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殊途
“身份证。”
做笔录的小警员“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伸出手来,两道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冷冷地盯着夏知恩。
夏知恩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有些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小警员走到复印机前面,在轰隆轰隆的声音中复印了一份身份证,又横眉竖眼地左看右看,才不客气地把身份证摔在桌上还给对方。
“这事情我们还要查一下。”做笔录的警员抬起头,两道冷冷的目光射向夏知恩,“有人来保释你吗?”
夏知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向下的按键按了十几次,终于,光标停留在“燕子”这个名字上。
他按下屏幕上的通话键,把手机贴近了耳边,听到对面传来“嘟嘟”的声音。
最近,他和桑燕绥的联系变少了,因为他们分别考取了不同的学校。桑燕绥在最后一个学年里,数学成绩进步很大,最后擦着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考进去了。
夏知恩突然想起17岁那年,桑燕绥对他说过的话。
“你难道……”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她并不只是说说,而是正在朝自己想要的生活努力。
那个叫萧清和的家伙,和她走得很近。
燕子提起他,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带着向往、崇拜,那种眼神真让人不舒服。拜他所赐,夏知恩被迫接受了“优等生”形象的熏陶。
比如出生在高素质的家庭,比如在各种竞赛中拿奖,比如用流利的英语带领着一堆头发颜色各异的交换生参观校园,比如用傲人的成绩考进本市的名校……
太多太多的比如,那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
耳边仍然回荡着“嘟嘟”的电话声,在等待的过程中,夏知恩的意识渐渐抽离了身体,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的另一端已经被接了起来,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的女声钻进了耳朵。
“知恩?”
几乎是在一瞬间,夏知恩果断而迅速地切断了这个只持续了连三秒都不到的电话。他转过脸来,朝面前的警员咧咧嘴,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没有,没有人来保释我。”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等着联系上监护人。”
满脸不耐烦的警员“啪”的一声合上自己的记事本,站起来就往外走,一边轻声地自言自语。
“这几天怎么这么倒霉,全是不良少年打架,小小年纪不学好,一看就是没读过书的,真是社会败类……”
好刺耳。
夏知恩握着拳头,短短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
警局里,白色的日光灯有些刺眼。
夏知恩保持着坐姿,手脚都快麻木了,就在这时,一阵“嗒嗒嗒”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他面前。
夏知恩缓慢地抬头,顺着那双不太合时宜的黑色丝袜往上看去,一张带着黑框眼镜的冷漠的女人的脸进入眼帘。
肤色在白惨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黑,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似乎有些眼熟,但他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刚才那个小警员捏着一张纸走了进来,女人接过,在上面签了字。
“夏知恩……”女人俯下身来,劣质的香水味透过让人发冷的空气散开,她冷淡地开了口,“我是你的辅导员。”
……
办完了保释的手续,跟着女人穿过冷得让人发颤的走廊,推开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灌进了衣领,夏知恩打了个冷战,四下张望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黑暗。
女人在警局门口停下了脚步,伸手递出了一个纸袋子。
夏知恩没有伸手去接,暗黄色的纸袋子上,“处分决定”这四个用红章敲上去的字很是显眼。
“开学没多久就打群架……”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辅导员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哪个学生像你这样?”
夏知恩垂着头,目光下意识地朝口袋的缝隙里瞟了一眼——握着手机的右手在口袋里不停地震动,有好几个未接的来电显示,来电主人的名字在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来——燕子。
“校长那边我已经去商量过了。”辅导员也没看他,就把纸袋子往男生手里一塞,“你被开除了。”
“我……”
夏知恩动了动唇,却发现唇齿之间只有气流的声音。他甚至能想到当桑燕绥知道今天的事后,用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时的样子。
夏知恩心一疼,站直了身体,在作势要走的辅导员身后弯下腰来,声音沙哑得让人吓了一跳。
“能不能……”
一个90度的鞠躬。
“能不能请老师……不要开除我?”
两层楼的警局里,灯光一盏一盏地灭了下去,最后只留了一间值班室的。
三三两两的小警员换好便服后从里面走出来,经过坐在石阶上的男生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驱赶:“去去去,你以为这是哪里?警察局是随便坐的地方吗?快走快走!”
夏知恩被赶到了警察局外面,头脑有些昏沉,似乎还在消化辅导员的话。
警察局对面的小区里本来还亮着的几盏稀稀疏疏的灯,这会儿也已经全部熄灭。
“夏知恩?”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来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胖头圆脸,身上随随便便套了一件不合身的黑色风衣。
“你是叫夏知恩吧?”见男生不吭声,来人狐疑地盯着手里的照片,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
“我是。”
夏知恩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终于从凝滞的思维中清醒过来,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从小杨那里听说过你。”来人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帮兄弟顶罪,够义气。”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夏知恩的语气很平淡。
“我们老大听说了,他很欣赏你,你要不要加入我们?”来人摸出一根烟,在警局外面点燃。
冷。
深夜的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似乎能把心脏冻僵的冷。
他和她,迟早是两条道上的人。
夏知恩望着从那人指间掉落的烟灰,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然后慢慢飞散。
凛冽的寒风擦过他的脸颊,干燥的皮肤泛起撕裂般的疼。
“我们那边,都是做大事的人。”来人补充了一句,“可以赚大钱。”
门口有一盏坏掉的日光灯,白惨惨的灯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发出刺耳的“嗞嗞”声。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夏知恩双手插进自己的裤袋,从刚才起就像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终于有了波澜,他望着那人,面无表情地问:“能赚多少?”
“有大客户找上门的话,有很多。”那人咧嘴笑了,露出一排被长年累月的烟草熏黄的牙齿。
男人吐出一口烟圈:“小夏,上头很看重你哦!你愿意加入的话,过两天就有事给你做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了夏知恩。
夏知恩接过字条,上面的字迹很潦草,勉强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名和一间咖啡厅的地址。
那家咖啡厅,离桑燕绥现在的学校很近。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唯一的一张,你绝对不会认错的脸。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种让人难堪的缺陷——在匆忙而拥挤的人群中睁大茫然的眼睛,最后却无力地发现,连自己的至亲也认不出来。
这种惊慌的,无助的,惊惧的痛苦,是桑燕绥与生俱来的陪伴。
然而——
即便遗忘了整个世界的样子,她还是记住了,那个名叫夏知恩的少年的脸。
在那个黑暗的弄堂里,在漫天燃烧着的线香花火下,少年的表情那么认真,脸上显现出七色的光彩来,像是在做一场盛大而深情的告白。
当那些线香花火全部化为灰烬以后,桑燕绥闭上眼睛,想起了那张脸来。
他眉梢眼角的笑意,他眼睛里的玩世不恭,以及在那漫天的线香花火下,那一抹从内心到唇角的温柔……一点一点地,像是纠缠不休的藤蔓,把她的心层层叠叠地包裹住。
温暖得能让人流下泪来。
有些意外,桑燕绥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咖啡厅的左侧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那人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的,她隔着校门口的红灯往前探了探身子,生怕自己看错。
隔着一条马路,拐进小巷的男生依靠着水泥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白色的衬衫比他的骨架大了一号,被风吹得鼓了起来,背上有干透了的已经变成黑色的血迹。
夏知恩吃力地走了几步,然后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像在观察自己身后有没有人。
那张脸——
是桑燕绥这辈子唯一能认出的脸。
知恩。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交。
男生的嘴角是肿的,几点干涸的血迹黏在脸上,看上去像是被人恶作剧般地漆上了红色的油漆。
又打架了……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总是和成群结队的不良少年混迹在一起,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打架,即使被痛殴,脸上依然是一派无所谓的,嬉皮笑脸的表情。
“是因为……夏知恩的关系?”
“太天真了,你以为你们能这样永远在一起?”
“你们迟早是两条路上的人。”
萧清和对她和知恩所下的判断犹言在耳,桑燕绥的心像被一根针扎了一样,尖锐的刺痛蔓延开来。
两人的视线相交了只有短短一瞬,夏知恩迅速别过脸去,捂着不堪重负的腿,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条小巷。
路口的交通信号灯依然维持着鲜红的颜色,丝毫没有要变成绿色的趋势。
眼看夏知恩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桑燕绥再也顾不上红绿灯,直接从等红灯的行人中跑了出去。
“嚓——”路面上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你这个小姑娘要死啊!”正巧路过的公交车司机被惊吓到,把头探出来,啐了一口痰。
“知恩!”
桑燕绥完全没有听见身后的谩骂,冲已经跑到小巷深处的男生喊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因为回声的关系,响彻了整条狭窄的巷子。
男生的身影微微一滞,像是冻住般地僵硬了片刻,很快,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头也没回,仍然向前走。
“夏知恩!”
桑燕绥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提高了声音,再次喊了一句。
最后一个“恩”字被回音拖得长长的,尾音变成嗡嗡嗡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在小巷的上方。
这一次——
男生的背影连一丝一毫的停顿都不再有,他拖着伤痛的脚,迅速融进了巷子深处的黑暗里。
桑燕绥一怔,手心的温度在逐渐消失的背影中逐渐冷了下去。
“喂,好像在叫你的名字呢!”黑黢黢的小巷深处,来接应夏知恩的青年朝身后指了指,“认识的?你的妞?”
“你听错了吧。”夏知恩冷冷回应,“不知道是谁,完全不认识的人。”
对于这条从小生活到大的弄堂,桑燕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四周黑乎乎的,空气油腻腻的,在阴雨天,还会因为排水不好的原因而积起很多大大小小的水坑,踩进去就会被脏水溅到小腿上,还伴随着从别人家的排水管里排出来的,剩菜里的油。
就算太阳悬在头顶上,这条弄堂也还是冷的,仿佛长年得不到那轮红日的温情照耀。
曾经有一段日子,桑燕绥每天祈愿,希望可以彻底地,永远离开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可以不用再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重的油烟味,可以不用再听到继母夜以继日的凶狠咒骂。
然而,在这片对桑燕绥来说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总会有一个眉目明朗的少年站在黑暗的最深处,微笑地朝她伸出手来。
她听见他说,燕子,把手给我,我们在一起。
所以——
无论有多想逃离,最终她也还是回到了这里。
邻居的大婶从黑乎乎的门洞里探出头来,顶着满头带着污渍的粉色卷发筒,在看到她的时候,嗓门拉得老大。
“小桑啊!怎么考上大学了就不回来看一下啦,大家都很想你的嘛!”
桑燕绥朝面目陌生的中年妇女扯出一个笑脸,换来一句:“这桑家的小姑娘,考上大学就六亲不认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再往前走了几步,桑燕绥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穿着被血迹弄脏的衣服,支着腿坐在自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脸色空茫,眼神寂寥。
直到桑燕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
刚刚隔着马路看不清楚,桑燕绥这才发现,他全身上下几乎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污和血迹,有几条血痕从头发里渗出来,贴着脸,被风干了之后,像是与生俱来的恐怖伤疤,看上去很骇人。
桑燕绥就这样盯着夏知恩,僵持了有好几分钟。
远处的夕阳在弄堂的夹缝里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几盏并不明亮的路灯自动亮了起来,将昏黄色的光线投进了弄堂。
家家户户都坐在了灯下,吃着饭,或者一起看电视,嘈杂的声音在四周响了起来。
唯有他们,在昏暗又暧昧的光线中,相对无言。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他身上的污渍和血迹,不知怎么的,桑燕绥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冷冽干净的声音,伴随着另一个男生的模糊的脸。
“你以为你们能这样永远在一起?”
“你们迟早是两条路上的人。”
……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的话,你要……怎么办?
桑燕绥忽然心生疲惫,这个样子的知恩,不是她想看到的。
夏知恩用腿顶住下巴,并没有要解释下午“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不认识”事件的样子。
良久,桑燕绥像是妥协了,朝他伸出了手:“家里钥匙拿来,我去找纱布和酒精。”
夏知恩“嗯”了一声,甩出一串老旧的铜钥匙来。将冰冷的铜制钥匙牢牢握紧,桑燕绥的手心有被烙痛的感觉。
棉球沾了酒精,透着凉意,轻轻地擦过脖子上狰狞可怖的伤口。
针刺般的疼痛顺着脖子上的血管溢出,一层一层的纱布逐渐缠上了伤痕累累的脖子,在路灯的照射下有些透亮。
夏知恩偏着头,余光瞥到在自己身上折腾的桑燕绥,过了好久,一直没开口的他终于抛出一个问题,但语气却显得有些生分。
“最近……还好吧?”
桑燕绥的手指微微收紧。
几个月不见……他的语气,陌生得像是对待一个只见过几面的朋友。
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将他们交握的手分开,力道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我还好。”桑燕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你和那姓萧的家伙一个学校?”
“嗯……倒是没有想到的。”
“他的成绩还是很好?”
“是啊,进校就做了学生会主席,前几天还接待了从国外来的留学生来访团,听说连大三的学姐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呢……”提到了那个永远面瘫的家伙,她的语气终于轻松了一些,“绯闻到处传,有同学看到我们说话,很快就知道了我和他是一个高中的,还让我帮她们递交情书……”
果然,那个家伙还是这么厉害。
“渐渐就成为了物理系的优等生……”
虽然讨厌那个家伙,但这些的确是他没办法做到的事。
“前几天又得了什么物理比赛的奖,是全国性的……学校贴红榜出来……”
这样的家伙会有很多女生喜欢吧?是不是连燕子也……
“燕子。”夏知恩转过头来,很平静地握住了那双在缠纱布的手,“我被开除了。”
桑燕绥错愕地停下动作,脑海中似乎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掉了。
“你说……什么?”
“我说……”夏知恩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在月光下显得很冷淡,包扎到一半的纱布还缠在他的脖子上,有几根线头戳出来,显得有些滑稽。
“我被开除了……因为打架。”
黑暗里,只见过几面的辅导员眼睛里的轻蔑一览无遗。
当时,她颇为无奈地摊摊手,用无谓的语气说:“现在知道后悔了?那也没办法,这已经是经过多方商议才决定的事情。”
那个瞬间,身体像是坠进了千年冰窖里,冷得能把人的心层层冻住。
浓烈而刺鼻的油漆味从弄堂里传过来。
几只装着残余油漆的铁桶被不小心路过的人踢翻,骨碌碌地从一个角落滚到另外一个角落。
顺着铁桶滚过来的方向看去,水泥墙上有一排用红色油漆写的大字:“赔钱!伤人者全家不得好死!”
不仔细看的话,估计会以为是怒极的人用鲜血写上去的。
触目惊心。
脖子上的纱布只缠到一半,夏知恩歪着头,右手捏着一块破旧的抹布,左手握着一把刷子,死命地擦拭着水泥墙上的红字。
没有包扎好的半根白布条从脖子上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在冰冷而孤寂的空气中。
一个老人从楼上的窗户里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声音嘶哑地问:“小恩,怎么在擦墙壁?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有!”楼下的男生忙不迭地摆手,“学校要求义务劳动呢,奶奶您去坐着吧,我一会儿就上楼。”
老人点点头,放心地把头缩了回去。
“该死!”
男生暗暗地低咒了一声,差点扔掉了手里的刷子和抹布,有些无力地倚着墙坐了下来。
已经耗费了一整个上午外加一瓶洗洁精,连这水泥墙都差不多搓掉了一层,这几个鲜红色的字却像寄居蟹一样牢牢附着在墙壁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钱。
各种医药费加起来,一共要八万。
那天,在咖啡厅见到的客户很不好接洽,夏知恩也是去了之后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是故意来找碴的,同时,他也是在那时候知道了自己加入的这个组织是以洗钱为营生,怪不得那天来找他的男人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生意好的时候能赚大钱”。
对方对他们的办事效率极为不满意,当场就动手抄起了椅子。
和夏知恩一起去接洽这个客户的人叫南哥,据说是这个组织里不小的头目,被对方泼了一身咖啡。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在对方把手里的椅子扔过来之前,夏知恩就已经跳起来,用啤酒瓶砸破了那人的脑袋,然后双方乒乒乓乓地动手打了起来,直到咖啡厅里的人报警,大家各自撤离。
“小夏啊!”南哥的人从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夏知恩一眼,“放心好了,不会怪你的,这毕竟是你的第一次任务。不过,你倒是挺狠的嘛,人家好歹是我们的大客户……”南哥指了指桌上的一长串医疗费用清单,“啧啧,打得人家在医院花掉了八万块钱。”
“不过嘛……”南哥吞云吐雾了一会儿,喷到夏知恩脸上的烟雾差点呛得他流出眼泪来,他用力地拍着夏知恩的肩膀,豪情万丈地说,“我们就需要你这种人,讲义气,有潜力啊!但是呢……”话锋又陡然一转,南哥掐灭了剩下的烟头,“你看,这八万块钱还是要赔一下的嘛!人家扬言不赔就要告你啊,再说了,这件事我们不解决也没办法做生意嘛,你说是不是啊?”
夏知恩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不禁垂头丧气。
一只厚厚的大信封从旁边递了过来,雪白色的信封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刺眼。
没等夏知恩开口,桑燕绥主动说明了来意:“拿着吧。”她朝墙上的红字指了指,“不是急着要用吗?”
看上去沉甸甸的一个信封。
“你哪儿来的钱?”
夏知恩并没有去接桑燕绥递过来的钱,反而拔高了声音,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桑燕绥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轻声说:“清和借给我的,他见我急需要用钱的样子,就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你跟他说了是我要用?”
“嗯,我告诉他了。”桑燕绥把信封塞给夏知恩,转身从水桶里拎起了脏兮兮的抹布,开始擦拭墙壁上的红字。
“我大概猜出你干了什么,估计是打伤了别人,现在要赔钱吧。”
清和。
到了已经可以不加姓氏,只叫名字的关系。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
弄堂里,从小指着他说“这孩子的妈跟别的男人跑了,爹在坐牢”的人,学校里指着他说“不良少年整天打架”的人,包括在警察局,小警员说的“社会败类”……
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那些都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可是,有的人,只说一句平平淡淡的“估计是打伤了人,现在要赔钱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有着近乎毁灭性的力量。
夏知恩突然恼怒起来,仿佛失去理智般,对身边的女生冷笑:“燕子,是不是在你眼里,只要我打架了,就是我不对,是我无理取闹?如果是萧清和的话,你会不会觉得他是事出有因?”
“你说什么?”双手沾满污水的桑燕绥被夏知恩的这句话震惊到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燕子。”夏知恩掂了掂手里沉沉的信封,冰冷笑意没有到达眼角,“你还没有发现吗?在你眼里,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不过萧清和。”
“反正我这辈子永远也比不过他,那你还来关心我的事情做什么?我告诉你,我讨厌他,也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帮助,还有……”
“你的帮助,我也不需要!”
夏知恩把手里的信封向上一抛,一张张粉红色的纸币像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有几张掉进了装满污水的桶里。
夏知恩冷冷地看着散落了一地的纸币,大吼:“谁稀罕他的钱!”
“啪”的一声,在双方都还没反应过来前,一个极为响亮的巴掌已经落到了夏知恩的脸上。
桑燕绥的手停在半空,她怔怔地望着夏知恩脸上的清晰掌印,嘴唇颤抖。
寒风又带起了地上的纸币,远远地看去,像是从树上坠落下来的粉色叶子。
“燕子……”
夏知恩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这个瘦小的女生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小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
“你还记得你17岁生日的时候,我们约定过的事情吗?”
“记得。”女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其实,也不是很久的事情,但现在想起来,却感觉像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了。”
夏知恩叹息着,弯下腰,把地上的纸币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交还到桑燕绥的手中。
“那时候还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毕竟,关于未来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的。”
“那个萧清和还真说对了一件事,以后啊,你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
他推开呆站着的女生,弯腰拎起水桶,语气轻松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燕子,你好好读书,好好走自己的路,我不希望你再和我有来往了。”
他们迟早是两条道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