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剜心之痛
1 同床异梦
次日,雅芳殿。
“你确定皇上受了伤?”苏皖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回……回娘娘,是真的,今早皇上从舒兰殿回了乾清宫,马上叫了太医院的太医,刘公公亲自从内殿抱着血衣出来的,在后园悄悄给烧了。”
苏皖手里的茶杯一抖,滚烫的茶水落在玉白的手上:“啊!”
“娘娘!”小太监吓得脸色微白。
“没事。你先下去吧,这事绝对不要说出去。”
小太监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跑出雅芳殿。
“你怎么看?”苏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不远处的白玉屏风,“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她已经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难道她不会告诉皇上?”
屏风后传来一个温润低沉的男声:“她不会。如果会,便不会刺伤南宫曜,只是火候还不到,我们还需加一把火。”他太了解那个女人了,如果不是彻底心死,她绝对不会背弃南宫曜。思及此,他又无限羡慕南宫曜,他何德何能,可得到霍青桑如此掏心掏肺的对待?
大殿里一下子陷入沉默,苏皖紧抿的薄唇勾出一抹冷笑,好一会儿才道:“我真想看看,皇上若是知道霍青桑一直偷偷吃避子药,会是什么表情?”
屏风后没有人回答,她知道他已经离开。
这时,隔壁的侧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她忽而一笑,灿如春花。
那是她的儿子,大燕皇帝唯一的儿子,也是未来的大燕国君,而她将成为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霍青桑,不过是个可悲的可怜虫而已。
仅此而已。
霍青桑接过素衣手里的药碗,没有一丝犹豫就把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娘娘,您最近的脸色不好。”素衣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她总觉得娘娘的身体似乎越发孱弱了。
“是吗?”霍青桑把药碗放回托盘,不经意地看了眼一旁桌上的饭食,一股腥味突然袭来,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呕呕!”
“娘娘!”
霍青桑挥了挥手:“没事,只是胃有点难受。素衣,你去叫杨嬷嬷,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可是娘娘,奴婢还是给您传太医吧!”素衣担心地看了她蜡黄的脸一眼。
“不用,去吧。”
素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打断:“去吧!叫了杨嬷嬷就去御膳房拿些桂花糕回来。”
“桂花糕?”素衣微愣,“娘娘不是好久不吃桂花糕了吗?”自从大皇子去了之后,皇后便不曾再用过桂花糕了。
霍青桑抿唇一笑,眼中闪着泪光:“只是突然想吃了。去吧!”
素衣没再说什么,转身退了出去。
“呕呕呕!”
直到素衣推门而出,霍青桑才转身抱着痰盂一阵干呕。
杨嬷嬷进来的时候,便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床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或则说是冰冷。
杨嬷嬷已经很久没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了,心底一凉,赶忙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有孕了。”
“什么?”杨嬷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娘娘不是吃了避子药吗?”
霍青桑抿唇冷笑,双手交叠置于腹部:“素衣。”
杨嬷嬷心头一震:“娘娘的意思是,素衣是皇上的人?娘娘要她去找萧医女拿的避子汤,被她偷偷置换掉了?”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可能吗?
这宫里希望她怀孕的除了南宫曜还能有谁?只是她没想到他竟然把素衣收买了。素衣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丫鬟,若是被南宫曜收买,怕也只是她在燕山时才有机会被拉拢过去吧!
思及此,心里不免一阵揪疼。
“那娘娘现在如何打算?”杨嬷嬷脸色微白,也有些六神无主,想劝她留下孩子,却又怕刺激到她。
如何打算?
霍青桑悲哀地想,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这个孩子的到来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她与南宫曜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何况还有一个苏皖。
苏皖,慕容无乐,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不是傻子,慕容无乐引她去御书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要她和南宫曜彻底决裂。一旦她离开,霍家军在边关起事,对于大燕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南宫曜现在只有南宫乾一个孩子,若是南宫曜意外暴毙,南宫乾登基,霍家又与南宫曜决裂的话,整个朝堂必定大乱,到时候慕容无乐在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大燕必然在某一天被西凉铁骑肆意践踏。
这人好深的谋算。
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也有些明白南宫曜当初和慕容无风结盟的初衷了。若是慕容无风这样无才的太子继承了西凉的皇位,大燕要控制西凉并非难事,可若是换成一个有野心有能力,且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阴谋论者,则绝非一件好事。
“娘娘?”杨嬷嬷小心翼翼地唤道。
“嬷嬷。”霍青桑一脸正色地看着杨嬷嬷,眼神无比坚定。
杨嬷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娘娘,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去做。”
霍青桑严肃地点点头:“我现在手里有一封书信,你想办法送出宫去,联系上霍家军在汴京的联络人,快马加鞭送到闽州。”
杨嬷嬷微愣:“娘娘是何意?”
霍青桑摇了摇头:“嬷嬷,你就别问了,我自有打算。”
“好吧。可是,娘娘您现在的身子……”
霍青桑微微一愣,忽而一阵苦笑:“你去找萧医女来。”
“娘娘。”
“别说了,去吧!”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烨儿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的画面。
“母后救我,母后救我!”
她恍惚地伸出手,却永远也抓不到他小小的手了。
烨儿,是母后对不起你,是母后对不起你……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朦胧中,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她。
霍青桑缓缓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从洞开的窗棂射进来,她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是呀,若是不睡着,又如何能见到她的烨儿呢?
她苦笑着坐起来,双手轻轻抚摸平坦的小腹,孩子,不是我不要你,只是不忍你来这世上遭罪。你若是能听到我的话,愿你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身帝王家。
她扬眉坚定地看着萧医女:“萧医女,杨嬷嬷可是跟你说了?”
萧医女脸色微白,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说了,只是……娘娘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是不想要,是要不起。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说话,紧闭的殿门被人一脚踹开,南宫曜面色青白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素衣。她胆怯地看着霍青桑,脸色雪白,整个人仿佛都在发抖。
“你来干什么?”霍青桑冷冷地看了素衣一眼。这一眼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刀,让素衣瞬间有种窒息的感觉,她缩了缩肩,不敢言语。
“你就真的这么不想要朕的孩子?不仅偷偷喝避子汤,现在还想要打掉这个孩子,霍青桑,你还有没有心?你的血就真的是冷的吗?”南宫曜失望地看着她,突觉胸口一阵闷闷的疼,天知道他有多期待这个孩子,有多想弥补当年的错误,可她为何要如此残忍,连他这么点心愿都要剥夺?
他愤恨得浑身发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紧抿的薄唇。
不要说,不要说,哪怕是假的,骗一骗他也是好的。
可她偏偏连骗他都不愿意做了。
她冷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即便我生下来又如何?他没有一个可以护他周全的父亲,难道要让他和他早夭的哥哥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便是他有幸能长大,他不见得会遇见一个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不顾一切替他谋算未来。这天下,一个霍青桑已是悲剧,何苦再来一个?我也不允许我的孩子一辈子活在仇恨和阴谋之下。”她静静地看着他,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子嗣而已,可她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无知任性的少女,这个孩子的出生未必就是霍家的福祉,也未必能让两人之间的感情有所恢复,这就好比一面摔碎的镜子,永远无法完好如初。
南宫曜恨恨地望着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只觉得愤怒,胸口剧痛,不自觉地就想用蛮横的手段使她屈服。他也看不透自己了,明明那么恨她,那么厌恶她,现在却还要拼了命地留下她。
他挫败地看着她,回头朝身后的素衣道:“好好伺候娘娘,娘娘若是有丝毫闪失,朕要整个舒兰殿的人陪葬。”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霍青桑:“青桑,你懂的,朕说到做到,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朕一定会保住!”他说得信誓旦旦,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日梦魇,每日惶恐,只怕她真的就这么决绝得连这个孩子也扼杀掉,那他还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2 合谋
雅芳殿。
“娘娘,事情有变。”宫女战战兢兢地看着软榻上正在给小皇子擦拭嘴角的苏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何事?”苏皖收好帕子,扬眉问道,“不是要你去乾清宫透露舒兰殿的事儿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宫女脸色一白,“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娘娘,皇上从舒兰殿回来了,舒兰殿的奴才全被打了,太医院去了三个院士,说是,说是……”
苏皖凝眉:“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有孕了。”
“什么?不可能,她明明偷吃避子药,不可能的。那日你不是亲眼见到舒兰殿的宫女去太医院抓避子药的吗?”绝不可能,霍青桑怎么可能在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时候,还给南宫曜生孩子?
这绝不可能,可是,她遽然僵住了。
她忘了,忘了霍青桑不愿,不代表南宫曜不愿。
自从南宫乾出生之后,南宫曜已经很少来雅芳殿了,难道他是想要霍青桑给他生孩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阵战栗,怀里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情绪,竟哇哇大哭起来。
“哭,哭什么哭?”她低头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忍不住冷声道,“哭有什么用?这宫里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
她仿佛陷入自己的幻境里,想到多年前的南宫曜,想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时常因为一些委屈而哭,那时还有他真心实意地怜着自己,她也不是没有真的动心过,她也曾想过要一心一意跟着他,有他护着,即便不回西凉也是好的。
可到底还是失望了,当他决定将她送到西域的时候,她便知道,她所求的爱情于她来说是多么的奢侈,她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生而为棋子,一颗棋子又怎么可以有感情呢?
思及此,她心中已是一片冰寒,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自己,她已经别无选择,她能做的,只有拼了命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娘娘,现在要怎么办?那素衣很可能是皇上安排在舒兰殿的人,现在舒兰殿里戒备森严,恐怕……”
她未说下去,门外已经传来宫人尖锐的喊声:“淑妃娘娘来给皇贵妃请安。”
苏皖一愣,“扑哧”一声乐了,想必她也是得到舒兰殿的消息了,这就来找自己想法子了吗?
这宫里恨霍青桑的,可不止她一人而已。
“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好好和淑妃妹妹叙叙旧。”
淑妃的脸色并不好看,掩在厚重脂粉下的脸显得多了几分沧桑和哀怨。她端正地站在大殿里,见到苏皖的时候心里本是不屑的,可尽管她如何瞧不上面前艳丽无双的女人,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比自己有手段,比自己更能抓住皇上的心。
她的心宛如油烹一样难受,她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虽然即便是生下来也未必能存活多久,可她依旧心里难受,特别是苏皖生下小皇子后,霍青桑又再次有孕。
她怕,当然她也知道面前的女人更怕。如果霍青桑真的生下个小皇子,那便是嫡长子,其身份可想而知。
“贵妃娘娘金安。”她轻轻开口,半蹲着施礼。
苏皖沉静地坐在贵妃榻上:“妹妹快坐吧!”
两个女人相视而坐,忽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一会儿,还是淑妃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舒兰殿那边来了消息,皇后娘娘有孕了,姐姐作何打算?”都是聪明人,这种时候便没有必要再绕圈子了,总之不能让霍青桑一家独大,只要斗倒了霍青桑,其他人便各凭本事了。
宫里人都不是傻子,虽然苏皖生了皇子,可到底是个经历尴尬的女人,母仪天下的那个位子她是坐不得的,这也是她敢来找苏皖合作的主因。
苏皖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便抿唇轻笑:“但听妹妹之言。”
……
霍青桑有孕的消息,无疑在后宫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向来冷清的舒兰殿一下子门庭若市,各宫里送来的吃食用具一一被素衣登记入库,却从未在舒兰殿使用一二。
第二日,刘全便直接从乾清宫带了几个得用的奴才来了舒兰殿,美其名曰伺候皇后娘娘,说白了,不过是南宫曜派来监视她的。
此后,但凡是舒兰殿的吃穿用度须得全部检验,每隔三日更是有太医院的太医前来诊脉。
“刘全。”南宫曜心烦意乱地放下手里的狼毫,扭头看了眼一旁伺候的刘全。
“奴才在。”
南宫曜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舒兰殿那边怎么样了?”那日之后他便未再去过舒兰殿,不是不想,是不敢,怕见她决绝的表情,怕听她如刀子般的话语,更怕面对她埋怨憎恨的眼神。
刘全支支吾吾了半天,一想到舒兰殿里兵荒马乱的情景,真不知如何开口。
南宫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大怒:“说!”
“皇上。”刘全惊得“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她,娘娘她……”
“滚!”南宫曜一脚踹开刘全,腾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摆驾舒兰殿。”
彼时,舒兰殿里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提着心过日子的,皇后也不知是哪门子邪神附体了,明知道自己身怀龙子,竟然比往日还能折腾,好端端的竟在院子里耍鞭子。
杨嬷嬷带着几个嬷嬷和宫女站成一排拦在殿门口,素衣早就吓得脸色苍白,抓着霍青桑那根金鞭死活不放手。
“都给本宫让开,听见没有?”霍青桑凝眉看着一群宫女、嬷嬷、太监、侍卫,忽而一阵冷笑,“信不信本宫一刀宰了你们?”说着,她伸手利索地甩出袖口的匕首。
众人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也不知是谁的头发落了地,人群里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
“是小卓子。”
“小卓子,刀呢?”
一群人乱了套,霍青桑冷冷地看着一旁的素衣,冷笑道:“怎么?你也想尝尝刀子?你倒是对皇上忠心,也不知死了皇上能不能给你些封赏?”
素衣从来没见过霍青桑露出这种表情,吓得脸色惨白一片,双手却又死死地抓着鞭子不放。
“拿来。”
“娘娘,您就别为难奴婢了。”素衣“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娘娘,请您念在皇上的分上,保重凤体还有小皇子啊!”
“皇上?”霍青桑神色一下子冷了几分,伸手一把扯过金鞭,微敛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痛楚。
如果,但凡是有一点希望,她又何尝不想要这个孩子呢?
可是她不能。
清脆的鞭声回荡在偌大的舒兰殿里,一鞭鞭,一声声,仿佛每一下都抽在她身上。她疯狂地舞动金鞭,鞭影晃动中她似乎都能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和自己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
疼,却必需舍弃。
南宫曜一进舒兰殿,便见到她疯了一样舞动金鞭,轻盈的身体上下腾跃。
“青桑,停下来。”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在金鞭织就的荆棘之网中穿行,最后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青桑,停下来,停下来!”
是谁?
是谁在叫她?
霍青桑宛如中了魔,她听不见,看不见,只是疯了一样地挥动手中那根金鞭,疯了一样地摧毁,就在她以为自己将在这疯狂的肆虐中死去的时候,是谁抱住了她?
他的气息那么熟悉,他的体温那么炙热,曾经无数个夜里她渴望这个怀抱,可是等来的全是不能磨灭的痛。
如果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痛彻心扉,那么,她不要了。
她颓然地丢下鞭子,低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腥的气息在口中弥漫,直到眼前有一道道白光闪过,耳边的声音越发嘈杂,她恍惚地眨了眨眼:“南宫曜?”她低喃一声,终究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3 庭东之死
南宫曜看着霍青桑苍白的脸,心中亦非苦涩二字可形容。他知道她不想要这孩子,可没想她会如此决绝。
佛说,人生有八苦,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他想她也许就是他一生的劫,求不得,放不下,明知道两个人之间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却仍旧舍不得放下。
“皇上。”刘全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他拉起她扭曲枯黄的右手,用断续膏一遍遍地推拿揉搓,直到枯黄的皮肤渐渐泛出淡淡的光泽。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口微疼:“说吧!”
刘全自是看不到床榻上的霍青桑,只是见到那只垂出帐外的枯瘦右手,想起当年那明艳傲气的少女,心中不免生了些许伤感。
“闽州战报。”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实在是事出突然,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来触霉头。
南宫曜的手一僵,剑眉微挑:“多派一队御林军给舒兰殿,若是皇后再有这般举动,令御林军直接把舒兰殿所有奴仆杖毙。”他沉声说道,低头看了眼霍青桑,弯腰在她冰凉的眉心落下一吻。
南宫曜回到御书房,追云已经等了些许时候。
“皇上。”
南宫曜摆了摆手:“闽州战况如何?”
追云脸色一片青白,好一会儿才道:“霍家军势如破竹,连取闽州三座城池,将楚郡王围困在锡城。”
南宫曜抿唇不语,他知道后面必有转折,否则追云不会急着见他。
“可是十天前,霍庭东突然失踪。臣沿途追了一百五十里,在闽州与兖州边际的一处林子里找到了他的尸体,随行的还有三十二精骑卫,全部死亡,无一活口。看现场,倒是与去年慕容无风之死是同一伙人所为。”
南宫曜一愣,大掌一挥,桌上的奏折散落了一地。
“皇上。”
“此事绝对不可让皇后知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有,西凉那边可是有什么消息了?西凉国主果真要立慕容无乐为太子?这个时候他来大燕,倒是有些耐人寻味。”尤其想到他与霍青桑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纠葛,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探子说,西凉国主正在急急给他铺路。”
“你觉得慕容无风的死,可是与他有关?”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燕山?
追云沉默了片刻:“多半是他所为。只是他这次为何要杀霍庭东?霍庭东又怎么会突然离开闽州?”
南宫曜抿唇不语,于他而言,西凉国并不需要册立一个多有能力的太子,那对他的大燕是个威胁,而慕容无乐恰好就是。
他心中冷笑,想来慕容无乐也不会无端出现在大燕,他的目的是什么?分化他和霍家?
“你要人看着慕容无乐,另外,派可靠的人去霍府查,包括和霍庭东有任何关联的人,务必找到虎符!”霍庭东之死的消息一旦传开,霍家军必然大乱,闽州一带就再难收复。
“是。”追云转身刚欲走,又突然转回身,“皇上,臣还有一事要说。”
“说吧。”
“关于霍云之死,其中苏牧确实动了些手脚。”追云道,心中亦有些惋惜,霍云本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今惨死狱中,倒也让他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吧!
舒兰殿。
仿佛这一觉睡得太过深沉,以至于霍青桑醒来的瞬间感到极度的疲惫,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摇曳的烛光把那人的身影拉得细长细长,她微微挑了挑眉:“谁?”
那人幽幽地转身,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苍白面孔。
灼热的夏风从洞开的窗棂吹进来,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伸手去摸枕下的匕首,却猛然想起,怕是早已被素衣取走了。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脸上没有五官,偶尔风一吹过,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你是人是鬼?”她一把抓住床边小几上的茶壶,表情凝重地看着那人,不,也许无法称得上人。
那怪物也不出声,突然身形一晃,霍青桑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影闪过,他已经扑了过来,冰冷苍白的五指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
“呜呜呜呜!”她奋力挣扎,可那怪物似乎力大无比,她从床上摔下来,却无法挣脱他冰冷的手。
呼吸越发困难了,她用尽力气举起手里的茶壶狠狠地往他头上砸。
“啪!”
“砰!”
茶壶落地的瞬间,殿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杨嬷嬷和素衣苍白着脸冲进来,一进门便见霍青桑衣衫凌乱地坐在地板上,床脚边是碎裂的茶壶。
“娘娘,您怎么了?”素衣忙冲过去。
“我怎么了?”霍青桑恍惚地眨了眨眼,“他呢?”
“谁?”杨嬷嬷担忧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除了那只碎裂的茶壶什么也没有。
“你们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怪物。”
洞开的窗棂吹进阵阵灼热的风,空气中好像还残留着那股浓郁的腐败气息,可他却不见了,在茶壶砸到他的瞬间不见了。
“娘娘,您太累了,老奴扶您起来。”杨嬷嬷朝素衣使了个眼色,两人合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霍青桑苦涩一笑,凝眉看了眼窗外。
是她看错了吗?
可那感觉何以如此真实?
这一夜,她未再成眠,直到鸡鸣时分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娘娘!娘娘?您醒醒!”
“谁?”霍青桑微微拧了拧眉,缓缓地睁开眼睛,“你是谁?”
“我是素衣啊!”
“素衣?”她晃了晃头,“不,你不是,你是谁?”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扣住素衣的脖颈,“你说,你到底是谁?不,你不是人,你是妖物!”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奴婢,奴婢喘不过气了。”素衣惶恐地看着霍青桑,脖颈上的手越收越紧,“娘娘。”
外殿的宫人听见动静纷纷跑进来,一见霍青桑这模样,亦是吓得魂不附体。
“娘娘,您怎么了?快放了素衣。”杨嬷嬷推开人群冲进来。
素衣?
不,她不是素衣,她是……她是什么?眼前的五官怎么好像一下子模糊了呢?耳边是谁在叫她?
“娘,娘,娘!”小小的娃儿就坐在窗台上,晃动着一双小胖腿朝她挥手,“娘,娘你过来啊!”
“烨儿,是烨儿,烨儿你回来了。”她一把推开素衣,提着裙摆往窗口跑。
“青桑。”
南宫曜沉着脸冲进来,人还没进门,便听见了里头乱七八糟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霍青桑的呼喊。
方才他刚下了早朝,人还没回御书房就被刘全半途截住了,说舒兰殿出事了,他本以为她又做出自残行为,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模样。
宛如一夜之间就清瘦了许多,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素白的衬裙里,整个人显得那么娇弱清绝。她静静地站在窗口,双手虚环着,温柔的样子仿佛怀中揽着最为珍爱的珍宝。
“烨儿,烨儿别怕,母后在这里呢。”她幽幽转身,目光对上他的时候一愣,随即疯了一样抓起桌上的茶壶往他身上砸,“滚,你这个混蛋,滚!你又要害我的烨儿是不是?是不是?滚啊!”
“霍青桑,你到底在干什么?”南宫曜恼怒地大吼,侧身躲开飞来的茶壶,大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恨声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他也痛的,他也会痛的,烨儿的死他难道就不痛吗?他都已经做到这样了,她还想怎么样?
霍青桑仿佛听不见他语气中的挣扎和痛苦,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南宫曜,南宫曜,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别杀烨儿。”她疯了一样地笑,那笑容仿佛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里。
“青桑,你冷静点。”他用力将她抱紧,生怕一松手,她就这么没了。
“冷静?”她忽而一阵冷笑,微敛的眉眼中带着一丝妖娆的妩媚,却毫不留情地突然拔下头顶的银簪刺进他的胸口,“南宫曜,我恨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恨!别跟过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不想见!”
“青桑。”他顾不得胸口的痛,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你得看太医,青桑。”
太医?是啊,她病了,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可这病太医如何治得了?是要剜了她的心,直到它再也不能跳动吗?
“南宫曜,别逼我杀了你,别逼我。”她癫狂地笑,眼泪从眼眶汩汩滚出,“不要追出来,除非你想我死。”她定定地望着他,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她,离开,离开这个男人,否则你会杀了他的。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嗜血冲动,是只有杀戮和血腥才能填平的沟壑。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飞扬的衣袂带着一种决绝,一种无声的控诉。
南宫曜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揉碎了,再也难以自持。
“皇上,您的伤……”刘全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要人跟着皇后。”
“可是皇上您……”
南宫曜自嘲地笑了笑,至少她还留了情面不是吗?至少她没有刺进他的心窝,至少她还是在意他的是不是?
他神情凄惶,觉得自己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傻子,可是他又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不能放,便要不择手段地抓住。
“素衣!”
“奴婢在。”素衣始终低垂着头,担心地看着窗外,不知皇后娘娘到底跑去哪里了。
南宫曜敛眉看了眼她脖颈间的瘀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的情绪最近何以如此不稳定?”
素衣“咚”的一声跪倒,脸色微白,颤声道:“回皇上,娘娘她最近确实情绪极其不稳定,看着,看着……”
“看着如何?”
“倒像是得了失心之症,昨天夜里不知是梦魇还是如何,说是看见了一个无脸男人,今早又差点杀了奴婢。”她一五一十地把霍青桑最近的情况说了一遍。
“啪!”
桌上的鸾鸟朝凤瓶被南宫曜一巴掌扫落:“为什么不宣太医?”
素衣吓得连忙磕头:“是娘娘不允我们宣太医的。”
南宫曜微微一愣,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沉声道:“刘全,找人查,但凡皇后接触过的衣食住行之物全部查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刘全脸上渗出丝丝冷汗,心中“咯噔”一下,忽而想起一桩十几年前的旧事。那时皇上还是皇子,皇上的生母容妃突然间得了疯魔之症,后来欲行刺先皇却被打入冷宫,最后被悄悄处死了,看来这后宫从来都不是干净的地方……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