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忆是密不透风的网
再等一等好吗？再等一等我！不要放弃我，不要留我在孤冷的夜晚，一个人踯躅辗转；不要放弃我，多一点耐心，多一点信心。当冬雪消融，春回大地，我一定能够破土而出，在你心上开出一朵美丽的花。
01
我以为会找来这里的，要么是宋姨，要么是小辰，我从没有想过顾言汐会到这里来。因为这里离学校所在的城市太远了，坐大巴要六个小时。而且顾言汐也不会知道我在雪地里迷路了，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脑子里唯一有的，就是一个大大的疑问号。
“可以从我身上下来吗？”顾言汐的声音传到我耳里。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拿他当人肉垫子，连忙爬了起来。
顾言汐跟着坐起来，落在他脸上、头发上的星星花全都掉了下来，他捡起其中一朵看了很久。
“你认识这种花？”我在他面前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朵深紫色的星星花递到他面前，“我记得你的书里面夹了一朵这种花。”
“我不认识这花。”顾言汐却摇了摇头，“我一直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花，可是我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花。”
“那你书里面的干花是从哪里来的？”我不解地问。
他回忆了一下说：“我只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手里紧紧握着那朵花，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握在手里？”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么诡异，你竟然没丢掉？”
“直觉告诉我不能丢掉。”他说着，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认识这种花吗？”
“这叫星星花。”我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先送你回去吧，你家人很担心你。”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微微愣了一下。我记得前几天，我被关在小黑屋里，醒来之后，我想去告诉小辰我没事了，让他不要担心，顾言汐却生气了，为什么现在……
“走快点。”他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往前走。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要问吧。
而且眼下的确是要先回去，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我迷路的时候分明是晚上，小辰和宋姨估计都担心了一晚上了。
我跟在顾言汐身后往前走。
走了一半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回过头懒洋洋地说：“你在前面带路，我不记得该怎么走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我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就是之前的分叉口，到了这里，我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尤其是雪都化了，就更好辨认了。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就这么沉默地走到了宋姨家。
宋姨急得眼眶都红了，看到我回来，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小瑶，你到哪里去了啊？阿姨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的同学说一定能找到你，阿姨都打算报警了。”
“阿姨，我这不是没事了嘛。”她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和难过，她一定很担心吧，“对不起，总让你担心。小辰呢？小辰没事吧。”
“小辰没事，他在你出发后不久就回来了，他找了你很久，一直都找不到你，他都两个晚上没睡觉了。”宋姨叹了口气说。
“等等，两个晚上？”我惊呆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啊。”阿姨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瑶，你怎么了？你别吓阿姨啊。”
“没有没有，我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今天星期几。”我连忙说，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今天星期三？这怎么可能，我是星期天下午六点多出发去找小辰的，我以为今天也就是星期一的早上，所以才会诧异雪化得那么快，才会觉得顾言汐会出现在这里很奇怪。
难道说雪国的时间和人类世界的时间不一样吗？妖精拥有漫长的生命，是因为它们的时间本来就比人类世界慢？
怎么可能啊，我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太过离奇了。
不过，这个世界上存在雪国，存在妖精，存在能够控制时空的九尾狐，这本身就已经够离奇了。
“我去找小辰回来吧。”我连忙转移话题，“他一定很焦急。”
“我跟你一起去吧，要是迷路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顾言汐瞟了我一眼，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
“找到他就回来，他应该朝东去找你了。”宋姨说。
“好，我们走了。”我和顾言汐出了家门。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好在顾言汐还挺靠谱，他带着我往东走。
我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朝四处张望，试图找到小辰的踪影。我总是不想让小辰担心我，却偏偏每次都事与愿违。
“顾言汐，你是在我身上装了追踪器吗？总能第一个找到我。”在天台上，我差点摔下去的时候，是顾言汐抓住了我；被关在小黑屋里，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是顾言汐打开铁门将我救出去的；而这次，在雪国迷失，才走出来，又是顾言汐第一个找到我。
如果第一次算意外，第二次算巧合，那么第三次算什么？
总不能是他跑到荒郊野外来散心，正好遇到我吧……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吧？”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星期一上课你没来，星期二你仍然没来，我有点好奇你去哪里了，就向老师要了你老家的地址，于是我就出现在了这里。”
我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反问道。
“为什么在意我有没有去学校？”我迟疑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顾言汐，为什么总要救我？”
“我不知道。”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连自己都很困惑，“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知道原因，只是感觉一定要到你身边去，无论你在哪里，都一定要去。”
“顾言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问我，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说我长得像一个人。”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问道，“那时候的你，觉得我长得像什么人？”
顾言汐怔住了，像是没想到我会忽然问这个问题。
“顾言汐。”我朝他走近一步，盯着他漆黑的眼眸，“那时候的你，觉得我像谁？”
他长久地注视着我，这眼神让我想起阿九带我去一个月前，在顾家的仓库里，顾言汐看我的那个眼神。
我现在很紧张，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顾言汐，你会给我什么样的答案呢？
02
那天，我最终没能从顾言汐那里得到答案，因为就在他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小辰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瑶！”小辰朝我跑来，他行色匆匆地走到我面前，眼睛下面是大大的黑眼圈，为了找我，他一定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在这里。”我已经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好，每次都说不会再让他担心，可是每次都做不到，才让他担心一次，这才没过几天，又让他为了找我四处奔波。
“没事就好。”他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没有跑过来抱我，而且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顾言汐一眼，仿佛在他的眼里，顾言汐是不存在的一样。
“对不起啊，小辰。”我上前一步牵住他的手。我感觉到，在我的手触碰到他的手的一瞬间，他浑身僵硬了一下。他的手很冷，是那种刺骨的冷。我越发无措起来，总觉得我在无意间伤害了小辰，可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啊。
我想说点什么让他不要自责，让他稍微好受一些，可是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找不到那样的词句。
我只有紧紧握着他的手，让他知道我就在这里，让他不要再自责了，错的不是找不到我的他，错的是让他找不到的我自己。
“对不起。”我小声说，“对不起，总让你担心，总让你找不到。”
“不是你的错。”我的手腕被人抓住，然后我感到一股很大的力气将我握着小辰的那只手拉开了，顾言汐拽着我的手，强迫我看着他，“为什么你要对他说对不起？错的是弄丢你的夏染辰，不是吗？”
“这是我和小瑶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一直不说话的小辰终于开了口，“不管是找不到小瑶的我，还是总让我找不到的小瑶，那都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
“因为找到她的人是我。”顾言汐毫不退让地看着小辰，“不是你。”
小辰的脸色蓦地苍白一片，他的目光迅速暗淡下去，好久好久，他低低笑了起来：“是啊，找到她的人，一直不是我。”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我心里乱糟糟的，现在大家都平平安安，为什么要争吵，“先回家吧，回家再说好不好，宋姨还在家等着我们，她还在担心小辰。”
小辰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回头看了顾言汐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错开我朝前走去。
“小辰。”我抬腿就要追上去，然而顾言汐死死地拽着我的手，站在原地不肯动。
“顾言汐？”我回头看他，他却偏过头没有看我，我只看到他的侧脸。他抿着唇，目光不知道看向何方。
“不要去，别走。”
“顾言汐，你……”我感觉心被人用针狠狠地扎了一下。顾言汐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猛地一扯我的手，将我拉到他面前，然后飞快地抱住我。
我的脸埋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咚咚咚”地在耳边响起。
“一会儿就好。”
我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我。
我仓皇地抬起头来，可是他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飞快地转过身，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顾言汐，你要去哪里？”我喊了一声。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头也不回地从我面前走开了。到最后，我都没有看到他脸上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我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等到面色如常，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顾言汐能去哪里呢？他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这里都是山路，他身体不好，他要去哪里啊？
我刚到家门口，宋姨就走了出来，她说：“你那个同学刚刚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事先回去了，让我跟你说声再见。”
“我知道了。”我稍稍放下心来。想想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好笑，他是顾家大少爷，出远门会有人跟着他的。
可是明明应该感到安心的我，心里并没有那么轻松，他为什么要让宋姨跟我说再见？这个再见，是再也不要见面的意思吗？
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只是这么想着将来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就好难过。
“走吧，进屋吧。”宋姨推着我的后背往前走。
进屋之后，宋姨就催着我去补觉。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明明应该很困，毕竟那么久都没有睡觉，可是脑海里乱糟糟的，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小辰和顾言汐的脸交错出现又消失，总觉得我今天似乎伤害了他们两个。
顾言汐，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我，他说：“我只是感觉一定要到你身边去，无论你在哪里，都一定要去。”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那些被抹去的记忆，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些什么吗？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我再也躺不住了，干脆掀开被子下了床。我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推开阁楼通往平台的门。夜风很冷，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我反手关上门，往前走了几步，却意外地发现平台上还站着一个人。
“小辰，是你吗？”我轻声问道，缓缓朝他走去。
“是我。”黑暗中，小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悠远。
我在他身边站着。他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开口说话，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在我和他之间弥漫开来。
“说点什么吧，小辰。”最后是我忍不住开了口，“不管是生你自己的气，还是生我的气，不要不说话好吗？”
“小瑶，你会在乎吗？”他平静地问，“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比我更重要的人，你还会在乎我吗？”
“说什么傻话。”我说，“你和宋姨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怎么可能会不在乎你？别说这种话。”
“家人？”他喃喃道，“是啊，家人。小瑶，在你心里，我只是家人吗？”
“当然不只是家人，你还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我不明白小辰到底怎么了。
“可是我不想只是你的家人！”他忽然变得焦躁起来，转过身，把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说，“小瑶，你听好了，我不想当你的哥哥，我也从没想过要当你的哥哥，我更不想当你的朋友。”
“为什么？”我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好，都是强迫自己那么做的吗？因为宋姨让他拿我当妹妹，所以他才总那么宠着我吗？
“因为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夜晚却又那么清晰，“我喜欢你，拜托不要再将我当哥哥了，好吗？”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03
他是小辰，我却觉得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辰，不是与我朝夕相处总宠着我的小辰。
可他分明就是小辰。
“对不起。”我手足无措，“对不起，我没有觉察到。”
我没有觉察到他喜欢我这件事，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多想一下？
为什么没有在他第一次紧紧抱住我的时候，就去多想一下？
“对不起……”我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再退了一步，最终我从他面前落荒而逃。
我将自己关进房间里，拉过被子盖过头顶，“对不起”这三个字如同魔咒一样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对不起，小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倘若他是喜欢我的，那么他一定希望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去到我身边吧。
倘若他是喜欢我的，那么他一定不希望我总是担心另外一个男生，偏偏那个男生在女生眼里，是那么的耀眼。
倘若他是喜欢我的……
不，没有倘若，他的确是喜欢我的。
可是这喜欢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是小辰，可是偏偏我总在不经意间伤害他。
我想起那次，他让我不要再去见顾言汐了，如果那时候我多想一想，或许就能早一点知道小辰的心意，可是我没有。
我明明答应了他会和顾言汐保持距离，可是我转身就去找顾言汐了，我甚至还对他说了谎，那天他回家之后什么都没有问我，那时候的小辰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我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将他当成哥哥，他就一定将我当作妹妹。
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怎么样才能让他不要难过？
我就这么想了一整夜，等到第一抹晨光照进阁楼里，我仍旧得不出答案。
如果我也喜欢小辰就好了。
可是从小到大，小辰一直是家人，一直是哥哥，除此之外，我从未想过其他可能。尤其是在我找回了那段原本被芷梨抹去的记忆，我更加不可能喜欢小辰。
因为在我还没来得及试着将他不再当哥哥看待的时候，心里就先住进了一个人。
我后悔了，我不想要那段记忆了，既然已经被抹去了，为什么要让我再次找回来？那样的话，或者我可以试着接受小辰。
但是现在的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回应他的心意。
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后来宋姨来喊我吃晚饭，我才不得不起床。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后，我走到餐桌边，小辰已经在那里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在他对面坐下了。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自然，这样宋姨就不会察觉到我和小辰之间出了问题。
一顿饭吃下来，我手心全是汗，我从未这样不自在过。如果这里真的是我家该多好，如果小辰真的是我哥哥该多好！
“小瑶，明天早上我们坐车回学校。”小辰在我放下碗筷的时候说，“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好，晚安。”我说完，甚至忘了跟宋姨道晚安，就转身上了楼。
我坐在床边，将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当我的手触碰到一个尖尖的东西后，我打了个寒战。
我连忙用手摸了一下，那尖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的耳朵。
是的，耳朵。
昨天刚从雪国出来就遇到了顾言汐，再后来就是去找小辰，我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在别人面前露出耳朵，不过回忆了一遍，好像大家看到我都没有露出奇怪的眼神，那么大概没人注意到我的耳朵变成这样了吧。
我吐出一口气，心跳仍然很快。
疲惫感从心底浮上来，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像是一只被野狼追赶着的小兔子一样，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像是所有的事情全都聚集到了一起，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趴在床边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像是有人推开房门，然后轻轻地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拉过被子替我盖上。
我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可是眼皮沉得像压了一座山，我怎么努力也睁不开。那个人在我的床边坐下，我感觉到他凝视了我好久，然后我听到一串脚步声远去，门被开启又关上。
我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地陷入了睡梦中。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七八岁时小小的自己。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梦见小时候的自己，但是以往我都是梦见自己赤足走在无垠的雪原上，可这一次不是。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栋小木屋里，木屋很温暖，我抱着一捧星星花走向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他的脸很模糊，任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我看见小小的我将那捧花放在了他的床头，有一枝星星花从床上掉下来，被我的脚无意间踢进了床底。
我梦见那个小小的我轻轻拢起了耳边的头发，显露在柔和灯光下的，是一对小巧的、妖精才有的尖尖的耳朵。
我顿时惊醒了，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是尖尖的，没有变回来。
大概是因为我太担心自己的耳朵，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会不会我的耳朵再也变不回去了？我心里慌乱极了，如果那样，我要怎么办？
“小瑶，你醒了吗？”小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马上就来。”我应了一声，连忙用头发挡住耳朵，迅速穿好衣服。
将原本就不多的东西全部塞进背包里，我拎着包下了楼，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坐到餐桌前，吃宋姨准备的早餐。
“睡得好吗？”小辰轻声问我。
“嗯，很好。你呢？”我忽然发现一下子找不到话题和他聊了，原本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一下子陌生成这样。
04
吃过早餐，我和小辰跟宋姨道了别，踏上了去往镇上车站的路。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多希望自己拥有逆转时空的能力，这样我就能让一切回到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心意的时候，那样我就能够理所当然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之间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家的时候，大巴车上只有我和小辰两个人，回学校的时候，仍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没办法，这个小镇实在太小了。
我没有和小辰坐在一排，我在车后排坐下，而小辰坐在前面。
明明回来的时候，一切还不是这样的。
我心烦气躁地闭上眼睛，六个小时的行程如果都用来胡思乱想，那么我一定会崩溃的。
才闭上眼睛，我就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跟着我感觉整个身体腾空了。我猛地睁开眼睛，跟着我就吓了一大跳。
我像是站在一层看不见的透明玻璃上，脚下是万丈红尘，来来去去的人潮，川流不息的车辆，闪个不停的红绿灯。而站在我身边的，是一只大大的白色狐狸，它的九条尾巴全都张开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并不是平面，而是一个立体造型的多面体，每一面上都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景。
“阿九？”我认识的九尾狐只有阿九一个，而且月白说过，九尾狐是大妖精。能被冠上大妖精之名的，应该并不多。
“是我。”
他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我的头发，我原本挡住耳朵的头发一下子飘了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害怕别人看见那双奇怪的耳朵。
“很痛苦吗？小瑶。”他静静地看着我，冰蓝色的眼眸如同大海一般深邃，只是这么看着我，便让我慢慢地平静下来。
“想让一切回到最初，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明明我什么都没说，他却看破了我的全部心思。
“是不是所有的狐狸都像你一样讨厌啊。”我缓缓地蹲下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说：“你难道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是不能看的吗？”
他凑过毛茸茸的脸来，在我的脸上蹭了蹭，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一阵白光闪过，他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翩翩美男子。
他非常绅士地弯下腰来，递给我一只手，不急不躁地等着我。
我没有握住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看样子，我被讨厌了呢。”
“我其实一直都想知道……”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卷入妖精之间的斗争？芷梨和如芯之间的事情，为什么我和顾言汐两个人会被牵扯进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阿九，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
“因为做了太久的看客，我不希望你继续自欺欺人下去。”阿九叹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很淡，“你确定想知道一切吗？哪怕那些根本不是现在的你所能承受的。”
“既然你觉得那些我不能承受，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这些？”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妖精都是这么让人难以捉摸吗？
“因为我想让你自己想起来。”他轻声说，“小瑶，我想让你自己想起来，那些被你遗忘的、被你一遍又一遍抹去的到底是什么。”
“被我抹去？”我一头雾水，抹去这些的不是芷梨吗，怎么又变成我了？
“对，被你自己抹去。”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奇怪吗，或者其实你自己隐约知道了什么，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小瑶，为什么你会和芷梨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如芯三番四次找你？为什么你会有一对不属于人类的耳朵？你内心在逃避的，不愿意去面对的，不愿意去想的，到底是什么？”
“闭嘴！”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阿九的话像是刀子一样，想要破开我的心，扎进我不想触碰的那个角落，“我不要听，你不要再说了！”
然而他没有停，仍旧在往下说：“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却又不愿意面对。”
“我不想知道了，我后悔了，你把那些记忆都收回去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乞求地看着他，“我是夏雪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我想要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活！”
“哪怕这普通的生活，不过是一遍又一遍不停重复的生活吗？”阿九的眼神里满含悲伤，“每天经历的事情，都是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因为不想打破这样的平静，所以一次又一次任性地将时间拨回到中秋节那天下午一点半，回到那个十字路口。你知不知道，中秋节之后的那一个月，你到底重复了多少次？”
“咦？”我错愕地看着他，“重复？”
“108次，小瑶，你把自己困在十月，你把顾言汐、小辰，你把所有人，都困在十月。你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如芯会来找你，大巴车因为失控坠入深渊，小辰因为你死在了那里，你不想他死，所以你再次将时间倒转，又一次回到了一个月前那个十字路口。”
“无论是顾言汐还是小辰，他们在你的世界里，已经死去很多次。你还想要继续吗？如果你想继续，我就放你走。”阿九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没有说笑。
“可是我不可能做到啊。”我陷入混乱之中，有某种东西阻止我思考，因为我一旦思考，大脑就会变成一片混沌。
“你做得到。”阿九轻轻地说，“因为小瑶，你是青丘国最厉害的大妖精，你是雪国的大将军，你就是芷梨。”
05
他说：“你就是芷梨。”
我就是芷梨吗？
“你害怕面对现在的自己，你害怕面对顾言汐和夏染辰，你总是在逃避，当你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去面对，而是想让一切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然后让自己相信一切都好好的，哪怕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你什么都没能改变，所以那些问题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那是你无论修改多少次记忆，逆转多少次时空，都无法改变的未来。有些问题在一早就埋下了种子，你做的那些毫无意义。”
阿九的声音听上去不带一丝感情，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将我的伪装全部剖开，让我看着面目全非的自己。
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反驳他。
无论顾言汐还是夏染辰，我都没有好好去面对，总想着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我视而不见的不只是自己的心，还有小辰和顾言汐的心。
“你还想要重复第一百零九次吗？”阿九平静地问我。
“你到底是谁？”我没有回答阿九的问题，而是问他，“你和芷梨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吗？”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从芷梨变成夏雪瑶，但是我一定会找出答案。不过除了这个，我想知道阿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无法对我的事情袖手旁观？”
“我无法对芷梨的事情袖手旁观，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芷梨已经消失了，因为你不是芷梨。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无论是芷梨还是小瑶，你就是你，一直以来从未消失过。”他淡淡地说道，“我和芷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天狐，她是一尾火狐。我们一直吵吵闹闹的，但最后都好好地长大了。”
“可是后来有一天，族里的大长老说，芷梨变成大妖精之后，就要嫁到雪国，成为大将军的新娘。我去找芷梨，让她不要去，可是她没有听我的，因为她喜欢大将军，哪怕他们一共只见过几次面。多奇怪，对不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在身边，却轻而易举地爱上一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阿九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忧伤，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和寂寞，“是不是很像你，小瑶，你没有喜欢上朝夕相处的夏染辰，你喜欢的是顾言汐。”
“你喜欢芷梨？”
原来是这样，因为喜欢，所以无法继续袖手旁观；因为喜欢，所以不忍心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沉沦。
“是的，我喜欢芷梨，像小辰喜欢你一样，我喜欢芷梨。”阿九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忽然很好奇，雪国的大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人，可以让芷梨那样的大妖精轻而易举地喜欢上他。
“我带你去看看吧，或许见到了他，你就能想起一些什么。”阿九一把按住我的肩膀，然后拉着我从这个奇怪的多面体上跳了下去。
“啊！”我毫无防备，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大叫了一声。
迎面扑来一阵暴风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闯进我张大的嘴巴里，我连忙捂住嘴巴。
阿九拉着我落在雪地里。
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雪，不过这里和雪国的风景又有所不同，站在这里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群山，那天我误入雪国，看到的景色是一望无垠的雪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解地看着阿九。
阿九却站在原地，看着一个方向出神。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匹快马从远处的山坡上飞奔而下，马上的人着一袭深蓝色的衣衫，仿佛是这冰川开出的一朵骄傲的花。
马往前跑了不远，忽然一头栽倒在地，猝死过去。
“喂，这是什么千里马。”年少时的芷梨看上去是那样不可一世，骄纵刁蛮，“才一会儿就死掉了。”
我伸手扯了扯阿九的手臂，说：“她这是要去哪里，她能看到我们吗？”
“她看不到我们，因为我只是带你看一看过去的时光。”阿九轻声说。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芷梨身上，那目光带着三分痴七分愁。他有多喜欢她，才会对着一个过去的幻影念念不忘？
“你经常这样来看她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唯独这一段，我一直不敢看。”
“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一天，芷梨遇见了大将军，并且爱上了他。”阿九轻笑了一声，“我一直没有勇气来看这一段过去。”
我的心里有些发涩发苦，原来阿九这样的大妖精也有不想面对的过去吗？
“他来了。”阿九看着前方，低声说道。
我忙收回视线看向前面，只见一只纯白色的老虎背上端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盔甲，乌黑的头发，漆黑的眉眼，坐在虎背上，看上去英姿飒爽。
“我说是谁，原来是青丘国的小狐狸，你跑到我们雪国来做什么？”他笑着问芷梨。
芷梨看到他胯下的那匹白虎时，眼睛顿时亮了，她说：“你这老虎不错，本狐狸要了，快乖乖地送给我，不然我就揍你。”
“别闹，快回家去吧。”大将军不以为意地说，“不能再往里走了，再往里就是雪国的边境了。”
“你们雪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我进去看看又不会怎样。”芷梨哼道，“你把你的老虎给我，我就不进去了。”
“我不想伤害你。”大将军无奈地叹了口气，“乖，马上就有暴风雪袭来，到时候你就回不了家了。”
“你少瞧不起人了！”芷梨怒道，“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朝大将军飞扑过去。
大将军脸上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轻轻挥了挥袖子，芷梨就被弹了出去。
这下芷梨彻底怒了，她像一只发了疯的小兽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向大将军，只是从头到尾她连大将军的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芷梨这个时候还不是九尾的大妖精吧？”我问阿九，却见他一副随时都要冲过去的架势，“喂，你想干什么，你说过这只是过去的幻影而已，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
“我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啊。”他呢喃了一声，跟着就往前奔去。我连忙跟上去，他的手一次一次地扬起，想要接住一遍又一遍被打飞的芷梨，可是他什么都抓不住。
“别这样啊，阿九，你不要这样！”我忽然觉得好难过，这种情绪像是奔涌的浪潮一样，劈头盖脸朝我袭来。
这是芷梨的悲伤吧，一直沉睡在我心底的芷梨也看到了阿九吧，看到他一次次地伸手，一次次地落空。
对芷梨来说，阿九的存在，是不是就像小辰一样呢？
这时候芷梨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阵光芒闪过，芷梨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狐狸，它通体雪白，只有一双眼睛是火红色的。
阿九在那只狐狸身边蹲下，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狐狸的头，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好像他真的在很多很多年后，摸到了幼年芷梨柔软的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