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脚点(二)
早已分不清是花朵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我大声地歌唱,声嘶力竭地歌唱,早已不惧怕暴露自己的狼狈与脆弱。我的声音沙哑了,早已失去了甜美与柔弱,但我依旧一脸泪水地在街上发泄着。
“向葵,你不能再唱了。”裴凛蓝扶着摇摇欲坠的我,“好了,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去想吧。”
“不!你不懂!”我发狂般捂住自己的脑袋,揉乱那些我爱惜无比的头发,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为什么一切都要重新来一遍?一次还不够吗?为什么一切都要重新来一遍?我不要我不要……”
“傻瓜,你越来越不能伪装自己了。”
“呜呜……不要重来一遍……”
“好啦,回家吧?”
“不回家……呜呜,别离开我……”
“不会离开你,回家啦。”
“呜呜,不回去……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
(4)
今日,晴。
放学的铃声又欢快地响起。最后一节是活动课,大家早已整理好书包,几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
因为前几日醉酒的缘故,我这几天头都是昏昏沉沉的,四肢也懒得动弹,再加上裴凛蓝被他的“皇后妈妈”千年等一回地召回了家里,所以我并没有急着离开教室。
我将脑袋搁在课桌上,半迷糊半清醒地发着呆。
原本喧闹的教室此刻很沉寂,黄昏的风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带着还未散去的热意,吹过一排排整齐干净的桌椅。
空荡荡淡黄色的寂静。
“小桂圆”又一连消失了好几天,菲菲照样没有理我,再加上我本不擅长和他人相处,因此这几天,我一直是形单影只地待在喧闹的氛围中——真不知是什么样苦涩的感觉。
不知坐了多久,待天空逐渐被石黄的色泽一层一层染深,待远方黑色翅膀的鸟群在我的视线中完全消失后,我终于慢慢地起身下楼。
我背着“匡威”牌包包,很慢很慢地走在寂静的校园中。
树木已然成了黯淡的绿,从罅隙挤进来的黄昏颜色,被切割成不规则的斑点,投射在我崭新的白球鞋上。我盯着球鞋似乎凝固的斑点发怔。
走出校门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宝马车鸣响了喇叭。
淡茶色的车窗摇了下来,是夏已醒温暖儒雅的脸。
“进来吧,等你好久了,你们老师放学很慢呀。”夏已醒柔声对我说。
“呃……你怎么来接我?”我惊讶。
“爵说你在朋友家玩并住在那里,但今天一定要带你回去……奈茶说很想见见你。”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露出了一抹喜悦,“我和她下月初就要结婚了。”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打开车门,正欲进去,却看到夏已爵坐在里面,漫不经心地听着iPod,依旧是冷漠俊美得要命。
我愣了一下,最后还是坐了进去。
我们生疏而默契地将彼此距离拉得远远的。但是再怎么远,依旧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香气,轻盈而熟悉,柔和而神秘。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车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尴尬。
“在朋友家过得好吗?”夏已醒问我。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突然去朋友家住了?爵没有欺负你吧?”
“呃……怎么会?”我支吾道,望了一眼夏已爵,他依旧是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
夏已醒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相处得很好……我不再说话,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浅浅地笑。
来到夏家,那里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清新,被黄昏染醉的花朵在温吞的风中缓慢地摇曳,一个美丽的女子正伫立在夏家门口,看到我们出现,立刻小跑过来。
她有一头浓密的卷发,睫毛硬且黑,有几分混血儿的感觉,笑容十分甜美,二十三四岁。
“你是向葵吧?我叫奈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奈茶热情地抱住我,亲了亲我的面颊。
我受宠若惊般笑了,任由她像孩子似的拉着我又蹦又跳。
“向葵长得好漂亮哦!向葵有男朋友吗?”
“没,没有。”
“啊,小爵也没有女朋友!那就把你许给小爵啦!”奈茶开心地将我的手放进夏已爵的手里。
我触电般一怔,想要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离,但是夏已爵突然紧紧将我的手拉住。
他骨节分明、血管清晰的手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像一朵绽放出清香四溢香气的花朵。
他望着我,神色恍惚而迷惘,仿佛我是匪夷所思的存在。
而后,他又不自然地松开我的手,迷惘的神色散去,头也不回地朝家门走去。
“奈茶,别玩了,他们还是小孩子呢。”夏已醒拍了拍奈茶的头,像在爱抚一只不乖的小动物。
“向葵和小爵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奈茶遗憾地撅着嘴,朝我暧昧地笑,“今天请你吃浪漫的烛光晚餐哦!”她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哥哥的未婚妻好可爱呢。”我望着奈茶充满活力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是啊,很想一直一直都在她身边呢。”夏已醒也笑了,儒雅的脸上有名为幸福的神情蔓延。
“那么你和爵呢?”他突然转移了话题,清亮的眼眸里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爵……很伤你的心吧?”
“呃,什么?”我不自然地微笑。
“不用瞒我,这点异样还是看得出来的……不是住在朋友家,是他把你气走了吧?”
我默不作声。
“爵还是个孩子呢,鲁莽又任性,性格也很暴躁冲动,爱人的方式又那么偏激和霸气……如果他伤害了你,那么一定是他在害怕,不想暴露自己的恐慌与脆弱,不敢过多地暴露自己的爱,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夏已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他,有一颗很敏感脆弱的心,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全副武装起来。你也是这样的孩子,爱得很辛苦吧?”
我垂下眼睑点点头,没有辩解——因为在这么睿智、洞悉一切的夏已醒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小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好哥哥,才会让他那么孤独,现在真的很后悔呢……让他受那么多伤。”
“伤?”
“快点进来!开饭咯!”奈茶的声音传了过来。
“先进去吧。”夏已醒说,我点点头,随他一起走进了家门。
法式的黑白复古留声机上,精致的唱片重复旋转着,一圈又一圈地机械旋转,放出忧伤而年代久远的法语歌——《EsIstEinSchneeGefallen》,音符在房间里缓慢地堆砌。
灯全部关掉了,拉上了酒红色的窗帘,做工精致的金色烛台上白色蜡烛燃烧着明媚的火焰,带出一股淡淡的玫瑰精油芬芳。
奈茶像摆弄娃娃似的安排我坐到了夏已爵的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开饭吧!”她高兴地说。
我慢慢地站起来,苍白着一张脸抱歉地对她笑:“奈茶姐姐,我胃不舒服,先上楼了。”没等她开口,我便离开餐桌,朝楼上走去。
不要靠近他,不要接触他。
会害怕,会受伤,会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为什么,离得再远,还是可以听到他轻细温暖的呼吸,还是可以听到他樱桃色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将身体慢慢地倾斜,仰卧在窗上,望着模糊不清的夜色发呆。
晚霞已经消逝了,夜色缓慢地从天边盖下来,将堆在苍穹中的云朵染成奇异的深蓝色。底部的云朵则没有被夜色大面积亲吻,还残存着黄昏的痕迹,因此呈现着浅薄的黄蓝相间的颜色。
肚子很饿,胃部有些疼痛,我用双手抵着胃,依旧固执地不肯下来。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接通,裴凛蓝兴高采烈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我懒得将手机贴到耳边,便按了扬声器。
“向葵,你在家吗?”
“我在……夏家,已醒哥哥的未婚妻想见我,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样啊……那你有没有想我啊?”他故作可爱地嚷嚷。
“没有啊!”我装傻。
裴凛蓝在电话那头受挫般大叫:“怎么可以这样?你说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会把每一秒的时间都用来想我的!“
“是你逼我发誓的耶,又不是我主动说的。”
他哇哇乱叫:“向葵,如果你这么不乖的话,下次我会扑过来亲你哦。”
我的脸微微红了:“不行!”
“那你说你想我。”
“我想你——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
我一连说了几个“很想”,他委屈的声音又变了个调,兴高采烈起来:“既然你这么想我的话……我就只亲你的嘴唇好了。”
我笑得不可抑制,手一抖,手机从掌心里滑落下来。
我从窗户上翻下来,正欲去捡手机,才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
不用抬头,便可知道他是谁。
他不知站了多久,估计扬声以后裴凛蓝的声音也同样听得一清二楚……
“奈茶叫你下去。”
“哦,我不饿。”我冷淡地回答,转身背对他,手腕却被他紧紧拉住。
他几乎将我抱在怀里,我的胸口与他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异样的触感令我的脸开始发烧。
“放开我!”
他按住我的头,狠狠地吻下来。
我无法支撑他的重量,向后倒去,他也随着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夏已爵压着我,霸道地吻我的唇,舌头在我的口腔内横冲直撞,像如饥似渴的幼兽,轻轻地颤抖着,捕食着最后的猎物。
回忆在他吻我的那一刹那冲破闸门,充盈了整个脑袋。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裴牧牧,我要把全世界的晴天娃娃都买下……”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脏……”
“放开我!”我大声地喊着,推开他的身体,摇晃着从地板上爬起来。
“是啊,我怎么可以亲吻圣女贞德的嘴唇呢?”他戏谑地托着我的下巴,笑容冰冷,“弄脏了可怎么办啊?”
我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但我依旧高傲地扬着头,不停地告诉自己:向葵,你是骄傲的!向葵,你是勇敢的!向葵,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认输!
“向葵,你怎么不说话了?还在想我吗?”
摔落在地上的手机传来裴凛蓝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被夏已爵拾起,甩出了窗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朝他吼道。
“向葵,我好恨你!”他背对着我,发泄般狠狠地朝窗户捶去。
“刷啦”一声,玻璃窗居然被他击碎,无数透明的玻璃渣子朝我飞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玻璃碎渣已经片片扎进了我的皮肤!
来不及尖叫,来不及逃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细微而尖锐的疼痛从脸上蔓延开来,蔓延开来,一阵又一阵地疼痛。
我伸出手摸了摸脸,几片玻璃渣子狠狠地刺进我的手心。
夏已爵瞪大眼睛,脸色苍白,我从他背后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缓慢渗出了血。
“你……就那么恨我吗?”我轻言细语,视线逐渐变得透明。
他漆黑眼眸里一闪而过柔软无助的神情,像孩子似的看着我。
在那一刹那,我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掌打得极其用力,我看到他的左半边脸飞快地红肿起来,而我的手也持续地发麻、发疼。
“那,让你恨个够吧。”
我推开门,在夏已醒和奈茶惊讶的目光中飞快地跑走。
(5)
翌日,大雨。
毫无预兆的大雨,墨色的云朵被气流压得低低的,钝重的雨点迫不及待地从云隙里破空而落。紧接着,一道白色的闪电跨越过天际,将天穹撕成两半。
裴凛蓝所在的教学楼离这里很远,而且刚刚我接到他的电话,班主任拖堂了,他等一会儿才能过来,因此我没有急着往下走,而是扶着走廊,看拿着花花绿绿伞的同学们在楼道里涌动。
缤纷而杂乱。
过了一会儿,放学的高峰期过去,走廊里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偶尔有学生匆忙跑下楼,也只带起一阵寂静空洞的脚步声回响。
“向葵!”突然,背后响起一抹甜甜的声音。
我回头,一个女生披着一头很公主的长发,箍着草莓色圆点的发箍。
是裴牧牧。
“有事吗?”
“啊,没事。”裴牧牧故意用手轻抚着刘海,于是她手腕闪着银光华美异常的“XYJ”三个英文字母便嵌入我的眼睛。
她很开心地笑,笑容里有一抹纯粹的炫耀和骄傲,“向葵,爵是我的了哦!我把他从你身边抢走了耶!你会不会很难过?”她得意地凑近我,像小狐狸一样打量我。
我冷笑了一声,背向她不去搭理。
“向葵,你说你很难过!”裴牧牧嚷嚷,眼睛里冒火,她摇着我,突然发脾气。
“你找死么你?”我烦躁地喊了一句,回瞪她,“闭上你的嘴!”
她的大眼睛因为愤怒而迅速盈满泪水:“你一定要说!说你难过!说你求饶!说你认输!”
“闭嘴!”
“我不管,你说你说你说!你抢走我的哥哥,别想再抢走我的爵!他是我的我的我的!”
我被她摇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挣脱开,我皱着眉问:“我什么时候说要抢走你的夏已爵?”
“你的眼神告诉我的!你不要那么的志在必得!我讨厌你这么得意的眼神!你很骄傲吗?我不准你骄傲!”
“你简直有病。”我对她的无理取闹感到厌倦,朝楼下走去。
“向葵,我讨厌你!”她解气般狠狠地推了我一下。
我一脚踩空,刹那间从高高的楼道上滚了下来,迷乱的星火从眼前飞速掠过。坠地的巨大疼痛感压迫着我,膝盖不知道划到了什么东西,开始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液。
鲜艳的温热液体流至我的小腿,顺着腿部的曲线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哀艳而狼狈。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古怪地笑了。
这是我,本月的第二次流血,而且这两次受伤,竟出自情侣之手,真可笑。
简直滑稽透了。
“我……不是我推的!不不不,是你活该!”裴牧牧站在楼道惊慌失措,当她看到我的膝盖上愈加猖狂地奔涌而出的鲜血时,惨白着脸发出了骇人的尖叫,从楼道里消失。
胆小鬼。我不屑地瞥了瞥嘴,咬着唇扶着楼梯沿边站起来,慢慢地朝楼下走去。
“不要走出去,外面在下雨。”正当我准备跨出教学楼时,身后淡淡的熟悉声音令我不禁一震。
身后的少年像江南雨后的一抹温暖彩虹,无声无息地凝在天穹,美得令水墨画般的江南水乡全然失了色。仅是惊鸿一瞥,便令人沉迷而无法自拔。
他匪夷所思地出现在我身后。
我赌气般对他冷笑:“你管得着吗?”然后我毫不后悔地走进雨幕。
“向葵,你受伤了,不要和我赌气。”夏已爵将我抱回教学楼,自身的一半已浸在雨中。
“这么关心我?这是你的作风吗?走开。”我推开他,大步向前走,却忘记了自己的膝盖正在流血,于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膝盖处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狼狈地跌落在雨中。
天际淡蓝色的闪电在我跌落的那一刻在天穹划出凌厉的光弧,雷声轰鸣。
我惊恐地想向后挪,却生了根般坐在雨幕里,任由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打疼我的身体。
空旷的雨幕里,油然而生被遗弃般的落寞感。
“向葵,你没事吧?”夏已爵抱住我,检查我的膝盖和肩膀,他的声音在轰隆作响的雷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玻璃吗?取出来了,你不怕毁容,我怕。”我故意扭曲他的本意。
他听了我的话,怔了怔,伸出手指,似乎要触碰我脸上被玻璃划出的众多细小伤口。
“别碰我,碰了脏女人,也会变脏的!”我朝他吼道。
他不说话,默默地抱住我,将我塞进怀里,替我挡住雨。
漆黑的眸子里是脆弱无比的忧伤神情,在长长的被雨打湿睫毛的掩盖下朦胧而美丽。
我带着那抹讽刺般的微笑,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一直都想和你说,对不起。”他像个孩子,垂着头,双手交叠,不安地变换姿势,“我为那次说的话道歉。”
“那次?哪一次?是让我滚出家的那一次,还是说我脏的那一次?或者差点毁了我的脸的那一次?”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辜而迷惘,像个因做错事而忏悔的圣徒:“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因为彼此陌生是不需要道歉的……‘对不起’,只有朋友才配说。”
我们站在雨幕里,身体靠近了,灵魂却如此遥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我不会那么任性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向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我,柔弱地吻着我的唇,一遍又一遍呓语。
此时此刻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有的只是刻骨的恨意和麻木。
“向葵,我来了。”裴凛蓝撑着伞从前方走过来,推开夏已爵,温柔地擦擦我的唇,宠溺地揉着我湿湿的长发。
夏已爵顿时脸色煞白。
“裴凛蓝,你给我滚!”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主宰不了。”裴凛蓝淡漠地昂头看着他,雨幕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如果你敢让这一切重新来一遍,我会亲手杀了你。”少年抿着唇,神情凛冽。
裴凛蓝嘴唇轻动:“你知不知道……你所了解的一切,都不是事实。我很重视你,不想伤害你……而且是我,宁愿承担一切。”
“不要打哑语,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不可能去篡改。”
裴凛蓝还想说什么,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暖暖地笑:“我们走吧。”
裴凛蓝用苍穹蓝的眸子注视着我,然后无比疼惜地点了点头。
我依靠着他慢慢地向前走。
“呃……先扶我回去。”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
他睁大眼睛,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但还是乖乖地扶着我回到原地。
夏已爵墨色的发丝在雨水的浸染下早已湿透,看到我回来,他迷茫的眼眸里闪现一抹光亮。
“向葵……”
我撩开长发,将向日葵耳坠从耳朵上摘下,摊在掌心,然后掌心缓慢地旋转360°,原本珍惜无比的向日葵耳坠无力地掉进了脚边的水坑里。
连回声都没有,在轰隆作响的雷声中悄然沉入水坑深处。
“夏已爵,这样就……真正结束了呢。”我状似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夏已爵刹那间垂下了嘴角。
雨点刷啦啦从云的罅隙里坠落,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地砸向地面。
淡灰色的空气里徜徉起忧寂的雨雾,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们结束了。
我们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巨大的回声撞击着我的脑膜,袭来一波一波的空洞感。
我和裴凛蓝转身离去。
我们,会不会也是一场虚无的旧电影呢?
此时此刻,如同老电影离别的镜头轮回上演——他在原地定格,在灰色的雨幕中望着她熟悉的身影逐渐远去,伸出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想抓住她,而留于掌心的只是一抹不存在的雾气。
他的眼眸里一片空白,雨雾里她的身影模糊,一会儿就不见了。
(6)
夜深了。
闭上眼,就可以看见那时他哀伤而清亮的眼眸。
睁开眼,就被无边无际的浓重孤独所包围。
无论是闭眼还是睁眼,都如此难以忍受。
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卧室,站定在裴凛蓝的房前。
犹豫了一下,放在门把上的手还是慢慢缩了回去。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门开了。裴凛蓝带着温暾的笑,苍穹蓝的眼瞳清晰无比。
“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一直在等你,总感觉,此刻的你,或许会需要我……所以,没有睡,一直等着你来敲我的门,放下伪装和坚强,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裴凛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不由自主地投入他的怀抱。我第一次将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紧,这样的拥抱,甚至可以让心跳停止,呼吸停顿。
睫毛上已经凝起了泪滴。
伪装在此刻如同失去效果的糖衣,褪去了不可一世的光鲜亮丽,暴露出原本最真实的面目。
他拍拍我的头,温润地笑:“去天台吧。”
天台。
裴凛蓝撑着一把鹅黄色的伞站在一边。
我出神地凝望着伞面淡淡的鹅黄色。
我如同向日葵一样掉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声嘶力竭地将美丽的脸孔哭得苍白。娇嫩的脸庞便褪去了深深的温暖的色泽,变成如此狼狈和憔悴的鹅黄色。
我情不自禁地用指腹轻轻摩擦着那把鹅黄色的伞,传递到指间的却不是期待已久的温暖熟稔。
呵……鹅黄色,无论有多像掉了色的向日葵色泽,也始终无法替代那种明媚与温暖。
就好像心中的位置,一旦有人抢先坐下,那么纵使他离去,那种朦胧淡雅的芬芳,也依旧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我的向日葵伞,已经离开我多久了?
而我心中的少年,也已经离开多久了?
我将手放在心脏上,嘴边掠过一丝悲伤。
裴凛蓝突然温柔地拉起我的手,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向葵,还记不记得,那次歌唱比赛,我有一句话未说完……”他温柔地靠近我的左耳,“那个时候想告诉你,‘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你是向葵’。”
“因为你是向葵啊,可以脆弱、可以坚强、可以勇敢、可以暴躁、可以任性、可以幼稚、可以粗鲁、可以寂寞、可以孤单的向葵……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突然地。就轻易喜欢上你了呢?”
还没等我完全消化他的话,他便再度轻轻开口:“做我女朋友吧!”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他安静地看着我,嘴边调皮温和的笑容消失,眼眸明亮,一脸认真。
夜色静芜。
他温暖潮湿的苍穹蓝眼中倒映出我的模样。
我听到我的声音,如短暂黑夜里白光的悸动,带着清晨露珠般的明亮,轻轻地说:“好。”
那一刹那,他开心得像个孩子,雀跃地揽着我,轮廓柔和的脸庞轻轻靠近我的脸,靠近我的唇……
然而,却在凝视的瞬间微微一笑,将我轻柔地抱进怀里。
匪夷所思的举动。
“你为什么不吻我?”我语无遮拦地问了出来,随后红了脸。
裴凛蓝调皮地笑:“那么想被我吻吗?”
“哪有!”我假意挥舞着拳头。
他将我更加轻柔地抱紧:“只要抱着你,就已经很满足了。若是再贪心地奢望更多的幸福,我怕会失去你。所以,只要抱着你就够了……”
“向葵……我不想失去你。”
夜色如烟弥漫在半空,小小的雨滴坠落,宛如水晶破碎的声音……
少年的呓语。尾音的拖曳。
夜色。雨烟。水珠。鹅黄色伞。眼神。凝望。浅笑。
此夜如此美。
(7)
次日,天空完全没有受昨日大雨的影响,快速地恢复了纯白湛蓝的模样。
这节体育课男生打篮球,女生打羽毛球。
因为腿受了伤,我安静地坐在巨大的花坛上,没有参加他们的运动,百般无聊地看着纯白的羽毛球在半空划出一道道的弧线。
就在这时,羽毛球偏离了轨道,朝我身后的花坛飞边。
“向葵,捡一下羽毛球!”同班的女生喊我,我望了望自己已经止血的膝盖,朝她点了点头。
然后慢慢地翻进花坛,捡起那个羽毛球。
然而我低估了膝盖处的伤口,下蹲的时候,原本貌似愈合的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蹙紧眉头,慢慢地弯下腰去,膝盖处有血渗了出来,裸着的小腿已被慢慢染红。
“向葵,快一点儿哦!”女生好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
我立刻蹲下身从两盆花的缝隙里找出那个羽毛球,缓慢地从花坛中爬出来。
伤口又一次裂开,温热的液体不一会儿就流满了小腿,满目鲜红。
“啊……”同班女生瞪大眼睛,望着蹒跚走来的我,惊慌失措,“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等会儿去保健室就可以了。”
可是那种撕心的巨大痛楚……
我蹙着眉头站在原地,有些无法移动步伐,但还是很坚强地微笑,慢慢地后退,不想暴露此刻的自己有多软弱无助。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而后,我看见菲菲本能地向我奔来,速度快得像一团小火球。
她抱着我,惊恐地望着我的小腿,不停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受伤?你流了好多血,疼不疼?疼不疼?我们快点儿去保健室……”她扶着我,试图带我去保健室。
我怔怔地望着小火球一样毛躁的菲菲……轻轻地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
她僵住了,突然发现自己在做什么,那种小鸽子般单纯而惊恐的戒备神色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生硬地放开我,朝反方向走去。
毕竟……还是无法回到过去啊……
“曾经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现在,我们却这样了……”我苦涩地望着她离我远去,轻轻地说道。
走出几步的菲菲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迷茫地看着我,然后飞快地跑过来,一脸泪水地扑到我身上:“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葵葵,我不要这样了,是我错了,是我太小心眼了,我不要离开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葵葵,我们和好吧!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菲菲急急地说道,声音委屈而柔弱。
我推开她。
“葵葵,你不要推开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发脾气了,你不要这样……”察觉到我推开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滑落。
“啊……我推开你,是不想把你的白裙子弄脏。”我指了指鲜血淋漓的腿,又指了指她染上血迹的白裙子,无辜地笑。
“什么嘛,吓死我了。”她破涕为笑,又凑了上来,将头埋在我的脖子上,柔软干净的短发散发出婴儿般的乳香,“我不介意,我要在你身边,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她像一个可爱的孩子,声音软软地撒着娇:“刚才看到你流血,一下便什么都忘记了。看到你明明流血了还要装出没关系的样子,我的心都快痛死了!”
我无辜地望着她,面对突如其来的和好不知所措。
她突然又软软地粘着我,委屈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我的脖颈里:“就算Summer喜欢的人是你,我也不生你的气,我不要怪你,也不会怪你的!因为你,向葵,是我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也不会再幼稚!再也不会这样了!”
菲菲紧紧地抱着我,我也同样紧紧地抱着他,那么紧那么紧。对于这份失而复得的幸福,我们都不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