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殇
钱包里有五张一百的纸币。
桑燕绥掰着手指算了又算,又从一只信封里抽出前几天刚刚领到的奖学金,也不过只有三千来块,和高昂的医药费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如果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要怎么办?
她回头,看向病床上打着绷带的男生。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了下去,更显阴沉,偶尔有一闪而过的光亮从远方的天边迅猛而快捷地划过天空。
这天,是要下雨了。
其他病床的病患家属看了一眼窗外沉甸甸的乌云,轻声嘟囔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打开了日光灯。
惨白的灯光照亮夏知恩苍白的脸孔。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各处都打着厚厚的绷带,闭着眼睛,神色很安详。
现在的他这么安静,差点让桑燕绥有了错觉,以为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没有一开口就有血流出来的可怕场景,没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也不会说出“以后不要再来管我了”这样的话。
他们就像儿时一般,发生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吵架和拌嘴。夏知恩和那些比他大的孩童们打架了,还是会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鼻青脸肿地跑过来,笑嘻嘻地拜托她包扎。
而她,也会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放下手里繁重的家务,偷偷从家里翻出消毒酒精和干净的纱布来,用并不成熟的手法,帮那个瘦弱的少年把伤口一层一层地裹起来。
可惜,不是的。
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布,最终变成了一个长在心里的茧。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多年的缠绕堆积,变成现在的密不透风。
坚硬得谁都打不开。
我是为你妹妹打架的,完全不关你的事……
以后你也不要再来管我了,听明白了吗……
那个住在她心房里的少年被同父异母的妹妹亲昵地挽着,当他说出“不要再来管我”的话时,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是一片寂静的死灰色。
要是时间也能凝固的话,大概就是当时的感觉吧。
桑燕绥只记得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从全身每个角落溢出来的,汹涌的绝望所淹没。
歇了一天的路灯重新亮了起来。
一盏隔着一盏排列开,掩映在布满灰尘的光秃秃的树木中,在灰扑扑的柏油路面上投下一个个圆形的小光斑。
医院里有更多的人走动起来,推着餐车在各个病房分发着餐盒的护工,进进出出查房的医生,以及一手捧着记事板,一手拿着笔唰唰唰地不知道在往上面写着什么的护士。
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了出去,早已经不知去向。
桑燕绥从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站起来,把那一沓被捏在手里数了又数,点了又点的纸币整整齐齐地放到了夏知恩的手边,用被子盖住。
粉红色的纸币沾了她手心里的汗,略略有些潮湿,有几张的边缘还被摩擦得卷曲起来。
病床上的夏知恩仍旧闭着眼睛,眉头往中间聚拢着,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和旁边病床上病患的粗重呼吸比起来,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病房里静得有些诡异。
隔壁病床的病患家属已经蜷缩在椅子里睡着了,桑燕绥听见从他手表上发出来的,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病患粗重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听上去无端让人觉得心惊。
她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被一片白色笼罩着的那个少年,俯下身去,贴了贴他的脸。
这样就够了。
他们在一起十年,对她来说,夏知恩早就从某种意义上变成了组成骨血的一部分,他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义务。
不能放手不管。
何况,还有妹妹……
回学校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水斜斜地打在脸上,宛如针刺般的细小痛意一阵一阵地传来。
桑燕绥没有带伞,雨越下越大,她被淋了个彻底。雨珠从她额头上一路滚落进眼睛,逐渐模糊了视线。
校门口异常冷清,偶尔有几个用手做伞状遮挡着头部的同学匆匆忙忙地跑过,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
走近校门,桑燕绥看见一个撑着长柄伞的男生,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看上去似乎在等人。
一丝不苟的着装,万年不变的面瘫脸,还有……为了能让自己认出来而特意戴在手腕上的手表。
是曾经遥不可及的人,但命运神奇地让他们走近了彼此。
即使,无法认出他的脸。
“别东张西望了。”男生特有的清冷声音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传了过来,“我就是在等你。”
深蓝色的长柄伞转移到桑燕绥头上,重重雨幕里这不动声色的温柔被遮掩住。
“谢谢。”桑燕绥向举着伞的男生投去感激的目光,“这么糟糕的天气还在这里等我。”
萧清和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顺口问道:“你妹妹呢,怎么样了?”
是了,他知道悠宁的事,还一直担心着自己。
稍稍沉默了一下,桑燕绥微笑起来,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我见过她的班主任了,和她本人也达成协议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姐姐,你不祝福我们吗?
惨白的病房背景映衬出桑悠宁那张满是嘲讽表情的脸。
夏哥哥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以后会照顾他的!
“说起来,有一件事可能还要麻烦到你。”桑燕绥把投向远方雨幕里的视线收了回来,轻声说,“手头现金不够,想向你借点钱,很快就还你。”
借钱。
这本来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现在,她也惊讶自己可以这样用平常的语气说出来。
对方没有反应。
半晌,萧清和的声音终于响起,混合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他……又惹麻烦了?”
桑燕绥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
“我待会儿取了钱给你送来,现在先让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到女生宿舍门口,一路无言。桑燕绥从蓝色的长柄伞下钻了出来,朝送自己回来的萧清和挥了挥手:“谢谢你送我回来,钱……我会尽快还的。”
“燕绥!”萧清和叫住了准备进去的女生,他单手举着那柄深蓝色的伞,用自己一贯的清冷声音问,“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桑燕绥停下了走向宿舍大门的脚步。
“你不觉得,离开了夏知恩,你会生活得更好?”
“燕绥,你们走的已经是两条不同的路了。”雨越来越大,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萧清和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但桑燕绥明显能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他又用平静的语气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这个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实?”
“我不觉得……”萧清和冷静而残酷地道出了他的结论,“你们会有未来。”
是这样的吗?
其实是明白的吧,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清楚明白地知道了,但她不愿意面对。
可是,他为什么要再一次说出来?
总在提醒她这已经既定的,却残酷无比的事实。
“就算是这样……”桑燕绥站在距离萧清和几步的台阶上,慢慢回过头来,眼神里有萧清和无法理解的坚持,“我不能,也不会放弃他。”
“我想你不会明白。”
留下这句话,桑燕绥转过身,背影决绝地消失在女生宿舍楼的大门后,她没有回头再看雨幕中的萧清和一眼。
他确实不明白。
他从小到大生活顺遂,千人疼万人爱,老师父母都把他捧在手心,往前的每一步都有万无一失的规律和计划。
如果是这样不稳定的,时时刻刻都会为自己带来伤痛的感情,在他看来,是应该要放弃的。
萧清和苦笑着低下头,在女生宿舍楼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淅淅沥沥的冬雨连续下了三天,居然带来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旧城区的房子一向不牢固,住在这里的居民们都知道,只是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场冬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那幢位于弄堂深处的阁楼“轰”的一声倒了下去。等弄堂里的人回头去看的时候,那里只剩下满地的碎片和残存的断壁。
“什么声音!吓死人啦!”一个大妈戴着卷发棒探出头来。
“里面传来的……呀!出大事了!谁家的房子倒了呀!”大爷正要出门去接孙女。
“快快快……有谁去报警呀!房子怎么会倒的,谁家……”
“谁家”两个字只说了一半就被切断了,那人边说边慌慌张张地往后退,然后就撞到了一个脸色惨白的男生。
夏知恩。
那幢倒塌的阁楼,是他家!
奶奶还在里面!
夏知恩疯了一样在雨里拔足狂奔,被他带起来的雨水溅到了路人,一路上都是诧异的目光。他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往前横冲直撞,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阁楼出现在他的眼前,淅淅沥沥地雨冷冷地洒落在上面。
废墟里,有一张老人的藤椅被砸成了好几段,有一张油腻的八仙桌断了两只桌角,老旧的沙发上覆盖着零散的瓦片,还有一台失去了屏幕的电视机……
一件件熟悉的家具,慢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
“奶奶!”雨水从头上接连不断地滑下来,夏知恩的眼前渐渐模糊,只知道胡乱地在废旧残破的家具堆里翻找,一边大喊着老人。
终于,一只枯瘦的被雨水洗刷得冰凉干硬的手,在已经变成废墟的碗柜下面露了出来。
夏知恩惨白着脸伸出手,发现那只手的指尖早已失却了温度。
夏知恩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颓然地跪了下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一路流进脖子,打湿了里里外外的衣衫。他跪在已经变成废墟的瓦砾碎片上,缓缓膝行,双手伸进废墟里,在用力挖掘着什么。
消防车的笛声很快就传进了弄堂里,几名身着消防队服的男人勘探了现场的情况,上前架起了夏知恩就往外拖。
“放开我!”男生异常愤怒地挣扎着,“放手!我要进去!”
奶奶还被埋在废墟下面,生死不明。
那是于他而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冷静一点!”消防队员拦住他,大声说,“我们会把人救出来的!”
夏知恩颓然地松开手,表情绝望而狰狞。
几个小时后,消防员终于从倒塌的阁楼下面挖出了夏家奶奶的尸体。老人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僵硬的右手还紧紧抓着一把菜铲。
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从救护车上下来,用白布把老人的尸体盖了起来,然后用冷冰冰的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亲属在哪里?”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四处询问。
阴沉沉的雨幕中,几个工作人员看到一个只穿着一件单薄衬衫的男生踉踉跄跄地向他们走来。他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鲜血淋漓的双手上还粘着瓦砾的残渣,连续不断的雨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混合着眼泪。
那个半夜接到的电话里,有一片嘈杂的雨声。
桑燕绥迷迷糊糊地按下接听键,金属外壳的手机听筒里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仿佛永不停歇。
她下意识“喂”了几声,却不见对方回应,半梦半醒间,正要去看来电显示的时候,冰冷的电子器械里响起了一个让人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
那人的声音混合着嘈杂的雨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沙哑得仿佛被撕裂了。他说,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桑燕绥在一瞬间清醒了,她被对方声音里满满的绝望吓到了。手机不知不觉地从手里滑落下去,不声不响地陷入了柔软的床单里。
桑燕绥回过神来,急忙去摸索电话,等她重新把手机举到耳边的时候,对方早已挂掉了电话。
手机传来一片忙音,在一片漆黑的寝室里,和着窗外唰唰的雨声。
还没有来得及出口问一句“你在哪里”。
在黑暗里待了半秒,桑燕绥迅速从床上翻了下来,身体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后打了个哆嗦。她胡乱地在桌上摸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雨伞。
桑燕绥是在一片废墟前找到夏知恩的。
虽然他没有说明自己的具体位置,但桑燕绥还是找到了他。
还能去哪里呢?
桑燕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堆满了废墟的台阶上,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白色的长袖衬衫湿漉漉地粘在他身上,身边堆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啤酒罐,夏知恩仰着头,把新开的一罐啤酒从自己脸上浇了下去。
夏知恩睁着眼睛,任由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水落进他的眼睛。
冒着白色气泡的液体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他的眼角蜿蜒而下,就像是绵延不尽的泪水。
来之前,桑燕绥猜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这……对他来说,比死亡更痛苦,更悲哀。
桑燕绥看着他,张了张嘴,努力地想至少说几句安慰的话,末了,却发现自己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如此巨大而明显的痛苦面前。
桑燕绥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窄窄的伞面举过他的头顶。
夏知恩抬起头来,用力抹了抹分外狼狈的脸。
“是燕子啊……”他这样说着,又打开了一罐新的啤酒,仰头就往嘴里灌。“你看啊,我一无所有了。”
“他们就这样给奶奶盖上了白布……”他低声喃喃,仿佛意识不甚清楚,“我跟着上了救护车,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外面在下雨,我握着她的手……但是,已经没有温度了。”
“燕子,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
桑燕绥望着他的侧脸,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任何安慰的话语,在这样的时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燕子,对不起……”夏知恩昏昏沉沉的,头一歪就倒在了桑燕绥的肩膀上。不知是啤酒还是雨水的液体顺着他的额头改变了流动的方向,流到了桑燕绥的衣服上,一片冰凉。
“燕子……你能不能别走了?”
“不要再往前走了,我怕我会……再也追不上你。”
桑燕绥举着伞的左手在微微发抖,她伸出右手,叠在了夏知恩冰凉的手上。
“我在这里陪着你……”她说,“哪儿也不去。”
对面的房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一张浓妆艳抹却又气急败坏的脸从里面气势汹汹地探出来。
“你让开!”
桑悠宁走过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桑燕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夏知恩的手臂。
“夏哥哥,你别这样。”桑悠宁伤感地叹了口气,娇声安慰道,“以后有我陪着你嘛。”
视线和神智渐渐拉了回来。
夏知恩靠在桑悠宁身上,伸出无力的手去拉桑燕绥,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寻找浮木。
桑燕绥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
“啪!”桑悠宁一把拍到了那只在半空中的手。夏知恩怔了一下,抬头去看桑燕绥。他的眼神有迷茫,有不舍,也有难言的痛楚。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清醒过来了,那只孤单的手就这样安静地垂了下来。
“我们走吧。”他对桑悠宁说。
桑悠宁得意地站起来,扶着夏知恩站了起来。
“你……”桑燕绥张口,话只说了一半。
“别再回来了。”夏知恩打断她,嗓音沙哑。桑悠宁明显不悦,眉头紧皱,幸而他只是顿了顿脚步,随即就和桑悠宁一起走进了桑家。
别再回来了。
不想再让你看见这个样子的我。
这样的雨天,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在桑燕绥视线里,两个互相扶持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门背后,过了很久,她发现自己蜷曲的右手僵硬得连张都张不开来。
身体里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容器,冷风不停地呼呼灌进去。
从学校带出来的伞已经被风吹得彻底报废,被随手丢弃。桑燕绥捋一捋贴在脑门上的湿淋淋的头发,脚步迟缓地往弄堂口走去。
“啪啪啪……”竹制晾衣竿在风雨里敲打着并不牢固的玻璃窗户,发出各种各样有节奏的声音来。
桑燕绥抬起头,连绵的雨丝顺着眼睛滑落下来。
她必须要忘记了。
忘记曾经有人动用了弄堂里所有的竹竿,在半夜里不辞辛劳地绑上一根根线香花火,以至于熏黑了整条弄堂,被大婶大妈们拿着锅盖到处追杀。
她必须要忘记了,忘记那个人曾经许的誓,承的诺。
她必须要忘记了,这世间,并没有谁缺了谁就不能活,即使他们曾在一起那么多年。
用十年的时间铭记,再用一秒去忘记。
桑燕绥抬起头,看见一根一根胡乱排列的竹竿挂在弄堂里,在几米之外的半空中向远方延伸,像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她撩起湿漉漉的袖子,抹一抹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的眼睛,脚下一个没注意,竟然绊倒了正前方的一辆自行车。
“哗啦——”
她呆呆地看着那辆自行车带翻了一整排暴露在雨里的车子,有几辆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腿上。
痛。
小腿上有大片鲜血迅速渗了出来,又立刻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桑燕绥看着被卡在自行车堆里的双腿,伸手想去拨开它们,企图把自己的双腿拯救出来。
然而,堆在她身上的自行车太重了,任凭她怎么用力,却纹丝不动。
她徒劳无功地和它们僵持了半晌,最后崩溃似的用手掌狠狠地拍着车轮子,终于放弃了。
不知道是因为痛得厉害,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身上好痛,心里也好痛。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这样难受。
“你……”突然,身后传来单音节的一个字,这熟悉的声音如同魔咒,让她不得不回过头去。
那人站在那里,和她一样浑身湿透,用痛苦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整个人仿佛雨中的雕塑。
说了不要再见的人,为什么去而复返?
“你这样,是在报复我吗?”夏知恩表情麻木地说。
过去多少年,他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关心她,保护她。就是因为这一次次的关心和保护,让他一次次不舍得放手,让她一次次走进自己的内心,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这样痛苦的境地。
不要再露出那种无助的表情了……
他不想再回头,也不想再和她有联系,不想再回忆起任何和她有关的事情。
不想再拖累她了。
“不要你管……”桑燕绥不再看他,呆呆地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又一次伸手去抬那些沉重的自行车。
身后的夏知恩冷眼看着她的动作,终于,他一把抹掉了脸上的雨水,大步走过来,右手一用力,将压在桑燕绥腿上的自行车抬了起来。
桑燕绥身上的压力一松,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着夏知恩,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哀和怒气,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
“说了不要管我!”
她哭着大喊,迅速转身,然而,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拉住了她。
惯性让桑燕绥不得不回头,转眼就撞进了一个湿淋淋的怀抱。然后,她感到嘴唇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覆盖了她的唇。
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迎上了一双近乎疯狂的眼,熟悉又陌生。
夏知恩在冰凉的大雨里抱着她,用力箍住她的脑袋,用绝望而不顾一切的态度亲吻她。雨水顺着两人的头汩汩流下,将两人的身体浇得冰凉。
这样的雨,这样的夜。
缓慢而执着的长吻中,夏知恩的唇舌渐渐温热。他用力吻着桑燕绥的唇,似乎想将自己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咸湿的泪水潸然而下,濡湿了彼此的嘴唇。桑燕绥哭出声来,一把甩开被紧紧握住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夏知恩。
“够了!”她痛苦地大吼,重重地喘着粗气。
夏知恩被推开几步,怔怔地望着失控的她。
桑燕绥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唇上的吻痕,瓢泼的大雨顺着脸颊流进了她的嘴里,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哭泣。
“我们……真的不要再见了……”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再次混合着大雨落下。
呼吸仿佛都被遏止了,这种浑身无力的感觉,让她发现自己真的累了。
“好……”夏知恩望着她,眼里闪着某种冲动的光,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桑燕绥再也不想看他一眼,颓然转身,慢慢地走出弄堂口。
夏知恩站在原地,水花摇曳着从他的头发四散开来。他望着桑燕绥慢慢走远,望着她脚下一个踉跄,望着她扶着墙壁缓缓前行。
最终,那个孱弱的身影在模糊的大雨里彻底消失。
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意识浑浑噩噩的,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桑燕绥看见了熟悉的学校大门。
天已经透亮,连续三天的大雨终于有暂缓的趋势,变成了毛毛雨在空中飘荡。
早起的学生从宿舍里走出来,一手拎着书包,嘴里咬着早餐往教学楼走去。桑燕绥夹在他们中间,一个人孤零零地逆向行驶。
有同学发现了异样的她,在远处指指点点。
“喂,快看那个人啊,不知道去哪里混了一夜……”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离远点啊,谁知道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桑燕绥木然地看着他们,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脸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晃过。她失魂落魄,无力地迈着脚步慢慢朝前走。
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
“同学,别挡路啊!”一个男生叼着早餐,急急忙忙地冲过来,直接撞在了行尸走肉般的桑燕绥身上。
男生赶着上课,跑得太急,和桑燕绥相撞的时候,两人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
膝盖磕在石板路上,擦破了一大块,鲜红的血丝迅速渗透出来。桑燕绥木然地用手捂住伤口,默默地流下泪来。来来往往的同学们看见摔跤的两个人,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啊!我不是故意的!”男生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看着被自己弄伤的女生,结结巴巴地说,“我急着上课,你……你没事吧?”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吧”字还没落下,这个陌生的男生就被桑燕绥眼睛里的死灰色给镇住了。
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才能让一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男生下意识远离了几步,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女生,急切地说着什么。桑燕绥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只知道,被这股大力一撞,在眼里积蓄了一夜的泪水又再次汹涌而出。
她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还站得起来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如既往的清冷,与此同时,一只手伸到了桑燕绥的面前,“把手给我。”
桑燕绥缓缓地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她望着他陌生的五官,似曾相识的表情,最后慢慢地把目光定格在了他腕上的手表上。
“燕绥。”那人看着她,一向淡漠的眼角眉梢蔓延出温和的暖意来,似乎因为再次见到她而放下了许久的担心。
他轻轻地说:“我等了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