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四章 那个少年

书名:玻璃纪年本章字数:8709

学校的医务室里,我手忙脚乱地把柜子上能找到的所有瓶子都搬了下来,从架子上一个很高的地方找到了干净的棉签。

“这个盐水过期了,用这个双氧水吧,可能会痛一点,稍微忍耐一下吧!”我把沾满双氧水的棉签轻轻按到白墨的伤口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眼睑,然后面无表情。

“痛吗?”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又匆匆地把视线转到窗外,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棉签很快被染成粉红色,我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我强迫自己直视那道往外渗着血珠的划痕,操作着那些冰冷的器械,镊子、剪刀和创可贴,用另一根湿漉漉的棉签蹩脚地来回摩擦着残忍的印记。那一定很痛,可是白墨却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喉结偶尔在上下滑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创伤药水的刺鼻气味,浓郁的低落笼罩着两个人,这不禁让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安以玫在白墨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虽然是无意的,但这件事情却像是同时在我们的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连空气里的血腥味也透着一股淡淡的苦涩。

“都怪我不好,李阿姨叫我看好以玫,让她今天好好去学校,这下她又跑了。”我把瓶子放回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她是以为我去告了状,才会对我那么生气,她怎么那么傻……”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呢?和我说点什么就那么难吗?

许许多多的问题模糊成一片,像一层灰蒙蒙的雾蒙在眼前,却怎么也没有答案。

“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白墨突然用沙哑的声音低低问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想了一想,咬了咬下唇,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以玫对白墨的感情,一直是超越朋友的存在。回想起她离去时慌乱的脚步和竭斯底里的哭喊,真的没想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我想,她一定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可是,处分和警告的危机迫在眉睫,白墨和我,只是希望她回来上课,仅此而已。

那一巴掌,她一定是气昏了头,才这么忍心!

我安慰他说:“我想,她最终会理解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后悔,又伤心……”

白墨颤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接着,他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眼底闪着湿润的光,眼里的血丝依旧没有散去,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突然伸手揽住了我,把我拉近了他的胸膛。

我有些惊慌,却没有闪避。

周围的空气像是一下子凝固了,我迎着他柔软的目光,像是突然闯入了关于他的不曾碰触过的世界,他的身体很热,就像是被阳光晒过许多个小时的结实靠垫。

我从来没有这样地靠近过白墨,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强而有力,这么急促。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热力,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十几秒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拥抱显得有些过于漫长。我开始有些不自在,于是动了一下身体。

白墨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同时在我的耳边喃喃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们三个曾经在一起,过得那么好,再也回不去了吗?”

白墨闷闷的声音不禁让我闭上了眼睛,一度僵直的身体也变得稍微放松下来。我沉默了,不需要多说什么,我知道,白墨的心情和我是完全一样的,一样的无奈,一样的难受。

在青春的涌流里,我们都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拉住彼此的手,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其他的伙伴被冲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世界上最悲伤的语句,莫过于“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我们只是在努力地逞强,不愿意承认那些事实……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像一张灰蒙蒙的纱劈头盖脸地蒙了过来。

“微微,你不要像以玫一样离开我……”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就像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我忍不住默默地伸手,回抱了他一下。

不会的,我会永远在这里,只要你需要我——我在心里默念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客厅里,《新闻联播》的前奏音乐没有应时响起,电视屏幕上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考这样的分数,你是存心想气死我吗?”

父亲的一声怒吼,吓得我浑身一颤,我低着头站在沙发旁,垂着手,一声不吭地接受着他的数落。

“你是要进常青藤的人,却拿出这样的分数,你也好意思?”父亲说着,把成绩单拍在桌上,“你知不知道,8分的差距,要是在真正的考试中,足以把一个人从哈佛丢到乌苏里木?”

“对不起,我……”看着那张成绩单,我的心似乎也被揉得皱成了一团。不敢去看父亲利箭般的眼神,除了“我会努力的”、“下次一定考好”,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太多的台词。

难道我能说“对不起,最近心情不好,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来面对他的质问?

我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巴掌声在我耳边响起。

几天前,以玫的一巴掌打在白墨的脸上,就像也打在了我的脸上,心情也被打落在地上,再也拾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在受到白墨的打击之后,以玫依旧在逃课,逃避老师,逃避我,也逃避白墨,谁也找不到她,现在到底谁还能把她从危险的深渊边上拉回来?想到这个,我甚至有些绝望起来。

几乎人间蒸发的安以玫、总是冷不丁跳出来扰乱我生活的李崇西,还有面前这张恼人的成绩单,像一团团吸饱了水膨胀起来的海绵,充斥在思想里,每一个出口都被死死地封着,几乎要把脑子撑爆。

焦虑、悲伤、愤懑、无助和寂寞……种种调料,在滚烫的锅里被翻炒着,却融合不到一起,最后凝结成一块块焦黑的、化不开的沉重,沉淀在我的心里。

父亲的骂声继续撞击着我的耳膜,但是已经变得模糊。

“你最近是怎么啦?丢了魂似的!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在图书馆里啃干面包就着白开水的,牛津字典都被我翻烂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终于数落完了,母亲走过来,端给他一杯茶润润干燥的口舌,然后一叉腰,开始了第二轮数落。

两个小时后,我在图书馆外的草地上找到了白墨。

我站在他的面前,背上都是汗,制服的衬衫贴在背上,黏腻得让人难受。

刚刚下过小雨,天气却依旧闷热,这就是一个到处都黏黏腻腻的季节。

“恭喜你了,这次取得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我有气无力地说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草坪刚刚修剪过,毛茸茸的小草扎着我的腿,痒痒的。

白墨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小说,但目光却落在了远处。听见了我说的话,他才眨了眨眼睛,说:“你也考得不坏。”

“这是在讽刺我吧?成绩下滑了8分,刚刚挨了一顿批,心情糟透了……”我抬起手,抬起头,看着指缝间漏下的光影。阳光在头顶滚滚的绿浪间闪着金黄色的耀眼的光,我眯起眼睛看向天空,那里是一片高远的湛蓝。

“真不想读书,越来越讨厌英语了,唉,我要是你就好了……你就像是被施了魔法,成绩总是那么棒。”

“你这种口气真是让我难过!”白墨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怎么了?你只是下滑了8分,就挨批了吗?你爸妈对你还是那么苛刻啊!”

“你觉得我这辈子他们会有一天让我放松吗?就算我去了美国,他们也会要我每天晚上9点准时待在宿舍里接电话吧?也许连我晚饭吃了什么都要调查一遍。”

“不要这样说。我知道,考试的压力很大,最近你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其实,我也是,那天的事情确实是个打击,我没想到以玫会固执到那个程度,更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他又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白墨总是频繁地叹气,几乎要把过去十几年的份都补上。

我没有说话。这儿热得像蒸笼,一想到接下来的时间大概要在书桌前持续不断进行沉闷的温习,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样的压抑。我迫切地需要一点治愈的力量,哪怕是突然碰在脸颊上的冰镇可乐的刺激,让我从这些没完没了的烦闷里脱离出来,五分钟就好。

然而,下一刻,白墨的声音响起来。

“微微,你不要想太多。现在面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面试失败了,只是上了一所国内的普通大学,你妈妈可能会疯掉的吧。”白墨把书合上,一脸严肃地继续说着。这一刻,他的表情庄严,就像是某个官方机构年轻的权威发言人,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就像是暖色的强力闪灯,“至于以玫,那该是我来担心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嗯。”

白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懂,那些熟悉的语句,总是在周围的人口里重复着。可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些话重新变得高涨。我觉得自己的胸口里只有一潭死水,那些蠢蠢欲动烦躁不安的情绪,像是对各种农药免疫了的小虫子,在这潭死水里纷纷扰扰地抖动着翅膀。

“只是差了8分,以你的能力,努力个两三天,应该就能补上了吧!这么烦恼,可不是办法哦!”白墨说着,用书敲敲我的头。

看着他像往常一样温柔的神情,我的表情却没办法变得轻松起来,实际上,我有一句话一直闷在肚子里,堵在喉咙间——

你难道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我匆匆离开了白墨。虽然我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安慰我,可是……待在他的身边,我莫名地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茫然中,路过了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门口摆放的冰柜就像是我小时候所见到的那样。我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小店。

店员抬起头,并不热络地问我要吃什么。我一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给我来一只绿豆冰棒。”

店老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耸着肩说:“绿豆冰棒?怎么你们小姑娘也要吃这种哦……压在冰箱底下,你自己去翻吧。”

我在冰箱里翻了很久才找到他所说的绿豆冰棒,可能是因为曾经融化过,冰棒有些变形。可是我还是坚持买下了它。离开小店的时候,那个满脸痘痘的年轻店员笑话我:“小妹妹,还是来根巧克力圆筒吧?这种冰棍过时了!”

我说:“不,我就要这个,我从小就吃这个。”

绿豆冰棍,简单却让人难忘的味道。

我的口味一直没变,不过遗憾的是,它已经没有了记忆中的香甜纯真。

“以玫,为什么你从来不吃豆沙的?老是吃牛奶的不腻吗?”

“那你呢?为什么老是吃豆沙的?”

咬着冰棒,我不知不觉走到小区的公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以玫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每天扎着两个羊角辫。记得有一次李阿姨不给她买牛奶冰棒,她一个人站在太阳地里哭了两个小时。

她总是我们三人中最调皮的一个,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打着赤脚爬到假山最高的地方,偶尔抢走白墨的作业本,藏在假山的小山洞里。

后来我们都发现了那个假山里的小山洞,所有人惊喜得一宿没睡着。我们没想到这个天天经过的小公园里,居然藏着一个那么有趣的地方。

我走过狭小的石墩桥,跨过水池,眼前是一大片假山,这就是小时候我和白墨、以玫的秘密基地。

这个地方和10年前的模样没什么变化,顶多就是草长得更密了,水池里的水变少变脏了,还有,来的人变少了。

事实上,会顶着大太阳,来到这个地方的,根本只有我一个。

心血来潮,我摸索着找到了山洞的入口,然后弯着腰爬了进去。跟记忆中的一样,山洞里面幽深曲折。只是,小时候这个山洞可以容纳我和白墨、安以玫三个人在里头做游戏,现在对于我来说却有些狭小。我抱着膝盖,坐在里面。从一个不大的缝隙望出去,狭窄的视野里能看见阳光照在假山外一束喷泉的水流上。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我的心情一下子沉淀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无意间在自己的身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以后,一个被盖在树叶下的铁盒子顿时跃入了我的视线。那是个旧月饼盒子,厚厚的一层灰下依稀能看见熟悉的图案。我吃了一惊,这曾经承载着三个小孩美好记忆的百宝盒,没想到居然还在这个秘密基地里。

犹豫了很久,终于打开了盒子,看着眼前的东西,我愣了几秒,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包围了我,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和以玫一起收集的彩色玻璃珠子;白墨玩过的画片;王菲的磁带和玻璃纸;白墨小学制服上的纽扣;被三个人翻烂了的一本机器猫的书;一本被涂得乱七八糟的小笔记本……

小本子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画着机器猫,翻了几页,我沾了一手来自过去的尘埃,那些幼稚的豪言壮语,笔迹被渗入的雨水模糊成一块蓝灰色的影子。我努力地辨认着三个人的笔迹,看见以玫连续写了好几页的“白墨大笨蛋”,然后白墨画了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回击她。我还看见我用几根简单的线条画出来的巴黎铁塔,铁塔上站着一个挥舞着双手满脸笑容的小姑娘……

以后我要去法国,站在巴黎铁塔最高的地方!

这是巴黎铁塔?我还以为是狗尾巴草呢!

讨厌!

……

琐碎的往事像透明的玻璃弹珠咚咚地从记忆的口袋里蹦出来,散落了一地,而我缓缓地低头拾起。

还记得,以玫说,长大了要当模特,当明星,这样就可以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妈妈过上好生活。

还记得,我说,长大了要当旅行家,游遍全世界。

还记得,白墨说,长大了要当钢琴家,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办一场音乐会。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像是被扯断的珍珠项链,留下来的就只是一个一个的片段,而连接片段的链条却早已断裂。

就在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凌乱的脚步声,什么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有种别跑!”

喊声像惊雷一样炸开,我浑身一抖,思绪猛地被拉了回来。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有种莫名的心慌涌了上来。

依旧抑制不住好奇,我从假山里探了出来,踩在小石墩桥上,小心翼翼地躲在柏树后面,植物的掩映下,我看见不远处冲下来一个男生,穿着白色的T恤,像一道白色的箭,我甚至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息。他似乎为逃避着什么,向后看了一眼,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猛地捂住了嘴,才拼命抑制住冲口而出的尖叫——

是李崇西!

正惊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突然他的身后冒出了三四个陌生男子,手里挥舞着棒球棍,看那打扮,无疑是不良青年;看那阵势,来势汹汹,就像是对方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恨不得一棒子把人弄死。

看起来可不是小打小闹,他们手里的家伙足有六七十厘米长,吃上一棍,别说乌青骨折,脑震荡都是可能的,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

眼前的景象,活脱脱就是电影里的帮派死拼!

手脚发软起来,说实话,我可不想看到李崇西在我面前被一棒子打得鲜血四溅,在地上翻滚的模样!

看着他竭力向这边跑来,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我看见他胸前的一大片汗渍和咬紧的牙齿。突然一个荒唐的念头闯入了我的脑子,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注入了我的身体。我从桥上直冲了下来,从那些浓密的柏树后面蹿出来,捉住李崇西的手,就往假山里拉。

他看见我,满脸诧异。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指着水池边的山洞小声对他说:“那里!躲那里!”然后就拉着他冲了进去。

洞口长着细密的长草刮过我裸露的小腿,像细细的小针一样扎人。钻进洞里,光线霎时暗了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在诧异与紧张中碰撞的眼神,还有急促的喘息与心跳。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我微微弯下腰,他跟着我做相同的动作,从假山的缝隙探出去,这里很隐蔽,我看见棒球棍在柏树的那头晃来晃去,那些人的脚步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大呼小叫着李崇西的名字。几分钟后,或许是终于失去了耐性,他们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这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李崇西瞪大发红的眼睛,指着我,压低声音叫了起来。

“我……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我整个人的声音都是颤抖,接着,他颧骨上触目惊心的乌青和手臂上的一道道紫痕让我差点惊叫出声,“天啊……你……”

想到那些人或许还没走远,我连忙捂住嘴,以免自己过高的音调引来外面的人的注意。

“只是被个浑蛋推了一把擦伤的,跟猫抓似的,用不着那么吃惊。”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淡淡地说着,就好像这些伤痕不过是门口小商店买来的文身贴纸,不高兴的时候一揭就能丢掉,“我还有更可怕的伤口呢,西瓜刀砍的,缝了五十针,要不要看?”他半开玩笑地说着,伸手就要把上衣撩起来。

“讨厌!我才不要看呢!”我慌忙扭过头去,脸上一阵发烫,“你不怕死吗?那群人拿着那么粗的棒球棍,好可怕!”

“原来你是担心我被打死才把我拉进来的吗?”他暧昧地弯起一边嘴角,不屑地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你还挺大胆的嘛!要是被那群人发现追上来,我可很难保证能连你一起救下来哦!”

“你……你怎么惹上这群凶神恶煞的啊?”我被他的话吓得一慌,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追你?你是不是也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他瞥了我一眼,撩了一下汗湿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女孩子不需要过问,你只要站在我的背后就行了。”他说着,一弯腰就要从洞里钻出去。

“啊!先别出去!”我连忙拉住他,“再等一会儿吧!他们说不定还在这附近找你呢!”

他回头对我一笑:“好吧,瞧你,小脸都吓得煞白了,你就这么担心我?该不会爱上我了吧?”

“我只是……只是不想看着惨剧在我面前上演……”我翻了个白眼,回答道,“反正你上次帮我解围,这次我也帮你一回,这样我们两个人就谁也不欠谁了吧?”

“解围?我要你帮了吗?女超人?”李崇西嗤地一笑,把手撑到我头顶的洞壁上,两个人的距离急速缩短,“你觉得那帮小跳蚤可以打得倒我吗?如果不是你,他们现在该跪在地上求饶了吧?”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额头上,我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视线却对上了他汗湿的锁骨。而他的身上有种奇妙的味道,男性特有的,浓烈的汗水与淡淡的烟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古龙水的味道,让我有种轻微的眩晕的感觉。我支撑着不让自己晕倒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你……你尽管阿Q吧!”我被他的过度自信噎得快说不出话来,又低头看看他手臂上不住渗血的擦伤,“我看你还是先去处理一下伤口比较好吧!受了那么多伤,还说人家是小跳蚤?那该是多大的跳蚤啊!”

“啧啧,这点伤你就大惊小怪的!”他摇摇头,“别看我受了伤,刚刚他们也被我放倒了不少,之前那一脚没被我踢断根肋骨,至少肺也扁了吧!”

“这也太暴力了吧……”我不由抽了一口冷气,皱起眉说,“打架就那么有趣吗?”

“呀,你真以为我喜欢打架啊?”他挑了一下眉,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喜欢打架的,不过,真要打起了,我也不怕。你信不信,就算我到街上买瓶矿泉水,只是骑着那摩托车,屁事也没干,也会有人来找麻烦。啊,就算我不骑那摩托车,单单是我这张脸,也会有人来找我麻烦,啧啧,长得太帅也是一种累赘……”

“油腔滑调……”我翻了个白眼,小声反驳他的一番歪理。

“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打过架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把看不爽的人一脚踹翻在地的冲动是写在每一个雄性动物的基因里的,你们小女生怎么能理解打架的乐趣呢?”

“乐趣?可是我只看见了流血事件……”我又看看他手臂上的伤,他白色的袖子上洇出了一小块鲜红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你的伤口在流血呢,还是让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哦?你会包扎?”他挑起一边眉毛,提高了音调,一脸的不信任。

我无语,开始低头翻我的包。

这个月就像是受了某种奇怪的诅咒,我身边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受伤,先是以玫,然后是白墨,再来是李崇西,我帮白墨处理了脸颊上的伤,现在又包扎李崇西的手臂上的伤。

“你是第一次帮人包扎吧?”李崇西皱着眉头,一脸忍耐的表情,看着我往他手臂上缠绷带。

“不是。”

“啧啧,我猜上一个人现在估计被截肢了吧?”

我瞪他一眼,他笑了,继续说:“你包扎成这个样子,我还要自己重新包一遍,有什么用啊?”

“好啊,有本事你自己包扎吧!”我说着,用纱带在他手臂上绑了一个紧绷绷的蝴蝶结,以示报复,再一拉紧带子两端,他果然吃痛地猛吸了一口气。

“包扎的功夫那么烂,蝴蝶结倒是打得挺端正嘛!”他花了好大劲才把那个蝴蝶结成功拆开,然后咬着牙把那圈绑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撕了,自己给自己包扎起来。

我看着自己的作品被一点点瓦解崩坏,一种酸酸的感觉充斥了我的胸口,再看下去,我的嘴角往下拉的幅度越来越大。真是小看他了,没想到他包扎得像模像样的,整齐又专业!

“像这样,只是随便包扎一下,好看多了吧?”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李崇西继续戳我的痛处,“出于安全考虑,淑女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一躲比较好,包扎也是,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比较好。”

我哭笑不得,忍不住叫起来:“你真讨厌!我这个最不擅长动手的人好心好意地帮你包扎了,我这个胆子最小的人也冒着生命危险出手救你了,你居然连一句谢谢也舍不得说,还笑话人家!”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反省,随后又一摸鼻子:“那还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自己说的嘛,上次我替你解围,这次算是你欠我的,既然是欠我的,我跟你客气什么?”

“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啊!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让你被打得满地找牙算了!哼!”我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气,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没想到你也会生气呢!”他故意瞪大眼睛,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还以为无论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的呢!怎么说呢?……就像木偶一样……”

“讨厌!那么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吗?”这个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但不反省,还在一边说风凉话!顿时我的火气更旺了,索性往他手臂上包扎完美的地方用力一按,下一秒我满意地听到了一声痛叫。

“这表情不错啊!没想到你生气的样子还蛮可爱的嘛!”李崇西缩回手正揉着,弯起嘴角说,“之前看到你的时候,老是一副《新闻联播》女主持的严肃模样,说什么都一个表情,满嘴的官方用语,那时我真想捏捏你的脸颊,看看是肉做的,还是硅胶做的。要像这样,有什么不痛快的,就直接说出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骂就骂,这才像是个鲜活的人嘛!”他说着,伸手摸摸我的头。

鲜活的人!

原来我之前就像一个木偶?

空有一个好看的躯壳,微笑,点头,一举一动,都是依照别人的意志来做的,眼里没有灵魂,呆滞的表情,礼貌流利却没有创意的应答,是啊,这是我,这是我在别人面前的样子,也是父母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但是,这不是真正的我。我就像是舞台上的木偶,演尽了所有的角色,努力地取悦着观众,让自己的主人满意,带给周围的人欢乐,却忘记了,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么,真正的我在哪里?

我回想着他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思索着,任由他揉乱我的刘海。

“听说你在学校是优等生?看你老是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我就不信乖乖女就没有不爽的事情!”

“没错,我现在就看你挺不爽的。”

“哈哈,那你就骂啊!”

“哼!我不听你瞎掰……”我低垂着头,用纸巾擦拭着手上的血痕,掩饰着脸上异样的神色,心里却不能平静。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就像突然舔了一口芥末,呛辣的味道直冲脑门,让人眼眶发热起来。

我一直按照别人的要求生活着,没有人在意我的真实想法,也没有人在意我是不是真实地活着,反倒是他一口指出了我最在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