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01
一个人要死多少次,才能真正冷了心肠,伊笑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当她第二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时候,她不止心是冷的,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寒冰封冻了。
从她坠落悬崖,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里,第一年,她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又睡。第二年她勉强能动,但一旦牵扯伤口,便是撕裂般的疼痛。到了第三年,她终于能下床了,但也只能走一小会儿。
她受的伤实在太重,从那样高的地方坠落,她还能留着一条命,她已经很感激老天爷了。
“小姐,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小环推门进来,对着坐在灯下看书的伊笑说,“我们真的要回去吗?”
“嗯,明天就走。”伊笑说着,眼神冷若冰霜。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她要回到洛阳去,那个她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会回去的地方,她问小环:“夫人的骨灰可有收好?”
“收好了。”小环应道,“小姐你早点歇着,明天还要赶路,你身子不好,可不能累着。”
“没事,我知道分寸。”伊笑说着,让小环下去歇着了。
小环走开之后,舒念又来看她。
她早就从舒家搬出来住了,毕竟她不能一直叨扰人家,但舒念时常会来看看她,这些年也多亏有他照顾,不然她和小环未必能熬得过来。
那次小环将她一路拖到京城,倒地之后足足昏睡了七天,她的后脑流了很多血,大夫说,那些血有的像是小时候受伤时留在脑中的瘀血。这次受伤,倒是一并将那次的瘀血都清理干净了。
这些年,唯独小环一直陪着她,她将她当作了最后的依靠,爹死了,娘也没了,一个家就只剩下了一个她和她。
这样的血海深仇,她无法咽下去。
“或者放下这段仇恨,对你会更好一些。”舒念还是劝她,“当年的事情,也不过是那些强盗的一面之词,或许不是杜慕筝找的人来杀你。”
“就算不是杜慕筝,也与他杜家脱不了干系。”伊笑此时心里只剩下了恨,她是满怀着恨意活下来的,这几年,是仇恨支撑着她熬过每一次的疼痛。
没有人能明白,她每一夜都被噩梦惊醒,醒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无比想念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倘若那孩子还活着,现在必定会叫她娘了。
“三年前你放过了杜家,三年后你这又是何必。”舒念前些日子就知道她打算回洛阳找杜家寻仇,但他并不赞同她的做法,这些天他一直在劝她放下,可她怎么都不肯听他的话。
“你两次差点死掉,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安宁的生活吗?”舒念依旧耐心地劝解,“留在这里,不要回去好不好?”
“不好,你不要再劝我了。”伊笑铁了心要回去,不打算听从任何人的劝说,即使是舒念也一样,“我两次闯过鬼门关,这两次都是杜家赠予我的,我能活下来,便是为了报仇。”
“好吧,如果你坚持。”舒念说着,将一沓银票递给她,“拿着,回去总归是要银子的。”
“不用,我有。”这一次伊笑拒绝了他的银票,“上次我一无所有,这一次,我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决定回去的。”
事实上,三年前舒念借给她的那些银票,她都如数奉还了。她已经欠他太多太多,她不想再欠他更多了。
“和我不用这样客气的。”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伊笑,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对不对?”
伊笑心中一颤。她怎能不明白呢?
倘若三年前,或许她还不明白,只拿他当挚友,可是如今这样过了三年,他对她这样好,她再不明白,那就真的是个傻子了。
可是她的爱,已经被一个人消耗干净了,她想她此生都没有办法再好好去爱谁了。所以她才坚持从舒家搬出来,所以她才必须要回到洛阳去。
回去,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自己的一切退路。
她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舒念。
“留下来,我会一直在这里。”他走近她。
她却往后退了一步。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舒念,朋友总有一天要分开,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靠朋友的。”
“不是的,伊笑,你听我说。”舒念急切地想要辩解。
“我知道,什么都不要说,舒念。”她却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可能了。三年前大夫说,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而且他也说过,这个奇迹可能随时会消失。舒念,我不是良人,我走的这小半生,太过曲折,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特别傻。”
“伊笑……”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他总觉得这一次,倘若她再一次从他面前消失,他就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倘若我能早点遇见你,能在经历这些肮脏糟心的事情之前遇见你,我想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你身边。”她轻声道,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异样的情绪,“可是遇见你的时候,你那么好,而我总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你搭救。
“第一次,我在杜家大门口喝得大醉,是你带我走的。
“第二次,我被杜老爷灌下堕胎药,满身是血在地上爬着,也是你救了我。
“第三次,我被杜家买通的盗匪踢下悬崖,小环带着一息尚存的我来找你,又是你再次救了我。
“你看,每次遇见你,我都那么那么不堪,这样的我,根本不敢也不能奢望什么。”她冲他笑了。
这是舒念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清澈如水,不带丝毫愤恨或者悲伤,而他见到的她全部的笑容,都是忧郁的,只有这一次,她的笑容一如一个懵懂烂漫的少女。
“所以离开这里,是我能做到的,回报你对我做的这一切的,唯一的方法。”她笑着走近他,然后踮起脚在他的唇边留下一个吻,她说,“再见,舒念,我宁愿你再也不要见到我。”
她心里很难过,她连忙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水汽。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再无声息,她转过头去,舒念已经走了。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从眼角滚落。
她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像个受了伤的小女孩一样,唯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一点温暖。
她不敢去深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对他动过心,因为这样的她,根本没有资格对任何人动心了,她已经没有了一颗爱人的心。她满心只有恨,恨到她没有力气去辨别她对舒念怀有的究竟是感激还是爱。
他这样的男子,一旦对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好,总是在那个人最绝望的时候,像一道光一样出现,照亮她被黑暗吞噬的世界,怕是谁都会动心的吧。
她也有心,她也曾动过心,只是这颗心已经千疮百孔,她不能拿这样的心去喜欢舒念那样的男子。
她配不上他。
但是舒念,在某一个瞬间,我一定是爱极了你的。
所以才不忍拽着他坠入漆黑的地狱,她的地狱在洛阳,她无法与舒念走向光明,只能将杜慕筝一同拖入地狱。
02
又是一年的三月天,洛阳的百花开成了海。
伊笑是在一个大晴天回到洛阳的。她回到伊家的宅院,这里荒废了三年,家具物什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小环去雇了些用人回来,将伊家上上下下都打扫干净了。
伊笑去花房看了一下,因为无人打理,好些花都枯死了,当然也有些还在生长着,没有刻意修剪过,倒也长得玲珑可爱。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回到这里,伊笑才知道物是人非的感觉。
这个家里,如今就剩下她了,她不能让伊家就这么败落下去。
伊家的匾额,三年前被强盗抢走,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伊笑亲自去定做了新的牌匾,三天后,伊家大门上便重新挂起了匾额。
洛阳城的人,似乎终于发现伊家的人又回来了。并且花市里,伊家的铺子又重新开了张。一时间,许多陈年旧事都被重新翻出来,伊家的事情,再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伊笑回来的消息,便是这时候传到顾采衣耳朵里的。
她狠狠地砸碎了一张玉屏,甚至还被碎片割破了手。伊笑不是死了吗?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她为什么怎样都死不掉?明明两次都快要死了,却硬是让她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伊笑。”她近乎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但她心中也是有恐惧的。
三年前,买通强盗去杀伊笑的人就是她,她那时候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只想着伊笑去死就好了。她死了,杜慕筝就会回头看她一眼的。
那时候强盗明明也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伊笑掉下了悬崖,那样高的悬崖,必死无疑。
她就这么信了,后来伊家母女遭遇强盗的事情传回了洛阳,所有人都唏嘘,伊家这算是一门都死绝了。
杜慕筝听到这个消息时,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顾采衣去看他的时候,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她绕到他面前,她看见他的脸上,有眼泪落了下去。
他像是在那瞬间也死掉了,剩下的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的躯体。
那一天,他硬生生掰断了自己左手的拇指,都说十指连心,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是不是断手之痛,根本及不上他心里的绝望?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天光泛起时,他才一个人走了出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了。
只是从那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了,开始整夜整夜不回家。
伊笑活着或者死了,对他来说,好像都没有什么差别,他仍旧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想她还是弄错了一点,原来重要的不是伊笑是不是还活着,重要的是伊笑在他的心里,是否还活着。
“少奶奶,该去玉佛寺上香了。”贴身丫鬟小荷在旁边轻声唤她。
顾采衣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地答道:“好的,我知道了。”
她每年都会去玉佛寺上香,她以前并不喜欢去烧香拜佛,是因为伊笑,她整夜整夜梦见伊笑化作了厉鬼来向她索命,她害怕,所以为求心安也好,为求睡个安稳觉也罢,她开始经常去玉佛寺上香。
但是现在伊笑还活着,她还需要去上香吗?
但是不去上香,她又能做什么呢?在这个家里,她被照顾得很好,什么都不需要她动手,但她却是最可悲的人。
所谓守活寡,说的便是她这样的吧。
她有相公,可是她的相公不爱她,甚至于吝啬看她一眼。
出了杜家大门,顾采衣便上了软轿,一路朝玉佛寺走。
然而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伊笑,她还记得就在这里,伊笑嘲笑她是没有子嗣的少奶奶。
眨眼间三年过去了,她们再次在玉佛寺的山脚下遇见了。
伊笑带着小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曾经的模样,三年的时间,没有更改她一丝一毫。
“你还回来做什么?”顾采衣一上来就没有打算给她好脸色,“死
了的人就好好去死好了,非要再出现兴风作浪。”
“三年不见,杜少奶奶还是一样的不讨人喜欢。”伊笑笑得十分单纯,“怎么,是来求子嗣的吗?三年都不曾生下一个孩子啊,少奶奶,这样可不成呢。”
“不要你费心。”顾采衣被她戳到痛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青,“希望你自重,不要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来见别人的相公。”
“好的,我绝对不会去找他的,但是他来不来找我,这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伊笑说完,也不再跟她啰唆,带着小环踏上楼梯。她今天来,是给菩萨上炷香,保佑爹娘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在地府里受苦。
上完香,回到家中,下人告诉伊笑,说是洛阳商会的会长来找过伊笑,让她回来了,就亲自去一趟商会。
伊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将下人打发下去,她回房换了身衣衫,再将头梳理了一遍,这才出门往商会去。
往年都是伊老爷去的,每年三月份都有商会,商量进贡给皇上的贡品是由哪家出。
伊家的牡丹很出名,于是每年进贡的百花里,伊家的牡丹总是必不可少的。如今伊笑回了洛阳,伊家的铺子又开了,那么商量贡品的事情,自然是要知会一下伊笑。
伊笑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因为她知道,杜慕筝肯定会去的。
她下了轿子走进商会。洛阳城里,但凡有点名望的商人都来了,见
伊笑一个年轻姑娘家独自前来,有些奇怪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是伊当家的。”商会负责人朝她打了个招呼,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便是洛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伊笑姑娘。
伊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目光注意看着门口,不多时,她便瞧见了一直等着的那个人。
杜慕筝,他终于来了。
时隔三年,他的模样并未改变多少,只不过神色越发冷峻了些。她心中冷笑了一阵,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历年来贡品由哪家出,都基本墨守成规了,来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
伊笑百无聊赖地听着,大概有大半个时辰,议事才算是完成了。众人互相交谈着走出商会,伊笑混在人群里走在前面,她一直在看杜慕筝,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眉微微皱着,像是被什么烦心事儿困扰了。
伊笑走到商会门前站定了,这院墙上爬了一片木香花,初夏的木香开得煞是好看,香气淡雅宜人,轻轻一嗅,便能闻得见满庭芬芳。
她站在这里,等着杜慕筝的到来。
只可惜杜慕筝被会长留了下来,在内室说着话,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也不着急,踮着脚采着木香,不多时便采了一小把在手里。
杜慕筝被会长留下来,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杜家大少爷,谁不想多巴结巴结,等到杜慕筝终于脱身,已经过了盏茶的工夫。
他走入庭院,一步一步往商会大门口走,他其实一直都心事重重的,他当然也听说了伊笑回到洛阳的消息,但是三年前,他们都告诉他,伊笑已经死了,是摔下悬崖而死的,可是现在,他们又说伊笑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吗?她若是回来,他要怎样才能见到她?或者说,他还能不能去见她?
那天在舒家别院门前,她与他说,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他以为她永生都不会回洛阳来了,可是她现在又回来了。
他心中乱糟糟的,全是关于伊笑的事情,正想着,仿佛受到什么指引似的,他抬起头来,朝大门口望去。
初夏的暖阳十分明媚,他看见他魂牵梦萦的那个身影,她就站在那里。
就在那里,十步之外,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的心跳都停止了,他想上前用力抱抱她,可他的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一样迈不了步。
她就是他的一道心魔,不管隔了多久不相见,都可以在一瞬间夺走他全部的心神。
她穿了一身湘妃色襦裙,满头青丝稍稍挽起,在耳边别了一根玉簪。她仰着头,脸上是干净清澈的微笑,踮起脚,像是想要摘下上面那一丛木香花,可她怎么也够不着。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有些发涩,他想起多年前,她还只是十四五岁的
少女,尤爱穿湘妃色衣衫,那时候的她笑起来也像现在这般模样,纯澈如一汪碧水。
他下意识地走向他,然后他抬起手来,轻而易举地摘下她怎么都够不着的那朵木香花。
她吃了一惊,蓦地回过头来,眼睛里有错愕的神色,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
“杜慕筝,好久不见啊。”说完,她冲他笑了,这个笑抵达了眼底。
他有些恍惚,她有多久不曾对他笑了?
这三年来,哪怕是她的幻影,他都不曾见她笑过。
他恍惚觉得,曾经快乐的伊笑又回来了,她白皙的面孔一如当年模样。刹那间,杜慕筝有些分不清,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还未曾失去笑容的伊笑,还是他因为太过想念而生出的幻想。
她忽然朝他伸出手来,纤细的手触碰他的脸颊,她看着他的脸,眼中有着回忆的意味,她说:“杜慕筝,三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依旧是这样的讨人喜欢。”
他的心猛地一颤,他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刚刚的眼神,分明带着一丝狡黠,就像一只狐狸一样。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不明白,“不是说好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吗?伊笑,你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伊笑终于收了笑,她清澈如水的眼神,也在一瞬间冷却。
“我为什么要回来啊……”她笑了笑,走近他,然后她拉起他的手,将手里的木香花全都塞进了他的手里,“因为我大仇未报,怎能不回来?”
“杜慕筝,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收手的,我一定要让杜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她冷冷地说完,便再也不看他,转身上了软轿,在杜慕筝错愕的目光中消失。
03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杜慕筝分不清自己是喜还是悲,他知道自己的心,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她说她要让杜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她的声音是那样冷,不带一点点感情。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以至于让她变成了这样冷漠的模样?杜慕筝坐在凉亭中,一个人喝着酒,亭下种着荷花,微风吹过去,荷叶沙沙作响。
“慕筝,你怎么又在喝酒?”顾采衣找了一圈,才在荷花亭里找到杜慕筝。
她走过去,想要夺下他手中的酒杯,然而他拂开她的手,继续喝着酒。
“你是不是见到她了?”顾采衣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今天去
商会,伊笑是不是也去了?”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杜慕筝静静地看着她,语气淡漠冷清,“我见不见她,不关你的事。”
“一个妻子,总有资格过问丈夫的事吧。”她忍不住说,“你别忘记了,三年前,是谁害得杜家差点倾家荡产,是谁逼死你爹的?”
“这些事不用你来提醒我。”杜慕筝心中很苦,这些他当然没有忘记,所以在见到伊笑的一瞬间,他才没有办法冲过去抱住她。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恩怨,他已经算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只知道不管他有多么怨她三年前逼死了自己的爹,他也无法停止对她的喜欢。
他想他一定是着了魔,一定已经无药可救。
“就这么喜欢她吗?”好久好久,顾采衣终于问了出来,“喜欢到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地步?”
杜慕筝终于正眼看着她了,他看着她,然后轻轻笑了笑:“与她认识那年,我七岁,她四岁,桃花林里,她张开双臂要我抱,我不肯,她便哭。那时候我只想,小女孩儿怎么这样麻烦,水做的似的,不能碰,一碰就哭了。”
“后来她指着满树桃花,要我摘一串最好看的给她,摘了不好看的她就继续哭。”他说到这里,目光温柔极了,“那是我第一次爬树,不过是为了摘一串桃花。那天我摔了一跤,她跑过来蹲在我面前,嘴巴一撇就要哭。摔下来的时候,我很疼,但是她都要哭了,我便只好忍着疼逗她笑。”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疼,也忘不掉她拿到桃花时灿烂的笑容。那时候不过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不知为什么,初见她的情景,我始终忘不掉。”他有些无奈,“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她就是那个让我很疼,却还得笑着哄的人。”
“到再大了些,她便拽着我陪她疯,我背不熟功课被打手心,她就抓着我的手,一边哈气一边说不痛了不痛了,以后笑儿一定不打扰慕筝哥哥念书了。
“可是她是个小骗子,每次都这么说,可是转天便忘记了。
“后来她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明眸皓齿,尤其喜欢湘妃色的小衫。那时候她的笑容,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样,眼眸亮亮的,看着你的时候,眼睛就在微笑。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可能是她回头看我的瞬间,也可能是她喊我慕筝的时候,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就舍不得让她走了。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杜慕筝竟然会这样放不下一个人。你明白那种感受吗?哪怕出卖自己的灵魂,也想要与她在一起。”
顾采衣静静地听着,这是第一次,杜慕筝对她说起他与伊笑的过去。
也许是醉了吧,否则他又怎肯对她说这些话?
她不知道这些过去,她不知道他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就钟情于伊笑。倘若知道,她想她不会这样蛮横不讲理地一定要嫁给他。
“我想出去走走。”他说着忽然站了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她想
去扶他,却在快要触碰他的瞬间退缩了。
她心里很乱,也有些后悔,她为什么要听他说起那些过去,她只会觉得嫉妒,嫉妒伊笑可以那样早就遇见他,但她又很沮丧,因为她和杜慕筝,连一点儿值得去回忆的过去都没有。
从一开始,梅林里,他在马上,她在马下,他仓促地回头,她恰巧朝他看去,那惊鸿一瞥便让她丢盔弃甲,赔上了自己全部的快乐。到现在,她独守三年空房,连与他好好说一句话都不可能。
这些回忆,哪里有丁点美好?
是不是一个人将心给了另一个人之后,就再也不能给第二个人了呢?
假如是这样,她要用什么来挽救她的爱情?
这么想着,眼睛一涩,眼泪就从眼角落下来,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趴在石桌上大哭起来。
而杜慕筝,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杜家大门,然后无意识地在黑夜中游走。
此时已经大半夜了,敲更的更夫刚刚敲了三下,已经是三更天了。
黑暗的街角,只偶尔有大户人家亮着的羊角灯,其余都隐在黑色青雾之中。就这么走了有半个时辰,他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伊家大门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了,所以他有了去见她的勇气,还是因为他本就是想来见她,所以才从家里出来,喝醉不过是借口,他需要一个借
口,抛开一切龃龉浮生,就这么单纯地去见她。
他敲开大门,不等开门小厮说话就直接跑了进去。
“你不能进去!”守门的小厮急忙跟了过去。
“伊笑,伊笑。”他只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径直走去她的闺房。她还没有熄灯,昏黄的烛火落在窗户上,显得那样宁静。
他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她果真坐在灯火下看着账本,另一只手搭在算盘上没有动。
“小姐,小姐,这个人非要进来……”小厮终于追了过来,急匆匆地说。
“你下去吧,这个人我认识。”她仍旧没有抬头,像是早料到他会来,打发走了小厮,她才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小姐?”小环听到动静,担心地走了过来。
“没什么,小环,给杜大公子沏壶茶来。”伊笑淡淡地吩咐了一声,从语气里分辨不出她此时是什么心情。
“笑儿。”杜慕筝站在她面前,就着灯火看着她的脸,他感觉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将她的名字在唇齿之间呢喃。
伊笑合上账本站起来,她朝他走近一步,闻到他满身酒气,他的眼神像是醉了,但伊笑知道,他其实比谁都要清醒。
“我在这里啊,慕筝。”她伸出双手圈住他的脖颈,猫眼般的眼眸中有一抹魅惑之色,“这深更半夜,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他猛地低下头去,狠狠吻住她的唇。他将未说完的话,系数藏进了这个吻里。
她不甘心似的用力咬他的唇,直到血腥味充斥鼻翼,她竟咬破了他的唇。
杜慕筝没有松手,他拥着她往后退,直到触碰到床榻的边角。伊笑忽然笑了,她一把将他推倒在床边,倾身弯腰趴在他胸前,温香的呼吸扫在他脖颈:“怎么,杜少爷,你夫人无法满足你吗?”
一丝懊恼从杜慕筝眼中闪过,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红帐子落下来:“伊笑,我恨你。”
“嗯,我也恨你。”她淡淡地说。
月色真美,将满庭的花影照得通透。
小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手边放着一个圆盘,上面是一壶沏好的茶,还有两只喝茶的茶碗。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一朵半开的牡丹,眼神迷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坐了有一阵,她摸了摸茶壶,茶都凉了。
于是她端起圆盘,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姐待她真是不薄,几乎将她当作了亲妹妹一般。
她打开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盒子。
那是伊老爷死后,在伊老爷的柜子里,跟一件粗布衣衫放在一起的盒子。后来一直被她细心地收着,这一算,竟然已经三年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
04
杜慕筝是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喧闹的大街,四周已经围了很多人,全都对着他指指点点的。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仅穿着中衣,他心里一沉,完全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他终究忍不住去见了她,尽管他知道她此次回洛阳,一定会搅得他不得安宁。她在回来后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他,她要杜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他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做到这一步。
他没有看四周人的眼神,只是拍拍袖子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伊家紧紧关着的大门,转身往前走,才走了几步,迎面就走来一个人。
她梳着少妇发髻,披着紫色披风,脸色苍白,正是他的妻子,顾采衣。
顾采衣也是一大早就听下人们说,大少爷只穿着中衣睡在伊家大门外。她急忙取了一件外衫,跑来找他。不管她昨晚多伤心,她总归还是放不下他的。
“慕筝。”她走近他,将手臂上抱着的外袍递给他,“就算有重要的事情也得穿上衣服不是,你伤寒未好,还是不要到处走动的好。”
杜慕筝知道,她这是在替他解释。
他沉默地接过外袍披在了身上,顾采衣抓住他的手臂靠着他往前走。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男的俊女的俏,是非常登对的。
杜慕筝下意识地转头朝边上看去,也不知是不是眼花,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伊笑白皙的脸在人群背后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想甩开顾采衣的手,然而她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用力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松开。
他低头触碰到她近乎哀求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没有推开她。也许是那个眼神吧,他忽然发现,那个盛气凌人的郡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她成了如今这般谦卑讨好的模样。
“我知道你讨厌我。”顾采衣低声说,“但是请让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吧。”
杜慕筝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做出想推开她的举动。顾采衣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往前走,只不过是挽了他的手,她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还是爱着她的吧,不然也不会不顾一切去找她?”她喃喃地说。
杜慕筝浑身一僵,但他很快恢复镇定,冷冷地道:“不想我推开你,就不要多管我与她之间的闲事。”
顾采衣轻轻笑了笑:“好,我不说,我不会再说了。”
这样一路风平浪静地回了家,杜夫人怒气冲冲地训斥杜慕筝:“杜家的脸还要不要了!你怎么做出这样孟浪的事情,穿着中衣睡在伊家大门外面,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
“谁跟你说这些的?”杜慕筝毫不在意,“我的事情我知道分寸。”
他说完,回头看了顾采衣一眼,转身就走了。
顾采衣很想追上去告诉他,不是她告诉杜夫人这件事的,但想了想,好像他也并不稀罕她的解释吧。
是不是她说的,又有什么分别,反正她在他心里,已经是最糟糕的样子了吧。
杜慕筝径直去了书房,他坐在那里,将他和伊笑之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然后他忽然发现,他和伊笑之间,也没有出现什么天大的恩怨,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然而等不及他感伤,杜慕卿就跑了进来。这两年,杜慕卿也开始帮着打理一些生意,他急匆匆跑进来,脸色不太好。
“大哥,三年前关掉的‘云记’又开张了。”杜慕卿神色凝重,他可还记得,那时候“云记”逼得杜家差点关门大吉。
“我知道。”杜慕筝点点头。
“她为什么又回来了?”杜慕卿忽然问,“当初她不是收手了吗,为什么如今又要重头再来一次?”
“我不知道。”杜慕筝的确不知道,但他觉得,只要她在这里,无
论她想做什么,他都觉得没关系,他只要她在这里就好了。
他完全不想去回忆这三年他是怎么挨过来的,听说她坠崖身亡,他有那么一瞬间,也想追着她去了。但是后来又听说她的尸首没有找到,所以他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他不甘轻易去死,他不怕死,他只怕他死了,她却还活着。
于是他苦苦挨了三年,她终于回来了。
所以没关系,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奉陪她的。只要她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让他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就算要这样互相折磨一辈子,他都甘之如饴。
“大哥,你有什么打算吗?我看她来者不善的样子。”杜慕卿直觉伊笑这次回来肯定是想做点什么,她在洛阳唯一有结怨的就是杜家,而三年前,她也是一路逼得杜家没有还手之力。
这的确有点好笑,这么大一个杜家,却被一个小姑娘逼到那样的地步,传出去非得笑掉别人大牙不可。
倒不是说她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她的做法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能想到她竟然想对付杜家,蚍蜉撼树,偏偏还让她差点成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杜慕筝这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慌张,现在的他,自信还是斗得过伊笑的。
杜慕卿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多说什么,又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他想去见一见伊笑,算起来他好久都没有见过那个姑娘了。
杜慕卿要见伊笑,倒是很简单的,这些天伊笑都待在伊家的铺子
里,铺子里放满了花盆,各式各样的花争奇斗艳,霎是美丽。
伊笑正小心给一盆茉莉浇水,见他进来,便冲他笑了一下。
杜慕卿一下子便站住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竟然又见到了那个笑容。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伊笑来找杜慕筝,她在门外等了好久,可是杜慕筝没有去见她。是他觉得不忍心,去让她回家的,他记得她当时露出的笑容就是这样的。
“怎么了?”她温声问,“来了就进来坐吧,到我这里不必拘谨。”
“伊姑娘。”他招呼了一声,“好久不见了。”
“是啊,是挺久不见了。”她说着放下那盆茉莉,又拿了剪刀给一株蔷薇修枝,“杜二少爷,近来可好?”
“若是姑娘轻抬贵手,我应该会更好。”杜慕卿玩笑似的说。
尽管是玩笑,倒也有一半是真的。
“云记”那些铺子全开起来,对杜家还是有些影响的,这个影响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不知道伊笑是不是还藏了什么后招。
“二少爷说笑了。”伊笑笑了笑,笑容真挚清澈,“对付你们杜家,我自然是不会客气的。”
“为什么?”杜慕卿不明白,“我以为你和杜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要什么样的仇恨,才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伊笑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天真,像是虚心请教的孩子一般。
这倒叫杜慕卿难以回答了。
“大哥娶顾采衣,是有苦衷的。”杜慕卿以为伊笑是因为这个缘故,对杜慕筝由爱生恨的。
“我知道。”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自然是算不上什么仇恨的。”
“那你为什么要对付我们杜家?”杜慕卿很想知道理由。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伊笑呵呵笑了一声,“你们杜家人都是一个样子,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杜慕卿有些无奈,“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我的大嫂。”
“是吗?”伊笑倒是有些不在意,“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想的吧。”
“我爹……他的确是有点……”杜慕卿也不好为杜家其他人辩解,若不是杜老爷、杜夫人不同意伊笑和杜慕筝在一起,拖着不让他们成亲,又怎么会多出一个顾采衣横插一脚?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思,不说这个了吧。”伊笑轻声说。
“嗯。”杜慕卿也知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纠结过去已经没有意义。
他本想来弄个明白,最后却更加糊涂了。伊笑看上去并不是为了杜慕筝娶顾采衣的事情而恨上杜家,那么是为了什么?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错。”在杜慕卿离开铺子的时
候,他听到伊笑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05
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呢?
杜慕卿还没来得及查出来,伊笑就动手了。
她依旧还是老法子,将全部物价都调低了三成,这一次杜慕筝有防备,早早就屯够了足够的货物,将价格调到与她一样。
然而伊笑知道后,只是笑了笑,然后又将价格降了三成,这一下子,整个洛阳城的人都以为伊笑这是疯了。
这个价格,伊笑只会赔得血本无归,然而她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守在伊家的铺子里,照顾花草。
这天到了正午,小环提了食盒来送饭。
伊笑见她来,便对她笑了笑:“怎么到现在才来,前几天你可是要早来半个时辰呢。”
“今天做了小姐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小环的目光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但她笑着掩饰过去了。
“嗯,好久没吃到了,以前娘经常做给我吃。”她说到这里,目光一暗,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快吃吧,不然凉了。”小环将筷子递给她。
伊笑接过筷子,吃了一口狮子头:“很好吃,果然小环做的菜最好吃了。”
“你喜欢吃,我天天给你做,做了给你送来。”小环见她喜欢,便开心地笑了。
“说得我好像天天不回家似的。”伊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吃了没有,一起吃点?”
“我吃过了。这是专门做给小姐的。”小环连忙说,但她心里却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伊笑吃完了饭,小环将空碗收进食盒,她走出到铺子口,缓缓停了下来,扭头看了伊笑一眼:“小姐。”
“嗯?”伊笑侧头望她。
“没什么。”她连忙回过头,飞快地从铺子里逃走了。
“这丫头这几天真是奇怪。”伊笑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看起来。
她一边看账一边拨着算盘,那是这几天铺子里的收入跟支出。
不多时便算完了,一共亏了一千八百两银子,但是她知道,杜家的损失绝对比她更多。想到这个她就高兴。
她高兴,杜慕筝却高兴不起来,他越来越不懂伊笑到底要做什么,她这种自伤七分伤人三分的做法,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一开始他以为,过些日子她就会停止这愚蠢的价格之争。因为这一次,他不会有机会让她联合全洛阳的商人围剿杜家商铺。只有她一家铺子孤军奋战,能有什么意义?
他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想阻止她,可是她根本不理会他。
杜慕筝放下账册,他起身回房休息,然而才掀开被子,他便飞快地又将被子放下了。
“出去。”他背过身,对着躺在被子里的顾采衣说。
也是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房里的东西被动过了,原本的白色蜡烛被一对红灯笼取代了。灯笼朦胧的红光将厢房照得分外玉润,他看到朱红花床上,被褥帐子都换成了红色,隔着一层红纱帐,可以看到顾采衣坐了起来,棉被滑下去,她身上寸丝未着。
他下意识地就背过身去了,抬脚就要开,顾采衣蓦地喊住他:“慕筝,不要走!”
他停了下来,深呼了一口气:“你把衣服穿上吧。”
“为什么?”顾采衣颤着声音问,“杜慕筝,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你宁愿去找她,也不要近在咫尺的我。”
“不为什么。”杜慕筝淡淡地道,“穿上衣服,离开这里。”
“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杜慕筝?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三年了,整整三年,你都不肯要我。”她其实是在做最后一搏,看看她将全部的尊严都抛弃,跪在地上将自己双手奉上,他会不会看她一眼。
可是看样子,她仍旧输了。
“我知道你爱我。”过了好久好久,顾采衣终于听见他说话,尽管声音很轻,但却非常决绝,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可是我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因为我不在乎,所以我也不会去想什么是残忍。”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将顾采衣的呼唤抛诸脑后。
顾采衣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从洞开的房门蹿进冰冷的夜风,她的身子很冷,可是比不得她的心里冷。
他说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因为不在乎,所以我也不会去想什么是残忍。
是这样吗?她顿时想哭又想笑,原来他是知道她爱他的。
他知道,可他不在乎。
杜慕筝,杜慕筝啊。
她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什么。
还要继续吗?她现在回想,都想不出来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她所能想到的,都是他的漠视。
杜慕筝是多情的,他若不多情怎么会念念不忘只爱一个人?然而他也比任何人都绝情。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因为他从头到尾,只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偏偏不是她。
哈哈,多可笑。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但她明白,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杜慕筝从一开始就不要她,是她太过自信,太过自以为是,以为一切都会朝自己幻想的方向发展。
到头来,她的努力没有得到一点点回应,一切还在原点,他仍旧不要她。
杜慕筝又一次从顾采衣面前逃出来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伊笑,他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他敲开伊家的大门,这一次小厮直接将
他放进去了。他找到伊笑的时候,她和上次一样,还是坐在灯下看着账本,好像他见到她,她总是在看账本。
“收手吧,伊笑。”他说,“你这样是斗不垮杜家的,只会把你自己拖进火坑里。”
“我本就在火坑里。”她抬起头来看他,灯火之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只是想把你拖入火坑,与我一起被火烧死。”
“你。”杜慕筝被她的话惊到了,“你要与杜家同归于尽?”
“你才知道?”她诧异地看着他,“慕筝,怎么几年未见,你没有以前聪明了。”
“停手吧,伊笑。”他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一把揪住她的手臂,近乎央求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恨,让你想要与杜家同归于尽?”
“你们杜家的人,都喜欢问别人为什么。”伊笑淡淡地说,她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想要掰开他抓着她手臂的手,“把送给二少爷的话,也送给你一次吧。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错。”
“那你就告诉我啊。”杜慕筝大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杜家,这么恨我?”
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然后凑近他耳边,耳语般地说:“你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