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浮影•阿帕特(谎言之神)
似乎已经有很久没看见我弟弟林唯一了,我打算下午上完课后,去医院看看他情况如何。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我学到一句英语的谚语。
A storm may arise from a clear sky。
这句话翻译出来就是“天有不测之风云”。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我才清醒过来。电话是林唯一的治疗医院打来的,虽然是在上课,我还是接起电话。
电话中大夫说林唯一不见了,让我去一趟医院。
我从座位上迅速站起来,抓着包,不顾同学老师诧异的眼神,急忙跑出教室,一路飞奔。那句“天有不测之风云”的英语句子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像是某种预兆一般。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派了人手去医院附近找人。最近一段时间,林唯一在医院的情况很糟糕,每天都会发疯。一发疯几个医护人员都会按着不断挣扎的他,给他注射镇静剂。
林唯一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拒绝着医院,所以他无数次想要出逃。一个新来的实习小妹查完房后忘记关门,林唯一趁着这个机会跑了出去。
我气得指着医生的鼻子骂道:“要是我弟弟出了什么事情,就等着去法院吧。”
林唯一说过不喜欢医院,我却以为他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逃跑。或许,我早点来看他,他就不会这样。
我焦急地寻找林唯一,像当初丢了他那般。我绝对不能再次失去林唯一。
我走遍了医院以及附近,还有以前林唯一爱去的地方,可是都没看见他的身影。于是我打电话给楚墨远和苏眠,拜托他们帮忙。找了一个下午,我们都没有找到人。三个人累得瘫在路边,我的唇都急得长出了泡。
楚墨远也是风尘仆仆的,一身花里胡哨的名牌衣服上积满了尘土。他在我身后,道:“哥们儿,我们三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要不然你去求夜之航帮忙。他们家黑道白道都混得开,找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情。”
我就说关键时刻楚墨远很靠谱。
别说是求夜之航,只要他能帮我找到林唯一,让我给他当牛做马都成。
顾不得那么多,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夜之航的号码。其实他的号码不是我存的,而是我去舞台跳舞的时候,他私自拿着手机存的,后来也没删除。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的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夜之航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林晚,这是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呢,我很开心……”
“夜之航,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弟弟,他不见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人。”我的声音已经是带着哭腔,情绪处于崩溃边缘。
“你别急,我这就让人去找。你把你弟弟的照片发过来。”
我立刻将照片发过去,剩下的时间只有等待。
深夜的风咋咋呼呼的,不肯停歇。我坐在花台边,一边担心着林唯一,一边捏着酸痛的脚。楚墨远和苏眠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人的体力几乎已经是透支。
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电话铃声才响起。
是夜之航打来的,他说林唯一找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找到的是他的……尸体……”
最后两个字夜之航说得很轻很轻,我却觉得那两个字将我高高地抛起,然后重重地摔下来,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我面如死灰,右手紧紧捏着电话,空洞茫然看着前方,身体像是在寒风中抖动的枯枝,泪水不自觉地簌簌往下掉。
我只觉得好像在这个时间里与空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把所有的力气慢慢抽干。
在看到林唯一尸体前,我心里还存在一丝侥幸,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躺在血泊中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关键部位的积木,突然离析垮塌,陷入最黑暗最绝望的地狱。
我惨白着脸色,用尽浑身力气,才走到林唯一的面前,缓缓跪下去颤抖着紧握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冰凉僵硬。眼前那个人明明前不久还拉着我的手撒娇。我甚至还能回想起林唯一用软绵绵的手抓着我时那抹温热柔软的触感。
可是为什么他突然就这么离我而去呢?
林唯一像是支撑我身体的骨头,一旦被抽离,我要怎么继续生活下去?以后的人生没有重心,又该怎么继续?那些我努力的目标突然丧失了主角要怎么才能实现?仿佛我所拥有的一切随着他的离去而离去。
我痛苦地跪在地上,恨不得马上痛得晕死过去。可是我还能清醒着让失去的痛一点一点侵蚀全身。
夜之航走过来,跪在地上,将我轻轻搂进怀里,他的眼神里带着心疼与怜惜。
我伏在他的肩膀上,捂着脸,号啕大哭。
现在的我连故作坚强的力气也没有,浑身脆弱到一阵风就能把人撕裂。
刺耳的警笛响起,像是深夜里的哀号,在城市上空久久回荡。
夜之航和警察将我和林唯一紧握的手分开,我哭喊着求他们别这样残忍。林唯一肯定很孤单,我一定要去陪着他。
可我还是被警察拖到一边,在墙角里,我捡到一条水晶手链。
那是伍媚的东西。
我捏紧那串手链,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林唯一的尸体被抬走。
警察局说,林唯一的死是意外。三楼阳台上的花盆掉下来,砸着他的脑袋,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
因为事发地点太偏僻,也没能被及时发现。
葬礼上,我跪在火盆面前,手里拿着那双曾经林唯一送的芭蕾舞鞋。
那是我10岁生日的时候,除了林唯一全都忘记了那天是我生日。好容易等到爸爸妈妈都睡了,林唯一拿着礼物和蛋糕偷偷摸摸来到我房间。他兴致勃勃地将礼物送给我,又把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燃,说生日快乐。
我没能忍心告诉他,其实那时候已经过了12点,严格来说那天已经不是我的生日。当收到那双鞋时,我惊呆了。因为一个月前那双鞋子我在橱窗里看过,标价1800元。那个时候林唯一那么小,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钱存起来的。
那个时候,我拿着鞋子,哭得像个小孩子。林唯一他轻拍我的背,说“姐姐乖,姐姐不哭”。在林唯一面前,我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可是现在,我却没能保护好林唯一,若是当初肯听他的话,将他从医院接出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伍媚挺着肚子,满脸倦意,准备回卧室去休息。我去洗漱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紧捏着手链,跟了上去。在二楼无人的走廊里,我面无表情地叫住她。
伍媚松懈的神情瞬间紧绷,整个身体都竖满防备。
我一字一句冷冷地问道:“是不是你杀死林唯一的?”
面前的伍媚瞪大眼睛,满脸惊恐,浑身抖得如同筛子。她打着寒战道:“不……是……我……”
我嘴角带着讽刺的笑,将那条手链展现在她面前。她的神情更加恐慌。
“你认得这个东西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们结婚一周年的礼物。”
伍媚急忙否认,道:“手链相同的那么多,你凭什么认定这条手链就是我的?”
“你这个不孝女!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你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出现在我身后,沉着脸问道。
我回过头冷冷地说道:“我的妈妈早死了,真替她不值。她爱了你这么多年,而你却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娶了小老婆逍遥快活!”
爸爸气得面色铁青:“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个靠女人起家的懦夫,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句话狠狠触到他的痛处。爸爸最讨厌别人说他靠女人起家。事实上的确如此。当初妈妈的家庭背景比爸爸好太多,却心甘情愿下嫁。最后她被利用完了,然后被爸爸冷落。
这将是眼前这个人一生都洗不掉的耻辱。
“这就气得不行了?”我一步一步靠近眼前这个年纪将半百的人,字字句句含沙射影,“你无情无义也就算了,偏偏只喜欢儿子。以前将林唯一视若珍宝,现在却弃如敝屣。你根本就没有当爸爸的资格!”
面前的人面色惨白,见我步步靠近,狠狠推开我,生气地质问道:“你这个不孝女,是不是要气死我啊!”
被推了一把,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而身后是挺着大肚子的伍媚……
当意识到身后站着什么人时,我甚至能想象她脸上带着多惊恐的表情。
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伍媚捂着肚子痛苦惨叫,下身开始潺潺流出血。爸爸愣愣地看着那只推我的手,不敢相信刚才做了什么。
直到听到伍媚叫着疼,他才清醒过来,手忙脚乱的将人送去医院,我也跟着去了。
医生宣布,孩子保不住。
话音刚落,我站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癫。
这是报应。
我害死了他的大儿子,也害死了他的小儿子,这个“不孝女”的称呼我终于把它坐实。
爸爸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两三步走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我的左脸打了一巴掌,带着无比的恨意。
我的脑海里像突然断了电,整个人立即晕了过去。
最后的意识是:这一次,我终于在爸爸的眼中。
周围一片黑暗,我踉跄着摸索前行,找不到一缕照明的光。突然,妈妈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我哭着努力想奔跑到她的身边。我想抱着她,说说心中有多么的委屈,有多么苦。
可是我怎么努力,也抓不到她一片衣角,任我怎么哭怎么喊也没用。
“林晚,你醒醒!林晚……”
好像……有人在叫我……
我缓慢睁开沉重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夜之航关切的眼神。
原来刚才是做梦,这是妈妈死后我第一次梦见她。
鼻尖是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左边的脸很疼,连带耳根都在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夜之航的唇一张一合,我却只能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音。
“你喝水吗?”
我轻轻点头,干涩地说道:“你说话声音太小了。”
正转身去倒水的夜之航微微一愣,然后去端了一杯水过来,水的温度刚刚好。
我贪婪地喝着水,夜之航又说了句什么,也没听清楚。我皱着眉,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靠近我的右耳,道:“我先出去一会儿。”声音清晰许多。
不一会儿,夜之航带着医生过来。医生仔仔细细检查后,俯身在我左耳说了什么,但是我没有听清楚,满脸茫然。
然后他和夜之航快速说着什么,我听不分明。但是最后他说的有一句我听清楚了:左耳听力受损,无法恢复。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哑着嗓子质问道:“你说什么?”
夜之航两三步跨过来,紧紧搂着我,道:“林晚,你别激动。”
“医生,你说!”我只觉得整个人被抛进零下30度的冰水里,从头顶冷到脚尖,每个细胞都在发颤。
“因为之前的一巴掌,你左耳的听力严重受损,恢复不了。以后你的左耳是听不见了。”医生对着我的右耳大声说道。
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只想疯狂地笑着。
这也是报应!
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整个人如同是风中的枯叶,还没有掉在地上,已经被四分五裂。
夜之航突然冲动地站起来,道:“他居然敢下这么重的手,我去找人废了他的手!”
“你别去。”我急忙拉着夜之航的胳膊,泪眼婆娑道,“他再怎么打我也是我的爸爸,他生我养我,不管怎么待我,都是我爸爸。何况我还害他未出世的儿子死了。”
“那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夜之航说。
我拼命摇着头,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当初没有带林唯一出去,他不会出事,妈妈不会抑郁而终,爸爸不会再娶。而如今发生一连串的事情,林唯一死了,伍媚的孩子掉了,都是因为我当初罪恶的念头,如今我终于自食其果。
这一生,我都将不会活得安稳。
“你别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有些事情由不得你。”夜之航说。
事情可以发生,也可以不发生。我可以选择,也可以不选择。一步错,步步错。我的人生已经扣错了第一颗纽扣,错到最后。时间不能回转,第一颗错误的纽扣已经不能纠正。
我摸摸自己的左耳,对夜之航说:“我左耳失去了听力这件事情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我不想要同情。”
夜之航心疼不已地看着我,红着眼,沉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出院后,夜之航送我回林家。
林家大门紧闭,我摸出钥匙开门,却发现钥匙打不开,锁已经被换掉了。我只有用力敲门。在门口站了20多分钟,才有人打开了门。
爸爸站在屋里,将手上抱的东西通通扔到我面前。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拿着你的东西赶快滚!从此林家再也没有林晚这个人!我也再没有一个叫林晚的女儿!”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他无情地反驳道:“我不是你的爸爸,你赶快滚!请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林家大门外!”说完,他冷冷地“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连墙都在颤抖。
我忽然觉得全身被抽空,瘫痪坐在地上,茫然无助。
林唯一不要我了,连爸爸也不要我了,那种悲伤让人哭不出来,眼前的世界变成了死气的黑白色,整个人慢慢沉入惨灰的绝望中。悲伤就好像一场海啸,搅得人天翻地覆。
我蜷缩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浑身冷到结成僵硬的冰块,麻木不堪。
如果世界就在这瞬间毁灭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再有丝毫知觉,感受不到悲与痛,感受不到深深的绝望。
夜之航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凝着眉头走过来,俯下身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喑哑着声音道:“林晚,你搬到我家来住吧。只要你站在我身边,你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我退出他的怀抱,泪眼蒙眬地问他:“我想要一个家,家里有林唯一,有一个爱我的爸爸,还有一个慈祥的妈妈。夜之航,这些你能给我吗?”
夜之航摇摇头,道:“虽然我不能给你这些,但是我会倾尽一生来对你好。”
“你放弃吧。说实话,我很感激你,但是并不爱你……”
“你错了……”夜之航的眸间是明晃晃的哀艳。一向意气风发的他何曾有过如此受伤的模样。他道:“我相信时间可以融化一切,我愿意做你的左耳,帮你倾听这个世界。我不会退缩,也必定不会失败。”
“我们真的不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从不可能开始的,你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我指指心脏,道:“我的心和林唯一葬在一起。”
不去管夜之航,我在林家门外一直待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黎明,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真的被抛弃了。
我收拾好东西,慢吞吞地走回寝室。以后寝室才是我的家,苏眠才是我的亲人。
大概是我苍白的表情吓到了她,苏眠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吧?”
我不好,真的很不好,我点不了头,也不敢摇头,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放在地上,坐在书桌前一言不发。
苏眠着急了,走到我面前,焦灼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轻轻靠在她身上,疲倦地说道:“让我先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苏眠不再问什么,依旧担心着。在她的目光中,我爬到床上,用被子将全身裹起来,密不透风,呼吸里,是棉絮的味道。
似乎已经很久没睡觉一样,我一头栽下去,只想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或许,睡觉是一个逃避悲伤绝望的方法。
我在寝室课也不去上,睡了三天三夜,醒了睡,睡了醒,醒了又接着睡,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日月。
楚墨远来过寝室一次,他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没有睁开眼睛。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睡下去还要再醒来,然后去面对那些我根本就不想面对的事情。
我其实从来就不是一个特别坚强的人,遇见跨不过去的坎,只能躲进小小的蜗牛壳里。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睡梦中眼泪也会那么多,常常湿了枕巾。只要想到弟弟林唯一,我的心就会撕裂般疼,找不到治愈的方法,任其潺潺流血。
苏眠看不过去我这副鬼样子,她打电话叫来了夜之航。
看见我如此颓废的模样,夜之航沉着脸,怒气冲冲地将我拖下床,又拖进浴室,打开花洒,用水将我从头淋到脚,毫不避讳。
“林晚!你给我清醒点!人人都想努力活着,你偏偏要做出一副死了的模样!你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去死!”
我刚一张口,水流进喉管,呛得直咳嗽,眼泪滚滚而下,看不分明。我朝他哭喊道:“那你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你给我活着的理由啊!”
夜之航全身也被水淋湿了,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腕,怒声质问道:“我能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就算不是我,那苏眠呢?楚墨远呢?他们也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吗?如果都不是,那么你喜欢的陆从歌呢?他能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
陆从歌吗……
在迷茫的水雾中,我忽然想起他温柔笑着的样子,内心好像寻着一道安宁。
可是,陆从歌他也不足以成为支撑我的理由,因为他并不爱我。
我闭着眼睛,摇摇头。尽管全身被热水淋着,我依旧冷得颤抖。
夜之航的头发全部打湿,一缕一缕滴着水。他的眸子太过幽深,看我的眼神太过哀伤。
我低垂着眼眸,满脸愧疚。
夜之航突然拉过我,道:“我给你洗头,你浑身脏死了。”
说实话,夜之航洗头的手艺实在是不怎么样,搓得太用力,头发也扯掉了几根,还让泡泡流进我的眼睛。
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被折腾的我心情突然明亮了几分,不再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模样。
洗完头发,他突然伸手来解开我的纽扣,坏坏地说道:“来,干脆我帮你把背搓了。帮人帮到底。”
“滚!”我瞪了他一眼,用手指着门,示意他赶快出去。
他松口气,脸上总算是露出了笑容:“看来以前的林晚回来了。”
夜之航退了出去,我背靠着洗漱间的墙开始默默垂泪。
只要不死,人生就还要继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虽然我一直都是郁郁寡欢,但是已经好了很多。苏眠、楚墨远还有夜之航几乎是换着陪我,陪我时间最长的还是夜之航。
每天他穿梭往返于两个学校之间,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我。
若是说不感动那肯定是假的,可是我还是没能喜欢上他。
而陆从歌从来没有问过我好不好,只是对苏眠的攻势加强。每天一封情书加一种不同的花,变换着花样。我看不到他的人,却看得懂他的深情。
晚上的时候,夜之航打电话说要带我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我穿好衣服下楼,他刚好开着车过来。
他带我去了一所孤儿院。
孤儿院大门紧闭,他带着我翻墙进去,两个人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的。
翻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夜之航找了一个秋千架坐下来,摇摇晃晃的,模样张扬肆意。
我四处看了看问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我想给你讲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比你的故事还悲伤的故事。”他看向很远的天空,慢慢开始讲故事。
夜之航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生下来那天,爸爸就出车祸而死了。他五岁的时候,妈妈丢下他,独自离开,杳无音讯。他开始在大街上乞讨,睡在垃圾箱旁,吃的是其他人送的馊饭馊菜。后来那个社区觉得形象不好,就非要把他送孤儿院。他的脾气很怪,也不爱说话,所以孤儿院的人都不喜欢他,包括老师也不喜欢他,经常骂他是要饭的。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道。
“后来,那个小男孩被人领养了。”夜之航说。
“那他是不是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我问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幸福,只有相对幸福。”夜之航俊美的眼睛变得很幽深,这一刻,我看不懂他。
“夜之航,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我突然想到,张口而出。
“神经!”夜之航从秋千上跳下来,道,“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这个世界上有比你还惨的人,但是他们依旧坚强地活着。”他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认真地说道:“林晚,你真的没有资格说活不下去。”
我心里一震,哑口无言。
夜之航说得对,我的确没有资格说活不下去。
我和夜之航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吹着凉凉的夜风,什么话也不说。安静的时光从我们身侧流淌而过。
我看着漆黑的天,想着林唯一,鼻头有些酸涩。
夜之航突然站起来,道:“走了,我饿了,我们去吃夜宵。”
晚饭我也没吃多少,所以点点头。
我和夜之航去吃夜宵的时候恰好遇见了苏眠和许久不见的陆从歌。四个人在深夜都还能遇到一起。
陆从歌变了很多,他穿衣打扮很像楚墨远,衣服都是花里胡哨的。可是他的气质怎么也驾驭不了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所以看上去很怪异。
陆从歌这样穿难道是为了迎合苏眠吗?
他站在苏眠旁边耳语着什么,苏眠的眉头微微皱起,模样不耐烦,对陆从歌的态度大不如前。
苏眠看到了我和夜之航,兴奋地挥着手臂,大声叫我的名字:“林晚!”她走近了,问道:“你们是去吃饭吗?”
我点点头。
“那正好。”苏眠拉着我的胳膊,自顾说道,“我们四个一起吃吧。”
站在身侧的陆从歌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默默跟在身后。
苏眠叽叽喳喳讲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身后的陆从歌身上。
我们四个人找了一家环境僻静的饭馆坐下,菜上来后,陆从歌为苏眠夹菜,样子小心翼翼,生怕苏眠生气。看着陆从歌如此讨好苏眠,苏眠却冷淡相对,我只觉得味同嚼蜡,心里酸溜溜的,不敢表现出来,还必须强颜欢笑。
大概是苏眠察觉到我情绪不对,于是站起来拉着我说道:“林晚,你陪我去买点烤串吧。刚才我看到街对面有,突然想吃。”
我点点头,起身和苏眠走到了马路对面。
苏眠随手拿了几串递给老板。
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除了马路上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大街上空荡荡的。
苏眠站在我左边,然后靠近我的左耳小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应该说是基本听不到什么,但是因为右耳是好的,所以还是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声音。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左耳听不见的事实,于是装作听清楚了,点点头附和。
苏眠突然问道:“刚才我说了什么?”
“你还能说什么?”我反问一句,苏眠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多追问。
“贱人,你去死吧。”就在这个时候,程紫安突然发疯似的拿着一把水果刀朝我刺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我呆呆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避。
程紫安来势汹汹,势在必得。
旁边的苏眠反应最快,她突然挡在我面前,想用右手去架住程紫安拿刀的手,却不料程紫安拿着的刀突然转向,狠狠刺进苏眠的手腕,顿时血流如注。
程紫安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抽出刀,面目狰狞地再度向我刺来:“贱人,我要你去死!”
我真的吓到了,还好楚墨远和夜之航两个人急速穿过马路,及时赶来。楚墨远一只手迅速夺过刀,另一只手死死拉着程紫安往后退。程紫安似乎已经丧失了理智,双眼通红,不断挣扎着,喊着让我去死,连夜之航也认不出来。
苏眠的手腕不断流着血,我急忙将衣服撕成条,绑在伤口上,又匆忙把她送去医院。从消毒到缝针再到绑扎伤口,苏眠死死咬着唇,脸色惨白如雪,但是依旧没喊过一声疼。连医生都忍不住夸苏眠勇敢。可是接下来,医生低低叹口气,道:“伤口太深,就算愈合了,右手也会不灵活,但是不会影响日常生活。”
这个消息对苏眠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我不安地看着医生,带着期许,小声问道:“医生,她还能画画吗?”
“这个得看手腕的愈合程度。但是按照我的经验来讲,这只手是拿不起画笔的。或者,就算她拿起画笔,也画不出优秀的作品。”
听到这话,苏眠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没想到陆从歌会首先站出来,指责我,愤怒地说道:“林晚,都怪你。要不然眠眠的手根本就不会受伤。”
夜之航拦着陆从歌,沉声说道:“你别乱说话。”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红着眼睛,看着苏眠,缓缓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画画对于苏眠来说,就像是生命般的存在。就算她辨不清颜色,可是那些素描还有水墨画都是那么充满灵气。
最主要的是,苏眠参加了市里的一个绘画比赛,她那幅巨大的素描画挂在寝室还没有画完。当时她还那么有信心,说能拿到第一名。为了这次比赛,她跑了许多地方去找灵感,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可是因为我,她的愿望落空。
苏眠见我跪下去,急忙回过神来,用左手拖我起来,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阿眠,对不起……”我倔强地跪在地上,哭着不肯起来。
“林晚,你起来。这不怪你。”
“可是,我觉得陆从歌说的对……”
“你再不起来就是不把我当好姐妹。”苏眠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抹着眼泪,满脸愧疚地站起来,心里十分难过。这个时候,她反而一把将我搂住,声音带着哽咽说道:“我真的不后悔,只是太遗憾……那幅画没画完,我真的不甘心……假如这真的是命运的安排,我认命。我真的认命了……”
上天先夺取了她辨别颜色的能力,现在又夺走了她画画的能力。
我和苏眠抱着哭成一团。
有时候我真的很迷惑,为什么老天爷会给我这样艰苦的人生。是不是我上辈子造的孽太多,所以这辈子要来还债。
而夜之航肯定是上辈子欺压我太多,所以这辈子来还债了。
伤人的是程紫安,她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应该去坐牢!
而且第一次,楚墨远和我大吵一架。吵架内容当然围绕着该不该把程紫安送进监狱里。他觉得不应该,因为程紫安毕竟还只是不懂事的人,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是我真的恨死了程紫安,要不是她,苏眠的梦想怎么会破灭。那一刀,刺痛了苏眠,也毁了她飞翔的翅膀,更让我再度背负罪责。
楚墨远痛心疾首地看着我,道:“林晚,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报复心如此的强?为什么不肯宽宏大量原谅程紫安。她现在得到了应有的教训,你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
一直叫我“哥们儿”的楚墨远也不再叫我哥们儿,十几年的认识就为了一个疯子被推翻。在他心目中我成了一个锱铢必较的小人。
“你有没有想过苏眠?你为什么看不到苏眠的伤?”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苏眠不就是不能画画了吗?这能对她有多大的影响?要是程紫安进了监狱,她会一生都抬不起头来。”
“楚墨远!你这次过分了!”我实在被气得不行,才会口不择言。“林晚,这次你也过分了!”楚墨远也在生气。
“程紫安除了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还有什么好?”我大声问。
“她比你好,比苏眠好,那就足够了。”楚墨远大声回答。
“你喜欢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真的被他气疯了。
“她是因为你变成疯子的。若不是夜之航喜欢你,她又那么爱夜之航,怎么可能会对你有那么深的怨恨!而且,如果你追究下去,我就去替她坐牢!”楚墨远变得有点歇斯底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墨远。他脸上难得很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模样。“你也是一个疯子!”
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疯子配疯子,刚刚好!”说完,他扭头转身大步离开,不曾回头。
在爱情面前,不仅陆从歌变了,连楚墨远也变了。他再也不是那个给他自己的手脚敷面膜,注重外表的楚墨远,为了爱情,他变得勇敢,甚至有勇气说要去坐牢。
我以为楚墨远只是说说而已,所以我去报了警。
可是想不到,最后进监狱的人竟然是楚墨远。
我和苏眠去看他的时候,程紫安也在,哭得稀里哗啦的。楚墨远笑着对程紫安说没事,还安慰她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苏眠原本不想来的,只是拗不过我。她挽着我的手轻微地颤抖,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这一幕,刺伤了苏眠的心。
程紫安看到我来,面无表情地默默退到一边,不吵不闹,仿佛还是那个冷漠的人。
楚墨远似乎也忘记了那天与我吵架,笑眯眯地同我打着招呼。“哥们儿,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他的模样还有些委屈,不满我这么久没来看他。
楚墨远的造型有些滑稽,头发被剪得很短,整个人看上去老了许多。
我姑且把这称为成长。
我呆滞地瞪着他,喃喃问道:“我明明让警察抓的是程紫安啊……”
楚墨远笑着回答道:“程紫安伤人的那把刀上有我的指纹。而且我让那个卖烤串的老板作伪证。最主要的是,我让苏眠指证我。”
原来这就是苏眠不想来的原因。
明明受到伤害的人是她,可是她心爱的人却被她送进监狱。
何其残忍!
这一刻,我真想把楚墨远的脑袋掰开,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楚墨远似乎在监狱里还行,只是苦了苏眠,一直闷闷不乐。楚墨远为程紫安坐牢是她心里的梗。陆从歌一直竭尽全力讨苏眠欢心,可是苏眠仍旧是不开心。
某天,陆从歌突然找到我,要我帮他在学校的墙上用喷漆作画,画的内容自然是对苏眠的爱意。
我想过用许多理由推辞,只是陆从歌又说了一句:“林晚,当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把“求”字都用上了,我心如刀割。为了心上人,去求另一个人,连尊严也都不管不顾。可是,陆从歌的心上人却不是我。
从前我不在他的眼中,现在我也不在他的眼中。
我的心中只剩下那些说不尽道不明的酸涩与委屈,却还要笑着去帮他讨他的心上人的欢心,哪怕那个人不爱他。
那种卑微,那样下贱的模样何曾有过。
深夜,我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喷漆喷在墙上,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以求涂抹均匀。我浑身都是臭味,手臂酸痛,站在梯子上的双腿也开始发酸打战。
陆从歌站在下面,兴致勃勃地说苏眠看了这幅画肯定会开心的。他没有问我累不累,没有问我拿着漆罐的手冷不冷,只是一味地催促着在天亮之前一定要画完。
我的眼泪在眼眶中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只能把它如数逼回去。
手指头好像随时都要断掉一般,我终于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将画弄完。
陆从歌只是说了声“谢谢”然后让我赶快回寝室休息,没有丝毫要送我的意思。
如果是别人,哪怕是交情不深的人也会礼貌地问用不用送。可是陆从歌没有问,只想到那幅画能让苏眠开心,丝毫不照顾我的感受。
拖着疲惫的步子,我离开了。凌晨四点,月光是冷的,风是冷的,连心也是冷的。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错了人。
第二天,学校的墙上突然多出了一幅画,学生们觉得新鲜惊奇,可是校方觉得这属于破坏学校公共财物的行为,要予以追究,以正校风。
我以为那天的事情做得很隐蔽,但是却不料我画画的照片被别人放在了论坛上,那张照片并不清晰,但我还是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问是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更没有供出陆从歌。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陆从歌也会被请进办公室。
那张照片太过模糊,需要其他人的指证。
教导主任问陆从歌:“这次的事情是不是林晚做的?你别说不知道,因为有人看见你和她在一起。”
陆从歌埋着头不吭声,不断揪着裤缝的手揭示此刻的他是如此的慌乱。他看着脚尖,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时候校长说道:“陆同学,你知情不报会有包庇罪,这会影响你优等生的学分和形象的。你老实地说,这是不是林同学做的?”
被校长这么一说,陆从歌似乎更急更慌乱了,他埋着脸,良久之后,终于“嗯”了一声,不敢看我,双颊红得能够滴出血。
在此时此刻,我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他不指证我,这件事我也不会去连累他,会主动将责任担下来。可是没想到的是,为了他优等生的学分和形象,他出卖了我。
被爱的人背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除了死心,就是心死。因为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去托付终身。
最后,我被全校通报批评,还记了大过,当初学校承诺的奖学金没有了,生活补助费也没有了,档案上永远有了污点。
就是这个污点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再去爱错人,也不要去奢望什么,更不要去卑微地乞讨什么。
后来陆从歌找到我,红着眼睛跟我道歉。
可是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泛不起半点涟漪。
他愧疚地道歉道:“林晚,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究竟是怎么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长长叹口气,道:“陆从歌,从那刻起,我决定不再喜欢你,所以你也不用说对不起。一切皆是我的自愿,怪不得你。原本这画就是我画的,责任应该是我来承担。以后再见面,我们就当谁也不曾认识谁好了。”
“你……喜欢我……”
“那是过去的事情。”
“那苏眠知道吗?”
“她知道。”
陆从歌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也没解释,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不管苏眠是因为我没选择陆从歌,还是因为非楚墨远不可所以才没有选择他,都没什么实质的猜测意义。
因为从此以后,我和陆从歌会成为陌路。
这一场如镜花水月的喜欢不过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罢了。梦醒了,还要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