爷知道这事儿,只和小环领着家丁四处寻找,只是寻了一整夜,还是没有伊笑的下落。
“夫人您别急,您先歇着,我再去找找。”小环将伊夫人按在睡榻上,跑出院子,打算再去找找。
正当她一脚跨出院门,抬头便瞧见对面走来两个人。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喊了一声:“小姐!”
迎面走来的,的确是伊笑,走在她身边的是舒念。虽然伊笑说过不用他送的话,但舒念坚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路上,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么沉默着,从东郊一路到了伊家大门口。
“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小环确定那就是伊笑之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急忙折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伊夫人。
不多时,小环就扶着伊夫人走了出来,伊笑心中很是愧疚,她竟然又一次让家人为她担心。
“笑儿,你去哪里了?娘担心死了!”伊夫人说着,扑过来抱住伊笑,“总是让娘担惊受怕,他就那么好,好到你连家都不回了?”
“娘,对不起。”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
伊夫人听到伊笑再三保证,不会再这样彻夜不归让人担心,这才松开她,也是这时候她才看到一直站在一边的舒念。
“这位是……”伊夫人不解地看着伊笑,不明白她怎么一夜未归,却带着个陌生公子回来。
这人眼生得紧,伊夫人从未在洛阳见过他。
“哦,他是京城来的舒公子,昨夜是他收留了我,不然我大概要露宿街头了。”伊笑忙说,“我昨天喝了点酒,不小心喝醉了……”
“原来是舒公子。”伊夫人警觉地打量着舒念,大姑娘家留宿在外,对名声可是极为不好的,虽说伊家在洛阳已经无所谓名声好与坏,但伊夫人不希望伊笑因为杜慕筝的背叛,就自暴自弃糟蹋自己。
“舒公子是从京城来的,娘,我们请舒公子进去喝杯茶吧。”伊笑道,“让客人站着,多不好。”
“哦,对,对,舒公子里面请。”伊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家都还站在外面,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儿。
舒念倒没有推辞,跟着众人进了伊家院子,穿过小小的回廊,进了
会客厅堂。
小环素来有眼力见儿,舒念刚刚坐下,便端上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略微欠身道:“公子请用茶。”
舒念略微颔首,小环默默退到边上站定。
这个男子看上去实在太过冷淡,像是开在寒冬腊月的蜡梅,叫人轻易亲近不得。
“舒公子从京城来,可听说过京城最有名望的那个舒家?”伊夫人在圈椅上坐下,端着茶轻轻抿了一口。她心中也是有成算的,伊笑在他那里不明不白住了一晚,传出去自然已经没有什么清白可言。不过这公子相貌堂堂,看上去也是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倘若家室清白,尚未娶妻,倒是可以将伊笑许配给他。
“娘,舒公子正是舒家大少爷。”伊笑不知道伊夫人打的什么主意,但听她旁敲侧击地问舒念,就有些不自在。
伊夫人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这舒公子是舒家旁支,或者与舒家沾亲带故,并没料到他就是京城舒家的人,甚至还是舒家根正苗红的大少爷。
“家父尤爱伊家种出的牡丹,每年都会差人选最好的买回去。”舒念淡淡地道,“今日冒昧前来,若有唐突,还请夫人海涵。”
“不不不,说的哪里话。”伊夫人忙摆手,“倒是小女,承蒙公子照顾了。”
舒念轻笑了一声:“若是有机会,也欢迎夫人和伊小姐来京城做
客。”
就这么寒暄了一会儿,舒念便起身告辞。
伊笑将他送到门口,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道:“伊小姐,我刚刚说的,倒也并非客套话。”
“什么?”伊笑不解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去京城走走,开阔一下眼界,或许就不会为情所困了。”他淡淡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提议。”
“为什么?”伊笑眉心微皱,心中很是诧然,“我们似乎……并未熟到你会邀请我同行的地步。”
“不是有句老话吗,‘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们的确不熟,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提议。”他说完,转身往前走了几步,“三天后,我会返京。”
“哦。”她怔怔地,已然走了神,思绪被他那句“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句话,她记得尤其清楚,那时候教她识字的先生,讲了这个典故给她听,她学会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杜慕筝。
她那时候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拉着正在写字的杜慕筝,喋喋不休地问:“慕筝,慕筝,我们是白头如新,还是倾盖如故呢?”
杜慕筝无奈只得放下纸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微笑着说:“当然是倾盖如故。笑儿,你不记得了吗,在桃花林里,你初见我,便张开双臂要我抱。”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十年时光荏苒,她长成了眉目秀致的女子,他成了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小姐,小姐,夫人找你呢。”
小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伊笑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舒念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站在原地,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伊笑转身跟着小环走进伊府,伊笑去找伊夫人,小环并未跟去,她猜到伊夫人肯定是要问关于那个舒公子的事情。
旁观者清,伊夫人问的问题、说的话,让小环比谁都清楚她想要做什么。
只怕夫人又要失望了。
小环看得出来,伊笑根本不可能忘记杜慕筝,最起码现在不可能。
02
伊夫人正在花房里查看今年的牡丹盆景,伊笑走入牡丹园,她正给牡丹修枝,见伊笑进来,便放下了剪刀。
“今年的牡丹长得特别好,明天挑几盆好的,给舒公子送过去。”伊夫人说着话,拉着伊笑看着满园的牡丹,“你叨扰了人家一夜,总要有个谢礼。”
“好。”伊笑点点头,娘说的有几分道理,若不是舒念收留她,她昨天大概就得露宿街头了。
“笑儿,那舒公子,可有家室?”伊夫人见伊笑心不在焉的,只好把话问得更明白些。
伊笑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伊夫人:“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笑儿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伊夫人立即板起脸来,“舒公子若是未曾成婚,娘就请人去说亲。”
“什么!”伊笑惊得白了脸,“娘,你在说什么啊?我同舒公子清清白白的,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娘这是希望你好啊。”伊夫人不悦地说,“这舒公子,比起那负心汉杜慕筝要强多少,我相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那杜慕筝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至今不肯放下他!”
“这和杜慕筝没关系。”伊笑辩驳道,“我知道娘这是为我好,可是我和舒公子真的没有什么,我昨天才认识他!”
“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男未婚女未嫁不就行了吗?”伊夫人完全不给伊笑解释的机会,打断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我跟你爹,早晚都要被你给气死。”
“娘,你怎么又生气了呢。”伊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脑中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伊夫人平静下来,“你不用担心我还念着杜慕筝,我已经不会再想着他了。娘,我不是傻瓜,他已经有了家室,我不会再纠缠不清了。”
“真的吗?”伊夫人听她这么说,这才平静了下来,“你说的可是真的,不再念着那个杜慕筝了?”
“嗯,娘,我发誓,倘若我再和杜慕筝纠缠不清,就让我此生不得善终,孤苦一世!”她很认真地说,“所以娘你放心,女儿真的已经放下了。”
“好,娘信你。”伊夫人脸上终于见了晴。
伊笑见她不再生气,松了一口气,她扶着伊夫人去歇下了,这才有空去厨房寻了点吃的,从早上到现在,她可是一口水都还没有喝。
等终于能够静下来,她才觉得累。
只想就这样躺在摇椅上,什么都不做,不看,不听,不想,然后轻轻闭上眼睛,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她就已经白发苍苍,行将就木。
只可惜生活不会像她想的这样,一眼万年,要走的路,要熬的艰难,都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小姐。”小环从外面进来,轻唤了一声,“外面……杜二公子找你。”
“杜二公子?”伊笑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茫然,“他来找我做什么?”
“他并未说明,只是说想见你一面。”小环也很不解。杜家二公子与伊笑素来没有什么交集,就算有,也是因为杜慕筝。现在杜慕筝已经娶了顾采衣,这交集也算是断了。这个节骨眼上,杜慕卿来找伊笑,会有什么事情呢?
“我去见见吧。”
说着,伊笑从躺椅上站起来,拢了拢有些散乱的衣襟,将耳边的乱
发别到耳后,这才去见杜慕卿。
杜慕卿并没有进伊家大门,伊家上上下下可是恨透了杜家,怎么可能让杜家人进门。
伊笑出门就看到杜慕卿站在门外,他像是并不着急,正神色慵懒地在逗弄从小窗里探出头的一枝桃花。
“杜二少爷找我,有什么事?”伊笑也不跟他寒暄,开门见山就问。
杜慕卿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杜慕卿的笑容与杜慕筝全然不同,他身上少了那股子沉稳和厚重,像个还未经世事的少年郎,被养在温香软玉里,不懂得伤心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昨天晚上,我大哥本想去找你的。”杜慕卿慢悠悠地道,“只是被我爹和叔父拦住了,把他关在柴房,关了整整一夜。”
伊笑心中微颤,但神色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她淡淡地说:“这与我何干?”
“你不在乎?”杜慕卿诧异地看着她,她明明那么爱大哥,“他看了你写的信,他曾努力去找过你。”
“那是我错了。”她看着杜慕卿,缓缓道,“我应该在他让我忘了他的时候,就果断离开。他已经娶了妻子,与我伊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而且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在我还爱他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要跟我解释什么,呵,新婚之夜却要来找我,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或者他有什么苦衷呢。”杜慕卿并不想看到她和大哥走到这个地
步,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伊笑的存在,从未想过他的嫂嫂会另有其人。
“如果你来,是为了跟我说杜慕筝的事情,那么什么都不用说了。”伊笑说得很坚决,“我跟他已经是陌生人。”
“你这么肯定你已经不爱我哥了?”杜慕卿显然不相信。
“我恨他。”伊笑冷冷地说。
杜慕卿被她话语中的冷意惊到了,伊笑恨杜慕筝,她将全部的爱化作了锥心刺骨的恨,所以才会这样决绝。
“那你喜欢舒念吗?”杜慕卿问道。
伊笑愣住了,她先是有些茫然,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是杜慕筝跟你说的?他跟你说了什么?说我伊笑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
杜慕卿沉默了,因为杜慕筝的确是这么说的。
昨夜杜慕筝要去找伊笑,却被杜老爷关进了柴房里,早更天好不容易跑出去,问了人才知道,伊笑被舒念带走了。他便急匆匆地赶去舒家别院,却撞到伊笑和舒念并肩而行的画面。
伊笑还拉着舒念的手告诉他,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杜慕筝。
他心灰意冷地回了家,发了疯似的将新房砸得一团糟。
一大家子的人闻声而去,杜慕卿抓着杜慕筝出了新房,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她不爱我了啊,慕卿,笑儿她不爱我了,她恨透了我。”杜慕筝轻声道,“我以为我可以放弃她,可是为什么,现在我这么痛苦?”
杜慕卿没有办法给他答案,因为他并没有这么深刻地去爱过一个人。
03
尽管要娶顾采衣的是杜慕筝,让全城人看伊笑笑话的人是杜慕筝,跟伊笑说忘了他,离开伊笑的人,也是杜慕筝,但他的确深爱她,只是他以为他可以克制,他可以放手,他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那么痛苦。
自从杜慕筝与顾采衣的亲事定下之后,杜慕筝就再也没有笑过,他其实好几次都去看过伊笑,她一个人在街上徘徊的时候,杜慕筝总是跟在不远处。他默默看着她,却因为克制而保持着距离,保持着让她对自己死心,也让自己对她死心的距离。
可惜的是,伊笑已经放下了他,他却才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下她。
杜慕卿不是没有劝过杜慕筝,这年头,三妻四妾算得了什么,倘若那么爱她,将她娶进门,给她一个名分,也省得彼此折磨。
“我不想她屈居第二,不管是在我心里,还是在这个家里。”然而每一次,杜慕筝都是这么回答他的。
杜慕卿不太明白杜慕筝的这种坚持,现在连拥有都变得奢侈,坚持这种妻和妾的名分,又有什么意义?
杜慕卿知道,按照杜慕筝那种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的性子,一定会把自己憋出病来的。
所以杜慕卿来找伊笑,他想知道,伊笑是否真如大哥所说的,移情
别恋爱上了舒念。
“不是这样吗?”杜慕卿反问道。
伊笑痴痴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在杜慕筝成亲之前,她苦苦哀求他不要离开,他视而不见。他成亲后,她与他说的一句气话,他却当了真。
原来她伊笑,在他杜慕筝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朝秦暮楚的女人吗?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她冷笑起来,“杜慕卿,是他背叛我在前,是他先不要我!难道我要抱着对他的爱,苦守一辈子?我没那么伟大,我也是人,我也会受伤,我也会难过,别人对我好,我也会觉得欢喜。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伊小姐,你想不想知道,我哥他为什么要娶顾采衣。”杜慕卿忽然问她,“你难道就没有奇怪过吗?”
“现在再说这些有意思吗?”伊笑只觉得心里烦躁不已,她拼命让自己平静,让自己不再想着杜慕筝,可是偏偏有人要来拨动她的心弦,“事到如今,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杜慕卿,够了吧。”她很累,身体很累,心也很累,“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是你们;现在来问我关心不关心那些原因,那些理由的,也是你们。可不可以放过我,可不可以让我好好过我的日子?你回去告诉杜慕筝,我不爱他了,永远都不爱了!”
她说完,也不再看杜慕卿,转身就走进了伊家大门,并反手将门关
上了。
后背抵着门,粗重地喘着气,她的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剧烈地收缩,有种酸痛袭上心头。
她以为一切在她独自在桃花林里喝掉半坛杏花酒,等到月上中天也没有等到杜慕筝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她没有想过,真正的煎熬刚刚开始。
先是杜慕筝,接着是杜慕卿,他们要她怎样呢?
她都放弃了,不是吗?
她都忘记了,不是吗?
她做到了,他又想反悔了吗?
接下去,还会等来什么?
伊笑不知道,她只知道整个洛阳城,像一座沉重的高山,从头顶压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压得她不得安生。
“去京城走走,开阔一下眼界,或许就不会为情所困了。”脑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来,是舒念对她说的。
她咬了咬唇,或许她真的应该离开这里。
可是凭什么?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一个,却需要她让出整座洛阳城?
这一点儿也不公平啊。
虽然在爱情里,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她爱杜慕筝,她在一开始就输了。
这一天,伊笑都待在花房里,吩咐了小环,无论是谁来找她,她都
不见。当夜幕降临,月亮爬上高墙,她这才回了自己的闺房。
洗漱收拾妥当,伊笑脱掉外袍躺下,她侧身望着窗前仍旧不圆满的月亮,心中其实也是难过的。
虽然白天像个没事人一样,虽然那样义正词严地赶跑了杜慕卿,可是一旦静下来,她就会胡思乱想,心里就会针扎似的疼,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抱着肩膀。
杜慕筝啊,为什么要辜负她,既然辜负了,为何又要来找她,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呢?
现在的他,在做什么呢?必定和新婚妻子在一起吧。那个顾采衣,生得娇俏可爱,他娶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承认她嫉妒,她嫉妒得都快发了疯,但她同样会羡慕,羡慕顾采衣可以嫁给杜慕筝。
04
但是伊笑想错了。
杜家新房中,今夜仍然是新娘子一个人睡的。
不只今夜,新婚夜也是这样。更过分的是,新婚夜,杜慕筝喝得酩酊大醉,他猩红着眼睛跑进新房,一把扯下了她的盖头。
顾采衣本是欣喜羞涩的,然而抬头便撞进他冷若寒冰的双眸里。
“你要嫁给我,现在你如愿以偿了,满意了吗?”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神还要冷。
顾采衣浑身打了个颤,忍不住往床边挪了挪,下意识地想离杜慕筝远一点。
然而杜慕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很用力,丝毫不怜香惜玉,他说:“顾采衣,我要你记住,就算你嫁进了杜家,我也不会碰你,永远也不会!”
他说完用力将她推开,她的头磕在雕花床靠上,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或者不是因为疼,而是委屈,新婚夜便遭到夫君这般对待,哪个姑娘承受得住?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杜慕卿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一把扯下大红喜字狠狠甩在地上,接着他抽掉了桌上铺着的大红桌布,放在上面用来喝交杯酒的杯盏全都砸在了地上,发出碎裂声,碎掉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辈子,我杜慕筝只会跟一个女人喝交杯酒,但抱歉,这个女人永远不会是你。”他回头望了她一眼。
顾采衣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
空洞的黑眸,宛如幽深的深渊,吞噬了他的情感。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让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自此梦里频频梦见,都会被惊醒。
而他在说完这番决绝的话之后,竟然拂袖而去。
后来,她听家里的下人说,他从新房出来后,居然想去见伊笑,最
后被度老爷拦下来,关在了柴房里。她终究不忍心,抱了棉被去见他。
月色朦胧,她的大红嫁衣如一道流火,烧在子夜里。
“你给我滚!”他却用力将被子丢了出去,毫不领情。
“杜慕筝,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她气急了,大声质问他,“现在我才是你的妻子,你不要再想着那个伊笑了!”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杜慕筝冷喝道,“顾采衣,你不配。”
“你真的那么爱她吗?”她问,心中很难受。虽然在嫁给杜慕筝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伊笑的存在,也知道杜慕筝的心里有一个伊笑,但她不在乎,她想,只要嫁给了他,对他好,比伊笑更爱他,那他一定会把伊笑从心里赶出去,让她住进去的。
想到这里,她压下满腔怒火,放缓了声音对他说:“如果真的这么爱她,那么过几个月,你将她娶进门吧,我不在乎和她共享一个丈夫。”
“别将姿态摆得那么高。”杜慕筝冷哼道,“你有什么资格,自以为大度地接纳她?”
“就凭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顾采衣稍稍抬高声音,“你别忘了,我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妻!就算有一天她伊笑进门,也只能走偏门,永远只是一个妾!”
“滚!”杜慕筝蓦地喝道,“你给我滚!”
顾采衣眼圈一红,用力一跺脚:“杜慕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堂堂一个郡主,低声下气地对你,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然而杜慕筝却不再开口,任由她怎么吵闹,都一言不发。
终于她也累了,不再理会杜慕筝,转身出了柴房。
杜慕筝,来日方长,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不相信,他会一辈子都对她视而不见!
她回到了新房中,满地狼藉已经被收拾掉了,杜家到底是大户人家,不多会儿就换上了一套新的摆设。
这一夜,她穿着喜袍独守空房。
第二天一大早,她梳洗打扮好,准备找杜慕筝一同去给长辈敬茶,只是她四处都找不到人影,问起才知道,他一大早刚从柴房脱身就跑出去找伊笑了。
她气得用力将手捏成拳头,因为太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杜慕筝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只是一回来又将新房砸得一团糟,若非杜家人冲进来将他架出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自那以后,他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神色恍惚,什么人都不理。
他无视她,不管她离他多近,他都完全看不见。
成亲前,他好歹还愿意应付她一下,可是成亲后,他连应付都省了。虽然说她料到他会冷落她,但她没有料到他会冷落得这样彻底。
而更让她心忧的是,杜慕卿竟然也去找伊笑了。看样子她在杜家,除了杜老爷、杜夫人之外,根本不受欢迎,而他们欢迎她,全是因为她是怀亲王之女。
她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她一定会一直被杜慕筝无视下去的。
顾采衣想了很久,决定去见伊笑,既然无法打动杜慕筝,她只有从伊笑那边下手了。
于是用过了早点,顾采衣便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往伊家去,巧的是伊笑带着人抱着几盆牡丹,正打算送去舒家别院。
若非这样巧,顾采衣是见不到伊笑的。因为伊笑打定了主意,不再见和杜家有关的人。
伊笑见到顾采衣的时候,也有些意外,她并没有想过顾采衣会来找她。她本想无视顾采衣,可是顾采衣正巧挡住了去路。
“请问有事吗?”伊笑淡淡地问,“若是没事,请让一让。”
“借一步说话吧,伊小姐。”顾采衣上下打量伊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这样细致地打量伊笑,虽然算起来,这是顾采衣第三次见伊笑。
第一次是在桃林,她的绣球滚到伊笑脚边,她只当伊笑是赏花的姑娘,并未多看。
第二次是在杜家大门口,她听闻伊笑来找杜慕筝,亲自出来会了会,看到伊笑的时候她倒是很意外,伊笑竟然就是桃林里的那个姑娘。
只是那时候她没心情细细打量伊笑。
这回第三次见面,她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伊笑。
也怨不得杜慕筝会这样喜欢她,伊笑的确是个美丽的姑娘,有资本让男人念念不忘。
“你想说什么?”伊笑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打算挪步。
“我今天来,是想和姑娘提亲的。”顾采衣笑着说,“我知道你和慕筝曾经很相爱,是我横插一脚在你们中间。我也不忍心看着你和慕筝没有办法在一起,两个人都痛苦。若是姑娘愿意,我想让你进门,你我也不分什么妻妾,自此以姐妹相称,以平妻之礼相待,共同照顾慕筝。”
“呵,杜少奶奶倒是大方。”伊笑讽笑道,“你们杜家人,全都是一个嘴脸吗?”
顾采衣脸色一白,眼神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那我谢谢杜少奶奶的诚意,谢谢你的恩赐,现在可以让一让了吗?”伊笑平静地看着顾采衣。
顾采衣心中气闷不已,她本想反击伊笑“你装什么清高,真这么不屑一顾,何必死缠着杜慕筝不放”,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很大度地侧身,让伊笑走开了。
05
树欲静而风不止。
伊笑表面看上去非常镇定,但其实心中早就乱了套。
顾采衣为什么会跑来跟她说这些,是杜慕筝说了什么吗?她不觉得顾采衣会这么大方,因为换作是她,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丈夫在新婚燕尔期间便纳妾的。
她不了解顾采衣,因为并无交集,她只是被顾采衣的那些话搅乱了心湖。
娶她进门,是顾采衣的意思,还是杜慕筝的意思?
她现在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杜家人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了一路,一直到了舒家别院,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那股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顾采衣都这样上门了,杜家接下来还会有其他动作吗?
事到如今,她忽然很想笑,先是杜慕筝要她放弃,现在是她想要杜慕筝放弃。
敲开舒家别院的大门,有小厮领着伊笑往里走。舒念在书房处理账册,听下人说伊笑来了,便放下纸笔,出了书房。
伊笑被一路带进前厅,不多时,舒念就进来了。
他今天穿的是姜黄色宽袖儒袍,衣面上绣着金线牡丹,看上去尊贵无比。见到伊笑,他冲她笑了笑,在太师椅上坐下,端起丫鬟上的热茶,稍稍呷了一口。
“擅自登门,还望公子不要见怪。”伊笑轻笑着,寒暄道。
舒念轻轻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听说伊姑娘给我送来上好的牡丹,我定要好好欣赏一下,伊家的牡丹可是闻名遐迩呢。”
“牡丹就在外面。”伊笑跟着站起来,走入院中。她带来的牡丹被安置在院中,一盆一盆挨个放着,暖黄色的阳光照在上面,煞是好看。
“不愧是伊家牡丹。”舒念赞了一句,“果然名不虚传。”
“多谢公子谬赞。”伊笑含笑应道,“牡丹送到,伊笑不便多打搅公子,就此告辞了。”
“我的提议,姑娘考虑得如何了?”他慢悠悠地道,“我明天就回京城了。”
“出去走走,其实也并无不好。”伊笑此时的心态已然变了,她现在只想要远离是是非非,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但是在洛阳,满街都是回忆,她根本静不下来。
“那么明天,我走的时候,顺便捎上姑娘同行吧。”舒念道,“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这样麻烦舒公子,不太好吧?”伊笑心中还是有顾忌的,她与舒念并不熟悉,她猜不透这个人。
“我不喜欢与人客套。”舒念说,“只是随手帮个小忙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笑咬了咬唇,想了想说:“公子可容我再考虑一下,明天你走之前,我一定给你确定的答案。”
“好。”舒念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再多说什么,将伊笑送到大门口,这才转身折了回去。
看着那几盆牡丹,舒念忽地笑了笑。
邀请她同行,究竟为何做出这样唐突的事情,他自己都不明白。
那天在杜家喝喜酒,从杜府出来,却撞见她喝得酩酊大醉,站都站不稳。
那天的月亮其实光芒很暗,是边上的灯笼让他看见她有双非常非常美丽的眼睛,并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灯火的缘故,亮得有些惊人。
他本可以直接走掉,却鬼使神差般扶住了脚步踉跄不稳的她,甚至将她带回了舒家别院。
这实在有违他不管闲事的处事原则,更荒唐的是,自己竟然邀请她同去京城。而且,后来想了想,竟然发现这个荒唐的提议,他并非心血来潮。
在杜家门口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已经有了。
一定是想看看,一个姑娘家的喜欢,可以坚持到什么程度吧。舒念这么对自己说。
说得多了,他自己都信了这个理由。
伊笑出了舒家别院,一路心事重重。或许暂时离开洛阳,对她、对杜慕筝都好吧。只要她不在这里,不管杜家打的什么主意,都无关紧要,而且那些闲言碎语,一旦没了主角,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这么想着,伊笑决定听舒念的建议去京城走走,但她不知道要怎样跟爹娘说。
她和舒念才相识,顶多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关系,她跟舒念同行,名不正言不顺的,万一娘亲又想歪了,她要怎样解释呢?
这么一想,刚刚定下的心又开始烦闷起来。
回到家,小环见伊笑脸色不太好,便关切地问:“小姐,可是有什
么烦心事儿?”
“小环,我想出去游玩一些时日,你说我爹娘会不会不答应?”伊笑问道。
小环想了下,缓缓道:“老爷、夫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个时候出去走走,倒也是好事一桩。”
“但若是与舒公子同行呢?”伊笑紧紧盯着小环,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小环怔住了,不确定地问:“舒公子?可是那位舒公子?”
“正是。”伊笑点头。
小环很是意外,她记得不错的话,伊笑认识舒念不过几天,这么快就跟他走,这会不会……
“小姐,虽然我看舒公子也是正人君子,但是……”她斟酌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说,“是不是慎重点比较好?”
“连你都觉得需要慎重,那爹娘是绝对不可能答应了。”伊笑喃喃地道,“可得想个法子。”
“小姐?”伊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你不会真的要和舒公子同行吧?”
“是有这个打算,我想去京城走走,顺便看看能不能开拓下我家的牡丹生意。”伊笑淡淡地说,“就当出去散散心。”
“散散心倒也是好的。”小环知道伊笑现在的处境,她离开洛阳,对她自己和伊家都是件好事。等到什么时候,杜慕筝和她的事情被人淡
忘,她再回来,就不会再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
“小环,你帮我想想,怎样才能让我爹娘松口。”伊笑现在有点头疼,就怕伊夫人和伊老爷不放她和舒念一起走。
小环皱眉想了许久,这还真是个麻烦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