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红玫瑰·诱惑
我一直觉得活得不够真实,因为现在的我站在太皇太后的墓碑面前,只能看着她的黑白照片号啕大哭。
她的黑白照很年轻,还是穿着制服,看上去帅气无比。
我已经没有力气站立,是程睿舟和桑蓝扶着我。身后面跟着太皇太后的同事,他们穿着工作服,统一敬礼,表情肃穆。
太皇太后一生光荣,最后却因为我,如此丢失了宝贵的性命。为什么我还偏偏活着呢?
太皇太后的葬礼是他们单位一个叫“陈哥”的人操持的。因为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呆呆地听之任之。程睿舟让我吃饭我就吃饭,让我喝水我就喝水,让我睡觉我就睡觉。我的眼睛肿得只剩下最后的缝,喉咙沙哑红肿,说不出来任何的话,连哽咽声都发不出来。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从此以后,我只能孤苦无依。
从墓地回来,我把程睿舟粗暴地赶出去,一个人在家蹲在客厅里,默默流眼泪。陈哥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太皇太后存在他那里的东西。盒子里面,只装着一封信,还有一张存折,存折上有一大笔的钱。陈哥说太皇太后生怕某一天会出意外,所以早早地把盒子交给他保管。
陈哥摸着我的头说:“小宁,你有一个好妈妈。她一直在我们前面,夸她有一个如何好的女儿。每次聚会叫她出去吃饭,她都说家里有个女儿等着回家做饭。中午午休的时候,她还在干事情,说是可以早点下班回家看女儿。她平时看着严厉,但我相信,她肯定是爱你。”
原来太皇太后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原来她竟然默默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而我却狼心狗肺地顶撞她,一遍又一遍地伤她的心。
我看着那封信,竟然不敢打开。
犹豫了良久,我才颤巍巍地打了一封信。
“女儿,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去了。傻孩子,别哭,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看到开头这句话,我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眼泪将信都打湿了,字迹模糊。
“我很抱歉,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你应该是恨我的吧。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份对你的愧疚。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没有用剪刀剪断你的头发,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我欠你一分愧疚,也欠你一分完整的答案。你以前问我你爸爸是谁,对不起,我回答不了。你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一个意外。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意外。你只要知道,既然你生出来,就有存在的意义。”
我的存在是个意外?那究竟是什么意外?
“女儿,我对你那么严格,只是不想你走我的路。我这一生已经太苦。拥有你,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管发生事情,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爱惜你,疼爱你的人。
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当初你和苏煦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去找过他。妈妈知道,他是个好男生。可是,未来有太多太多的变化,你和他的爱情很有可能经不起世俗的摧残。妈妈只是想让你成熟一点,再去用力爱一场。
你的性子和我一样,都是那么执拗。不管你当初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女儿,永远都是妈妈的骄傲。宝贝,我爱你。”
看到最后,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些心里的埋怨早就烟消云散。这么多年,我和她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是她始终是爱我的。
我居然到现在才领悟,可是已经晚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
她的离去将是我一生的痛。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可是家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问她吃什么早饭,可是客厅里空荡荡的,才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有时候,程睿舟会来看我。他每次都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也不管他,沉浸在想念太皇太后的思绪当中。
程睿舟自顾配了一把我家的钥匙,每天清晨起来,厨房里便是他的身影。午饭晚饭都是他在做。所有的家务活他都包揽了,我只要负责流眼泪,负责发呆就好。晚上的时候,他会抱着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我也不知道电视里演了什么,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看着看着只要想到太皇太后在这张沙发上坐过,我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程睿舟不问原因,轻柔地将眼泪擦去,然后换个台。十点钟,是他离去的时候。他走之前,会把厨房里的垃圾提下去,然后在门口朝我说道:“明天我还会来。”
我不回答,他也不介意。
他的相守,也带着一种淡淡的治愈力。每个晚上,我紧紧攥着被子,哭得泣不成声。脑海里苏煦的回忆,同太皇太后的回忆交织播放。
除了程睿舟,蒋泽洋也来了。但是他没告诉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外。我能知道他在还是因为陆妍。
那天晚上,程睿舟走后,我一直在客厅发呆,门外忽然传来了陆妍的声音。
“蒋泽洋,我是你女朋友,你怎么还能守着沈宁!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蒋泽洋低低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站起身来,打开了门。
蒋泽洋背靠墙,坐在地上,陆妍盛气凌人地站在他面前,满脸怒气。
陆妍见我出来,指着我鼻子开骂:“沈宁,你到底还要不要脸!蒋泽洋是我男朋友,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他!”
蒋泽洋沉着脸从地上站起来,扯着陆妍的胳膊,低声吼道:“陆妍,你够了!”
“做错事情的明明是你!蒋泽洋,你能不能遵守承诺!我答应你不同叶小蓁来往,你答应好好做我男朋友的!有哪个男朋友会天天三更半夜跑去守别的女的!”
蒋泽洋的脸色灰暗,带着疲倦,眼睛里也有血丝。他缓缓吐口气,拉着陆妍,放缓了声音:“我们别在这里吵。”
“我就要吵!”陆妍不断哭闹着,不依不饶。
我震惊地看着蒋泽洋,胸口闷痛。原来他用这个条件与陆妍做了交换。换作我是陆妍,这的确不公平。
陆妍吵得我头疼。我揉揉太阳穴,闭着眼睛低声道:“蒋泽洋,我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段不一样的岁月。也谢谢你曾经为我当拳头,解决麻烦的事情。可是飞鸟始终爱着天空,哪怕死,也只想死在那片蓝天里。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
陆妍在旁边讽刺道:“看吧,她都说不喜欢你了,你就别跟一条哈巴狗一样!”
蒋泽洋红着眼睛望着我,张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落寞离开。那背影看上去孤寂得让人心疼。
陆妍也跟着离开,她道:“沈宁,尽管是你把蒋泽洋推到我身边,我还是那么恨你。”
“彼此彼此。”
不爱就是不爱,哪怕蒋泽洋在门外守一辈子,我依旧不会爱上他。这个心已经被那个叫“苏煦”的人填满,从此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我在等,等着程睿舟给我一个解释,等着他承认,他就是苏煦。
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的。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整个冬天,像蜷缩在灶台的小猫,守着太皇太后的遗物,舔着伤口。陈哥也经常过来看我,讲了太皇太后的许多事情。他口中的人是我从来不了解的人。我问他,为什么太皇太后说我的出现是个意外,而不是爱情的产物。
陈哥看了我半晌才低声说道:“我说了怕你受不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道:“还有什么事情比她永远离开更绝望呢!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有权利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低声叹口气,才缓慢说道:“我跟你妈是同一批进警察局的。我当时打杂整理了近三个月的卷宗。那些卷宗都是案件的相关资料。我看到里面有一起轮奸案,受害人是……你妈妈的名字……”
我胸口一痛,竟然有些无法呼吸。
“她到警察局不久便怀孕了。当时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她不说,我们也知道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当时我们问她,要不要打掉孩子,她说孩子是天赐的,不能糟践性命。她一个人过,再大的困难她都不会开口求谁。那个时候你还小,可能不知道。你刚出生的时候,她每天背着你去警察局,一边办公一边哄你。有时候,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甚至还不如他。不管你的身世,来到这个世间,便是有意义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会做傻事的……”此时此刻,我的眼睛早就通红了。
这一生,她似乎没有过真正的爱情。难怪她会如此反对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她用无数条的条条款款约束我,只是为了我不走弯路。而我却觉得那样的爱是负累,甚至跟她吵架,忤逆她。
现在想来,我竟然做了这么多混账的事情。
我本来不应该出生,是她的善念成全了我,可我却没好好待她,最后还害死了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才是凶手,怪不得那个司机。
知道我的身世后,反而平静许多,并没有想象中自暴自弃。这条命是太皇太后给的,只有过得好,才是对她最大的回馈。
桑蓝也会过来看我,她总是喜欢轻轻拥着我说道:“阿宁,你还有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身体都在颤抖。
对啊,我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桑蓝这个好姐妹。
寒假结束后,我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假装她还在家一样,然后收拾起心情去上课。大一下学期的课程很重,实验繁多。老师经常带着我们去看被泡在甲醛里的各种人体器官。一开始,我极其不适应,满鼻子的甲醛味道,闻着想吐。看着那些恶心的标本,会做噩梦,连续几天都吃不下饭。最痛苦的是上解剖课。死在我手下的兔子不计其数。老师经常说对兔子手下留情就是对以后的工作埋下祸根。一刀不对,说不定就是一条生命。学习要严谨等等。
学医背的东西很多,各种长串的分子式,各种医学名词繁多复杂。以前从来未接触过,学起来颇为吃力。因为比较严谨的学科,老师讲的课极其无聊枯燥,做实验的时候稍微漏听了一句,便会影响整个实验。哪怕我整日抱着书啃,也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少。室友总是吐槽,医学系的随便一本书都厚得能砸死人。
有时候我会去找叶小蓁的班主任去打听她的情况。班主任摇摇头,说着“那个孩子可惜了”之类的话。叶小蓁期末考试挂科六门,四门重修。刚开学不久,她已经逃了无数堂课。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很痛心。当初那么优秀的叶小蓁沦为这个样子。
桑蓝在大学混得还不错,她的名字响当当的。因为她的排球扣杀又凶又狠,在他们学校深受重视。国家队甚至把桑蓝纳入考察对象。可把她开心坏了。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打进奥林匹克,为国家争光。
程睿舟每天早上都在宿舍楼下买好早饭等我,然后跟着我慢条斯理地去上课又或者一起到图书馆。中午一起吃午饭,晚上一起吃晚饭。按照惯例,吃完早饭后,我和他一起去跑步。由于是初春,夜里有些凉。我拿着手在嘴边哈手。
程睿舟忽然抓着我的手,放进他的衣服兜里。我的脸蓦然通红。可是程睿舟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仿佛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他的手也是冰凉的,甚至衣服兜里也是凉的,我却觉得那么温暖。
程睿舟把我照顾得很好,事无巨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依赖他。每次跟他在一起,总希望天黑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晚上还想着他究竟做些什么。
有时候我偏头问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用食指点着我的眉心很自然地说道:“因为我想照顾你。”
我继续问道:“照顾多久?”
他埋头牵扯嘴角:“直到你不需要那天。”
程睿舟以水的姿态挤进我的生命,冰凉滋润,让人无法拒绝。他那些无时无刻的关心让人如此贪恋,就好像曾经我贪图着苏煦的温暖。
每次程睿舟在身边,我都觉得苏煦也在一般。
他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开了春,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而程睿舟拉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过。有时候路上碰见熟人问他我是谁,他总是拉着我的手,牵扯嘴角,自然不言而喻。对于这个小动作我既是欢喜,又是苦恼。
他从未跟我说过让我做他女朋友之类的话,更是从未表白。只是将那些“苏煦式”的关心融进我的生活。
苏煦怎么对我,他也怎么对我。
那天我忍不住问他究竟是不是苏煦。
他微扬起嘴角,道:“等你爱上我,我就告诉我究竟是不是苏煦。”
我不明白,这些有区别吗。
现在的程睿舟和以前的苏煦相比,除了外貌不同,性格不同,不爱说话以外,其他的习惯相差无几,由其对我,那便是没有什么不同。
爱以前的苏煦或者爱不爱现在的程睿舟又有什么区别呢。
程睿舟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我想不明白,但是越来越喜欢跟他在一起。他的表情很淡,我们之间聊的话题也很淡,但是我喜欢这样的相守。
我和程睿舟大概保持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有小半年。每次桑蓝问我还在和程睿舟接触没的时候,我撒谎摇头。
我不愿意同桑蓝争执,也不愿意和程睿舟断绝来往。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份,天气炎热。放暑假我没回家,一直跟着实验导师,帮着他打下手。那个家回去也是空荡荡的,还免不了伤心。
不知不觉便到了七夕节。不少超市将巧克力摆在显眼的位置,扎上可爱的蝴蝶结。大街上,不少抱着玫瑰花的女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在这个节日里,我在实验室忙到了晚上11点。周末宿舍是没有门禁的,但是平时12点会关宿舍楼大门。我忙完后,匆忙往宿舍赶。
程睿舟站在楼底下,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他刚刚剪短了头发,看上去清爽干净。我笑着走到他面前,仰着脸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拉着我的手往一个地方走。
“程睿舟,你带我去什么地方?”
他不回答,我只有乖乖跟在后面。
没想到的是程睿舟带我去了一个剧院。七夕节看话剧……整个场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观众席的最中间。除了台上暗淡的光,整个剧场昏暗无比。空旷的黑暗让我忍不住开始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大概坐了三分钟,台上的灯光起。有个女孩儿站在舞台上独自跳舞,她低垂着眉眼,神情忧伤,跳的舞也那么绝望。音乐止,女孩儿捂脸哭泣。一道光突然在舞台右方亮起。有个年轻的男孩儿站在光里,一身白衣,眉目如画。他一步一步走向女孩儿。女孩儿缓缓转身,看着男孩儿。男孩儿忽然微笑着伸手,食指轻点女孩儿的眉心。
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震,唤醒了关于和苏煦所有记忆。我和他的开始便是因为这个动作。我的眼泪滚烫而下,身子微微颤抖。
程睿舟让我看这个的用意……
我泪眼模糊地拉着身侧人的手,低声唤他的名字:“程睿舟……”
“嘘!我们继续看故事。”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在观众席看这个舞台上的人演绎我和苏煦的故事。
剧情大同小异,那些是曾经拥有过的幸福。若是程睿舟不是苏煦,舞台上的剧情怎么能这么还原,看得我泪水涟涟。
台上的男孩儿说:“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阿宁。”
最后他缓缓走进黑幕。
女孩儿痴痴地望呀望,站成一栋雕塑,似乎她身上的温度都渐渐凉下去。灯光渐暗,从黑幕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孩儿,他脸上戴着面具,缓缓送上一朵红玫瑰。那样的媚红,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诱惑。
女孩儿无情撇过头,撕碎了玫瑰。
男孩儿缓缓转身,背对着观众席,揭下面具侧身,露出半张侧脸。
那张侧脸和刚才走进黑幕的男孩儿几乎一模一样。
我死死抓着程睿舟的手,捂着快要窒息的心脏。
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就是苏煦吗?
音乐止,台上的人走向幕后。
我带着哭腔问程睿舟:“后来呢?”
他不说话,而是拉着我缓缓走向舞台。站在舞台上,刺眼的灯光倾泻而下,我眼睛几乎都睁不开,甚至看不到程睿舟的表情。他从后台抱着一大捧红玫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就像当初苏煦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模样。
他将玫瑰花递到我面前,低声说道:“后来……要你来决定。”他似乎本身都像朵玫瑰花一般,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哭着接过玫瑰花,感动得一塌糊涂,哽咽着道:“程睿舟……跟我继续把故事演下去吧……演到天荒地老……”
他牵扯嘴角,似乎是在笑着说:“好。”
我放下玫瑰花,忍不住用力抱住他。失而复得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能让贫瘠的荒漠开出最美的花,让贫穷的生命变得富有。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一直失去幸福。可是程睿舟的回来,是上天最好的馈赠。他是良药,能够治愈太皇太后离去的痛,填补我心里空出的那一块。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愚蠢。
自从跟程睿舟在一起后,生活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每一天都那么短暂那么幸福,好像快把这一生的幸福都快用光一样。
国庆节的时候,程睿舟说准备带我去一个地方玩。至于是什么地方他也没说。桑蓝打电话约我去旅游,我撒谎说要跟着导师学东西,国庆节不会出去玩。桑蓝在电话里失望地说道:“阿宁,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听了她的话我才幡然醒悟,的确好久好久没有同她一起玩。于是我心虚地说道:“放心啦,等我忙完导师那边的事情,一定要来找你。”
现在的我,几乎不敢见桑蓝。
我和程睿舟手牵着手的时候,在学校里遇见过叶小蓁几次,每次她的妆容都那么夸张。擦肩而过,她就当没看见我。
其实我是忐忑的,生怕她多事去告诉桑蓝。桑蓝还能平静地跟我说话,这就说明她没发现我和程睿舟的事情。
我想找个最佳的机会告诉她,可是在这个机会来临之前,她已经发现了。
国庆节那天上午,程睿舟让我简单收拾下东西,跟着他走。我和他刚刚走到校门口,迎面便走来了桑蓝。
我还笑着跟程睿舟打趣是不是要把我卖了,看到桑蓝的一刹那,脸上的笑骤然凝聚。
桑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沉着脸,大步走到我面前,硬生生地扭开相互牵着的手,将我拉到一旁,质问道:“沈宁!你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像是一个被抓住的贼一样,红着脸嗫嚅道:“桑蓝,你听我说……他是苏煦……”
“他不是苏煦!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桑蓝几乎是红着脖子吼完这句话的。
“他承认他是苏煦。”
“你说的程睿舟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远点!”
我嘴一撇,有些不悦地说道:“你别这么说他。他挺好的。”
桑蓝满脸怒气地吼道:“沈宁!你能不能醒醒!你别被那些手段迷住了眼睛!我桑蓝难道还会害怕你吗?”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程睿舟同样也不会。”
桑蓝大约觉得我没救了,一忍再忍,深呼吸一口气,问道:“我问你,是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你们一样重要……”
“沈宁!你又撒谎!当你向我撒谎的时候,心已经偏向他了!”
桑蓝的话一语破的,我胸腔里翻腾起一丝愧疚。
“对不起……”
桑蓝捏紧了拳头,压抑着声音问道:“今天,你要跟着他走,还是跟我?”
“桑蓝……”我犹豫地抬起头,看着她决绝的目光,心里不由微微一颤。
友情和爱情冲撞在一起,究竟要如何抉择。
如果我选了程睿舟,桑蓝会伤心。如果我选了桑蓝,程睿舟也会失望。
这道选择题竟然如此让我难以做决定。
我犹豫良久,桑蓝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她背过身,缓缓说道:“我知道你的选择了。”她向前走了几步,自嘲道,“我以为你会选我……”
看着她失望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红着眼睛低声说:“桑蓝……对不起……”
声音很轻,一不小心就被风吹散了。
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便是桑蓝,可是这犹豫又的的确确地伤害了她。
程睿舟见桑蓝走了,这才渐渐走过来,轻柔地拥住我的肩膀。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给够了安慰。
程睿舟回了一趟家,然后开着车向目的地出发。车辆穿过热闹的城区,绕过人烟稀少的郊外,朝越来越荒凉的地方行驶。
我坐在副驾驶上,有些忐忑地偏头问道:“我们是去哪儿?”
程睿舟专心地看着前方,道:“我把你骗去卖了,你怕不怕?”
我厚着脸皮道:“你舍得?”
他也不答话,自顾开着车。大约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没过一会儿我就困了,于是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差不多已经是傍晚。
程睿舟打开车的窗户在抽烟。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抽烟。他也察觉我醒了,突然俯身过来,将安全带解开。淡淡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
我微红着脸,傻傻问道:“我们到了吗?”
他点头,然后下车。我也跟着走下去。
面前是一片古色古香的老宅子,带着浓厚的韵味。宅在外面的围墙是白色的,中间镶嵌着雕花的菱形窗,两边的墙檐上分别用石头砌出了一条龙和凤。两扇门是朱红色的,门前摆了两个石狮子。
跟着程睿舟踏进去,一个小院子出现在面前。小院子中间有一条青石板堆成的路,那个石板不规则,却是堆得错落有致。青石路弯成S形,两边种着不知名的花草,围城了一个圈,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八卦阵。
穿过青石路,便来到了前厅。程睿舟直接带着我从右边,绕过了正厅,去了供奉神明的侧屋。他走进去,规规矩矩上了一炷香,然后又带着我折回了正厅。正厅比较大,摆放的东西比较精致,看上去很有年代。最显眼的便是正厅的中间,挂着一个“静”字。正厅两边墙上则是挂着不少水墨画,看上去很珍贵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赝品。
我偏着头,问道:“我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个宅子呀。”
“你也没问过。”
“那这个宅子还有人住吗?”
“没有。只是平日里有人打扫。”
这个实在是太偏僻,年轻人住在这里肯定受不了。不过这里的东西价值连城,随随便便拿一件都是古董。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程睿舟会带我来这个地方。
宅子很大,后院是一片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个假山,山上溪水潺潺。池塘的一角种着荷花,只是已经是10月份天气,荷花早就开败了,只剩下一片残余,看上去带着几分颓废的味道。
有个中年妇女正在打扫围栏,她看见了我们,急忙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责怪道:“小少爷,怎么您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张妈,你去收拾两间房出来。”
那个叫张妈的人看了我一眼,挤眉弄眼地问道:“这个人是……”
“张妈,今天晚上你多做两个菜便好,不用做太多。”
张妈笑得意味深长。“我马上去张罗。”
张妈走远后,程睿舟拉着我的手继续逛着宅子。池塘再过去便是一片小竹林,修建着一个凉亭。亭子周围种满了菊花,此时秋意正浓,各色的菊花绽放,看上去格外漂亮。坐在凉亭的长椅上,靠着程睿舟的肩膀,听着风吹竹林的声音,我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大有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错觉。
“这里真好……”我低声感叹道。
“是啊,的确很好。”
我抬起头,程睿舟似乎走了神,眸子是松散的光,不知道落在何处。
“你在想些什么?”我偏头好奇地问道。
他回过头,淡淡地说道:“大概是在想以前吧。”
“我从没听你讲过小时候的事情,你给我讲讲吧。”说到以前,我难免有几分好奇。毕竟才和苏煦在一起三个月,了解不太透彻。而如今,他以程睿舟的身份回来,话更是少。
面前的人微微一愣,起身说道:“我们回去吧,天快暗了。”说着,他朝厅外走去,背影和那风一样,捉摸不定。
还未走到偏厅,我远远地便闻到了菜的香味,肚好不争气地叽叽咕咕叫起来。程睿舟大约也听见了叽叽咕咕的声音,回过头来,伸出了手。
我笑着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与他并肩而行。
到达偏厅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了五个菜,张妈正朝着厨房走。她一边踏着门槛,一边说道:“你们回来得正好,刚想去叫你们。你们先吃,我再端两碗汤上来。”
程睿舟坐在饭桌旁边,开始给我添饭。
“我们不等张妈吗?”
“她在厨房吃。”
我拿起筷子,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时间不知道该夹哪样。陈睿舟将碗放在我面前,又用公筷夹了菜放碗里,道:“你尝尝张妈的手艺。”
不得不说,张妈的手艺太棒了。我恨不得吞下自己的舌头。大约是我吃得太入迷,居然没发现张妈端着甜汤进来,兴奋地拿着筷子的手一扬,两碗汤如数泼在我身上,碗和勺子碎了一地。
“嗳!对不起,对不起……”张妈急忙鞠躬道歉。
我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低着头,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那甜汤真的香甜无比,整个人身上腻得慌。最糟糕的是,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张妈,你带她去洗澡。”
“可是衣服……”我低着头,窘迫无比。
“等会儿我让张妈给你送过去。”
听到程睿舟这么说,我才跟着张妈去。
宅子里洗澡的地方没有淋浴,只有一个大大的红木桶,里面装满了热水。这水是张妈早就烧好了的,地底下一直烧着柴火,保持着温度,以便晚上程睿舟洗,结果却被我捷足先登。
这里一直都保持着古代一般的生活,不通电,不通自来水,不通气。晚上照明还得靠烛火。
我脱了衣服,踏进木桶里,水温刚刚好。靠在木桶边上,我才知道,原来古代生活竟然是那么惬意。按照电视上的套路,此时桶里应该有花瓣才对。然而我并不好意思再麻烦张妈什么。
洗完澡,张妈把一件正红色的衣服已经放在了衣架上。我拾起一看,居然是一件旗袍。这件旗袍做工精致,料子也厚实,上面用金色绣着一条凤凰,花纹精美。连脖间的盘扣都是花朵的形状。穿上这件旗袍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开叉到了大腿的根部,我向前踏一步,就会露出雪白的腿。
就这样,我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偏厅,进门的一刹那,程睿舟的眼神也不一样了。那是男人审视女人的眼光。
我微红着脸,迈着小碎步,走到他旁边,有些腼腆地问道:“难道没有其他衣服了吗?”
程睿舟摇摇头,道:“只有这件衣服的尺寸最适合你。”
我无奈地看着下摆,埋怨道:“这旗袍侧边分叉口好高……”
“你穿……很惊艳……”
程睿舟一向很少夸赞人,他这么说想必是真的好看。吃过晚饭后,程睿舟牵着我的手去卧室照镜子。这个铜镜雕花精致,也有些年头,虽然镜面有些模糊,但是足以能够看清人的模样。
我坐在梳妆台边上,看着镜子里的人,的确与平时不同。忽然程睿舟凑上来,用干帕子轻轻擦拭我的头发,他一边擦一边说道:“你记得洗了头要把头发擦干,这天气凉,小心感冒。”
我心头一暖,回过头便抱着他的腰,鼻子酸涩,说不出任何话。
曾几何时,我能有这样的幸福。这些都是面前的人赐予的,如此珍贵。
待到头发干透,似乎已经很晚了。程睿舟的手指慢慢穿过长发,然后起身将烛台里的火光弄暗,道:“今天你就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带你出去。我就睡在你的隔壁,如果有什么事情直接叫我。”
我点点头。
程睿舟走后,我爬上了雕花大床,被单是用丝绸缝制的,摸上去十分光滑。大概是因为突然换了个环境,我躺在床上良久都没有睡着,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偶尔听得见烛火噼啪的响声,让人心惊胆战。越是害怕,我就越会胡思乱想,思绪突然就飘到什么古宅惊魂。这样瞎想着,我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忍不住起身跑到程睿舟卧室门外。
外面黑漆漆的,除了烛火微弱的光以外到处都是黑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在乱窜,我急忙敲门。
“程睿舟,程睿舟……”
卧室里传来急速的脚步声。程睿舟打开房门的瞬间,我急忙挤了进去,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道:“我能不能挨着你睡……我一个人睡害怕……”
“我让张妈陪你。”
我死命地摇头,不管不顾爬到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放心吧,我不会吃掉你的。”
程睿舟撇过脸去,不以为意。
我是不是有些不要脸呐……随随便便跑到男生的床上……
“程睿舟……”我去拉他的手,有些可怜兮兮地低声唤他名字。
程睿舟叹口气,吹灭了烛火,这才躺在身侧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眼巴巴地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这才平静下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户倾泻而进,落了满地。夜很安静,我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也听见程睿舟浅浅的呼吸,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
黑暗中,我伸着手慢慢摸索着他的额头、眉、鼻子,以及唇,最后竟然心念一动,主动将自己的唇凑上去,吻他的唇角,然后一点一点往左移,细密地去描摹他唇的形状,深情缱绻。
我吻到他的耳畔,悄声道:“你要了我,好不好……”我已经迫不及待倾心交付一生。
黑暗中,他未回答,呼吸渐渐紊乱。
我忐忑不安地摸索着他衣服的拉链,一点一点往下拉。“我想真正成为你的女人。”
不想浪费时光,不想留下遗憾,不想我后来追悔莫及。
身边的人,有我认定的一生。
程睿舟良久没有回答,我忐忑的心一点一点坠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快要偃旗息鼓。
就在这个时候,程睿舟忽然翻身压上来,狠狠吻着我的唇。他的吻又凶又狠,像是在寻什么出口一般。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什么表情。
程睿舟粗糙地解开盘扣,“嘶啦”一声,旗袍被扯烂,我的胸口冰凉一片,有些喘不过气。
在那个秋意正浓的夜晚,我完成了人生的一场痛苦而幸福的蜕变。从此以后,我有了归属。
清晨起来的时候,我浑身酸痛,身侧的位置已经很凉了。枕头边,放着一套新衣服。
我迈着酸痛的步伐,艰难踏出了房门,正遇上打扫卫生的张妈。
她笑眯眯地说道:“你起来了啊。我给你端早饭去。”
“他呢?”
“小少爷上山去了。”
“上山?”
“穿过后院的竹林有一条路,一直沿着路走便是。”
我拖着疲软的身子,朝张妈说的方向走去。
大概走了二十多分钟的样子,我便看到他负手站在一处青坟面前,表情冷俊得不敢让人多看一眼。
青坟长满了草,没有任何墓碑。
我颤颤巍巍地站在他身侧,低声问道:“这里葬着谁?”
“这里是空坟,葬着旧友的东西。”
“他……死了吗?”
“嗯。”
“那他怎么死的?”
“他啊……是被人害死的……”他的语气带着难得的悲凉。
我心里一颤,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陪着他静默忧伤。以前的苏煦从来没有提过他还有一个如此重要的旧友。
凉风吹过,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轻轻摇晃。
程睿舟转身,淡淡地道:“我们走吧。”
这里,只剩下一阵风吹过的忧愁。
整个假日,程睿舟带我去周边玩。每次玩的都不同。他带着我河里捞小鱼,去摘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去山里摘酸酸甜甜的野果子。每次他在一侧,安静地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我。
晚上的时候,我心满意足地抱着他。每次睡觉前,他总爱问:“你今天开心吗?”
我用力点头。
只要有他,我做什么都开心。
即将离开的头一天,程睿舟在池塘面前坐了很久,不喜不悲,看不出任何情绪。
晚上的时候,程睿舟似乎发了狠,用尽力气折腾我,像完成某种仪式一般。
我像是狂风中摇曳的残叶,连意识都几分模糊,只能紧紧抓着眼前人的手臂,喉间声音破碎。
他俯身哑声问道:“沈宁,你爱不爱我?”
我的意识几乎快要泯灭:“我爱你……苏煦……”
在最欢愉的时候,程睿舟突然抽身,用无比冰冷的声音,低声讥笑道:“我是程睿舟。”
意识模糊的我骤然清醒,看着黑暗中的影子,浑身开始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