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碎的玻璃年华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离上课铃响起还有几分钟。走廊上,两个工人正站在长梯上安装摄像头。一想到再过几个小时,每个学生走在这条长廊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那个冰冷的小机械收录,连擤鼻涕这样的小动作也会纤毫毕现,我的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我不喜欢被过度关注,但是却无法阻止……
不想再看到那些即将启动的电子眼,我转身回教室,还没踏进门口,就发现里面异常热闹。
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聚集着一群人,似乎正抢着看着什么,几个女生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别抢啊,让我看看!”
“骗人!这不是真的吧!”
“平时一副清纯的样子,怎么会……”
我猜她们看的大概又是什么充满明星小道消息的花花绿绿的杂志,但是奇怪的是,一向对娱乐圈猛料不感兴趣的男生,也会加入八卦的行列。
透过肩膀与肩膀的缝隙,出乎意料,我见到的是一张报纸,我猜,肯定是娱乐版。
我正要坐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絮絮的低语跃进我的耳朵里……
“嘘,小声点……她该不是还不知道吧?”
“假装不知道吧?她……真是丢脸丢大了!”
“会不会只是长得像啊?”
“拜托,认不得人也该认得车吧,除了他谁会开这种车啊……”
周围的气氛变得不太对劲,我回过头,却看见那群人里的几个同学正盯着我。
一刹那,空气仿佛凝结一般。
“微微,这是你吗?”一个女生对着我摊开报纸,“你上报纸啦!”
“什么?”我愣了一下。然而,只看了一眼报纸,我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整个脑袋嗡嗡地响——
那是一张晨报,一道标题格外刺眼:龙山惊现学生飙车族,百人生死时速!
这些加黑加粗的字下面,是几张巨幅照片。照片里的场景无比熟悉……夜色中聚集的人群,李崇西的哈雷摩托车,还有坐在后座上衣领翻飞的我。虽然被抓拍到仅仅只是我不知所措的侧脸,但是,这座城市里没有人认不出我那身校服。
最糟糕的是,这个拍摄者似乎特别青睐李崇西的哈雷,连他一脸狂喜冲过终点的模样,也被清楚地拍了下来。当然,那个被速度与激情冲昏了头的我,也一起在后座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像个傻瓜似的。
我慌乱的目光草草地扫过图片下的那些铅字,少年、飙车、富二代……“穿着名校制服的少女”、“弯道飙车酿惨剧”……一系列刺激感官的字眼不停跳入视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这两个字是首先闯入我空白脑海的字眼。
凭这份报纸20万的发行量,和学校里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我敢保证现在整个城市里至少有几万个人正盯着这半版有内容有爆点的新闻指指点点,猜测着这篇报道幕后的种种不堪的故事。而这座学校里,在经过4个小时之后,恐怕连厕所里拖地板的大妈,也该认识我了吧!
“啊?该不会……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吧?”捏着报纸的女生说着,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我的质问。
“真的是你吗?”一个男生忍不住又大声问。
对着由于过度震惊,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呆呆立在那边的我问。
我像是惧怕阳光的小动物,突然被一只大手从黑暗的洞穴里拖出来,丢在丝毫没有遮蔽物的广场上曝晒。
我的脸颊不可抑制地发烫,像是烧了起来。我似乎能嗅到空气里烧焦的味道——理智和雄辩,都被付之一炬,剩下的只有焦黑。
我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我……”声音像是失去天线的收音机,怎么调都调不到那个频道。
我该说些什么?
那不是真的,我和照片上那个少女,不过是长得像而已?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骗过去的?
我既没有旷课,也没有干坏事,有什么不可以?
……是的,那是我,那个坐在哈雷摩托车的后座上,穿着制服,按着裙摆,一脸无辜的女孩子,就是我。
上课铃声响了,我的沉默显然是热爱八卦的同学们想要的答案。人群终于散开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并交流着我无法理解的信息。
只有我坐在座位上,仰着一张放空的脸。
黑板上的字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一切像是失了焦的镜头,又或者是被隔夜的冬瓜汤沁过的老照片。
连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偶尔瞥向我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当老师说“让我们翻开第47页”的时候,班主任走了进来。教室里一片寂静,任何人都看得出她的脸色比锅底还难看。
她的视线笔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夏微微,你跟我出来一下。”她平静地说。
像个听见指令的机器人,我站了起来,平静地走了出去。
身后顿时炸开了锅,一阵喧哗。
“安静,安静!”
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听见老师在里面用什么大力敲着讲台,发出砰砰的声音,一边大声呵斥着。
班主任在前面静静地走着,我盯着她的脚后跟,那是一双咖啡色的平跟鞋,质地看起来很柔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重。
办公室里,两张熟悉的脸,父亲和母亲的。我心里一凛,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一部分灵魂,开始觉得浑身无力。
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或许是空调开得太大,冷风直吹在我的额头上,室温这么低,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问你,这个真的是你吗?”母亲劈头就问,她的声音那么洪亮,像一道惊雷。
“啪”的一声,一份崭新的报纸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不用看了,就是那份该死的晨报。
我不想把视线停留在那张抓拍得无比清晰堪称佳作的新闻图片上,也不想再看见这个黑粗的标题上的任何一个字,但是我心里很清楚……
是的,那就是我。
怎么也赖不掉的,反正已经满城风雨了,而我,已经烂掉了。
然后我点点头,这就是答案。
“你不是说你去晚自习了吗?你不是说跟同学去听一个什么留学机构的经验交流会,会晚点回来!这些……都是假的?”父亲依旧用询问的语气,但这只是令我更加难过。
抬起头来,父亲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什么?那白墨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他说你去晚自习了!”母亲大声质问着,“原来你连你最好的朋友也骗!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微微,你应该知道的,李崇西他就要辍学了!他整天不务正业的,你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呢!”班主任站在母亲身边,脸上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对,你快说呀,怎么回事!”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怎么回事?
连我自己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我明明是要准备出国面试,每天夜里坐在台灯下与习题奋战的人,为什么会鬼迷心窍似的接受李崇西的邀约?要知道,每次坐上哈雷后座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或许我是太软弱了,软弱得不懂怎么拒绝别人的要求。同学的要求也好,老师的要求也罢,开口说一个“不”字,对我来说总是那么困难,更别提面对一个说要让我快乐,喜欢看见我笑容的人。
或许我是太寂寞了,世界这么大,却只有他一个人愿意静静听我说话,然后揉乱我的刘海,叫我不要去想那么多,只要开心就好了。
或许我是太笨了,明明知道吃那些东西不健康,去那些地方也不太安全,和他在一起又会掀起一阵风雨,但是我就是无法拒绝他,他给我带来的快乐像是速效的毒药入侵了我的脑细胞,把原来就笨的我变得更笨了。
“你快说啊!”
“你快说啊!”
“你快说啊!”
三双急切又严厉的眼睛瞪着我,像是要在我的脸上戳出一个洞。
我想说的似乎有很多很多,多得足以塞满一个足球场,但是一旦说出来之后,他们能接受的,能理解的,却很少很少,少得用一根汤勺也盛不满。
而且,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你还不说!是不是嫌丢脸丢得不够?我们全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父亲用力拍打着桌上的报纸,发出啪啪的巨响。
“班上有同学说你和李崇西那个不良少年在谈恋爱,是真的了?”班主任瞪大眼睛,看那样子她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丢到我脸上来。
我依旧沉默,就像是我的灵魂此刻不在这里,而只是在这上空盘旋。
三个人同时看着我,没有一个人说话。然后就这么经过了好几秒。
然后,母亲用颤抖着的声音开始了新一轮的质问:“你不说话,那是都认了?啊?”
她尾音上扬地“啊”了好几声,好像终于被我持续的沉默引爆了积蓄已久的怒气,“你真的和那种坏孩子在一起啊?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
母亲顿了一下,似乎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或许,对她来说,眼前的我,用“神经搭错线了”,或者“脑壳被门板夹了”也不足以形容,比较靠谱的形容大概是“被外星人调换了灵魂”,或者“被什么人下了降头”,最后她突然发现了新的焦虑点……
“你快说!你们两个到什么程度了?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有没有做那种……那种不要脸的事?”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几个字说完,脸已经涨得通红。
够了吧!她思想的深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妈!”我抬起头,脸色几乎和她一样通红,难道我在她的眼里就是那么不堪吗?
“你说啊!都干了些什么?”她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我觉得那简直像一把电钻。
“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小声地,悲愤地回答。
就连一个真正的吻也没有发生。
“你跟他出去那么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就算没做什么,别人怎么看你的?一个好好的学生,不读书!跟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不要脸!简直太不要脸了!”父亲把那张报纸卷起来,啪啪地拍打着茶几,而那张报纸,早已皱得不像样子。
不要脸!
不要脸!
像是一记鞭子,狠狠地甩在脸上。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辈子第一次被这么形容,没想到使用这么不堪的词的,居然会是我的父母!
反正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狡辩,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愤怒。
我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你不说!你不说是不是!你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会放了你?”父亲把面目全非的报纸丢在地上,刷地站了起来。从未见过他因为盛怒而如此扭曲的表情,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我的双腿已经颤抖了很久了。
“平时我们都太宠你了!不愁吃,不愁穿!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买什么!送你去最好的学校,给你买最好的电脑、最贵的辅导书!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忤逆了!”
唾沫星子喷到了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实在不想看到眼前这个曾经高大伟岸的身影。
“既然你不听我们的话,一心想把自己毁了!我们养你这样的女儿干什么!”他抓住我的肩膀,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不要!
这样的父亲简直陌生得可怕!我拼命地想要推开他。
“信不信我掐死你!”
那双手居然真的放上了我的脖子,咽喉猛地一紧,顿时透不过气来,我本能地挣扎起来,像一条溺水的鱼,剧烈摇晃的视野中,只看见他的眼镜反射着冷冷的光,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缺氧的我眼前一片发黑,竭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听见的只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的单音节。惊慌和心痛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本能地试图推开他,从他的手掌中逃脱。可是他的力气简直大得可怕!
慌乱中,我后退,不知道脚踩在哪里,控制不住重心,我猛然向后跌去,脖子上的手突然松了,我只看见天花板在头顶旋转,耳边是父亲的嘶吼,而我在下坠……
脑后一阵剧痛,我的世界突然变成一片漆黑。
世界在急速飞旋,一幕幕变得漫长而无声,像是陈旧的胶卷播放出来的快进镜头,我的眼前跳跃过母亲戳在我脑门上的手指,父亲摔着报纸的样子,还有同学看怪物似的眼神。
摩托车飞驰在海边的公路上,水上闪烁的粼光开始淹没那些变得不再甜的回忆,比如他站在秋千旁递给我一根棒棒糖的样子,还有在层层阴云下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先迈出左脚的样子。
回忆在发酵,然后变坏。所有故事都像是一个梦,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该做习题了?
今天的作业又没完成,单词又少背了300个,面试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曾经那么天真,以为只要微笑,柔声细语,每个人就会喜欢我。
曾经那么相信,父母永远会爱我,会包容我所有的错误。
然而最终我却发现,我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曾经坚定地相信着的东西,实际上只是海岸上的一把细沙,稍微用力一抓,就会从指缝逃开。
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傻瓜,傻得冒泡。
我为什么要那么努力?
再怎么努力,我也逃不出伤害。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救护车的声音,重复着枯燥的旋律,来回撞在耳膜上,连带着太阳穴一阵刺痛。
我皱起眉,可是就连这么微小的动作,也会带来更加疼痛的拉扯感。
我到底是怎么了?
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所有的东西都模糊得像隔着一片海水。
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整个人变得沉沉的,连手指都不想动。
我试着侧过身,把脸向着光线暗一些的地方,视线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一片薄荷绿的帘子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着,床头有一个白色的矮柜子,柜子上除了一台红色的旧电话,什么也没有。那抹红色衬着惨白的墙壁,像一柄坚硬的毛刷,刺得我不断地眨着眼睛。
救护车的声音消失了,剩下的是坟墓一样的死寂。
太好了,很安静。
过了很久,有人走了进来,是白墨。
“你终于醒了。”他站在床尾,看起来离我有一段距离,他手里还拿着一本英语辅导书。书很沉,很大,似乎还夹着一张报纸。
“头好痛……”我抬起手,企图去摸阵阵发疼的太阳穴。
“别乱动!”白墨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我被他吓得一抖,只好把手放下了。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你的头受伤了,是班主任叫几个男同学把你送过来的,还好没有正正地撞在太阳穴上。一会儿打个消炎针,大概就可以走了。”
是同学把我送来的?
我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回想着送进医院之前的事,突然觉得缺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我爸妈呢?”
白墨愣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他的沉默让一种不好的感觉在我心口蔓延开来。
“我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的声音响起,“好像是临时有事,就先离开了。”
……
我连小声地“哦”一声作为回答的力气也没有。
“临时有事”,多么轻松的理由。
低落像一层薄薄的茧执意地包围了我。低垂着眼睑,我看着白墨的鞋子。
“肚子饿了吧?先喝点东西。”他走过来,薄荷绿的帘子在他身旁晃动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我,“用这个垫垫胃,我去楼下买点稀饭,你还想吃点什么?”
我接过那盒沉甸甸的牛奶,口确实渴了,可是胃部却像是塞了石头,沉沉的。我想了一会儿,望着他眨眨眼:“什么也不想吃,还是算了吧!”
不想麻烦你了。
牛奶滑滑凉凉的液体通过吸管进入口腔,又流入食道,像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过干旱的田地。那种现实感又回到了身体里,我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是活着的自觉。
“谢谢你。”我说。
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也能变得那么的干涩,虚弱。
其实我还想说“对不起”,但是总觉得,就这么说出来的话,白墨大概没有话可以接下去了吧?
他比我想象的任何一刻还要冷静,或者,我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
喝了大半瓶牛奶,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我侧过脸,望着窗外,一片阴郁的天空,大片大片灰黑色的云在天际缓缓地流动着。
“天气终于凉快了呢。”我说,“但是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白墨在我身旁坐下,一起仰望着:“台风……是台风要来了,今天晚上会下暴雨的。”
“是吗?这个台风很大吗?”
“嗯,今天的晨报上说,是超强台风。”
……
今天的晨报啊。
把一瓶牛奶喝完后,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走了进来,一声不吭地把一个保温瓶和一个玻璃杯放在了桌上。接着门旁传来一声咳嗽,周楠走进来了,和护士擦肩而过。
“你还好吧?哇,感觉伤口很严重啊!”她匆匆地走到我身边,不停打量着缠在我头上的绷带,睁大了眼睛,“听说是剪掉了一大撮的头发,缝了好几针呢!一定很难过吧!”
我看着她看上去似乎很担忧的表情,脑海中回荡着的却是某一天午后偶然在洗手间里听到的她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似乎自从她踏进这个房间之后,这里的氧气就不够用了。而她甜得发腻的声音,就像一把针筒,一点一点地抽走我胸腔里仅存的氧气。
不知道要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她,我只希望房间里能早一点恢复适才冷清的模样。
“还很痛吗?”她用心疼的语气对我说着,她的脸凑得那么近,我甚至能看见那对瞳孔里倒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
“嗯。”我不想做出任何表情,包括客气的微笑,甚至不想多说话。
“呀,我可怜的微微,到底是怎么了嘛!”她悲伤地望着我,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可是她的手指居然冰凉得让我忍不住一缩。不过我的反应显然被她理解为惊魂未定的表现:“被吓到了吧?说老实话,我也被吓到了呢!没想到这事闹得那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爸妈那么生气呢!”
我心里一紧,抬头问她:“你什么时候见到他们的?”
“嗯,上午的时候,听说你出事了,班主任就叫了几个人过去,当时场面很混乱,看见你昏倒,我都被你吓死了!”
我苦笑了一下,轻轻说:“吓死了?你以为我被我爸打死了吗?”
“别说这种晦气的话嘛!”周楠的眉心僵硬地蹙了起来,接着绘声绘色地说,“不过你爸妈还真的够狠心的!看见你躺在那边,被同学搀扶着,居然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班主任让你爸爸去找医生,他竟然很生气地说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害得班主任很尴尬呢!”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听了周楠生动的转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我继续沉默,然后听周楠絮絮叨叨地接着说话……
“我说,你爸妈怎么能这样呢?再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的女儿啊!而且就这么一个!”
“犯了错误可以改的嘛!谁没犯过错?改过就好了啊!何况离高考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嘛!”
“还好没有撞到太阳穴,要是撞到了,啧啧……想想真是后怕啊!”
“他们怎么忍得下心呢?要是我啊,一定懊悔死了!”
“微微,不要难过啊!你爸妈也是一时太冲动了,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嘛!”
“微微……”
我一直低垂着眼,愣愣地看着白色床单上的光影起伏。周楠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锯子,咯吱咯吱地,毫不留情地割开我的心脏。
白墨走过来,拿起热水瓶往玻璃杯倒水。水汽中,他的表情变得模糊。
“周楠,她刚醒,脑袋还不太清醒,你还是让她多安静一会儿吧!”白墨压低声音说。
周楠终于停了下来,朝桌上那杯热白开看了一眼,脸上有些不情愿:“微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在关心她啊……还有啊,我说,白墨你会不会对微微有点儿保护过度了啊?”周楠带着诡异的笑容望向他,继续说。
白墨的脸蓦地变得苍白。
我的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刚刚喝下去的牛奶好像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夹着酸气翻了上来,卡住了我的咽喉。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沉默几秒后,白墨吸了一口气说:“如果你有空,能不能帮我们买两份午餐?白粥,或者咸稀饭,配点肉包子或者炒白菜之类的……”
周楠有些茫然地望向白墨,愣了几秒,接着像是没了底气似的开始往外走:“好吧,我现在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都过了饭点了,你们应该早点订餐的啊……”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病房门外之后,里面恢复了一片死寂。
“不要太介意她的话,其实她对你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你知道的。”白墨说,“呃……你爸妈只是一时在气头上……”
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试图安慰我,尽管有些笨拙。
“口渴吗?要不要再喝杯热水?”他端着那杯热水,望着我,口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莫名的悲伤突然向潮水一样涌来。我摇摇头,却无法把那些嘈杂的情绪甩掉,他的温柔就像某种慢性的毒药,一点点地积攒在我的身体里,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爆发出来。
我倒宁愿他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或许我的心里还会好受一些。
我小声回答:“你喝吧,一直没看见你喝水,口渴吧?”
白墨没说什么,只是看看那杯水。
“现在几点了?”我问。
“下午一点半了。”
“你要去上课了吧?下午的课……”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没关系吗?知道怎么打电话,叫护士吗?”他眨眨眼睛,一脸担忧。
一个人啊……
现在我是一个人了?
是啊,父亲说了,他没有我这样的女儿呢!
我们养你这样的女儿干什么?
信不信我掐死你!
……
我闭上眼睛,像是又再次被掐住了喉咙,发热的眼眶里盛满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抹掉那不值钱的眼泪,吸了吸鼻子,问白墨:“为什么啊?你说,为什么他们这就不要我了?明明我已经那么乖……那么乖了,为什么只是因为想要一点点的自由,他们就宁愿不要这个女儿?”
为了在介绍信里增添履历,我报名参加省里的英语演讲比赛,为了母亲的一句“得不到第一名就不要回来了”,我每天要背下大段大段的英语,连梦里都在背书。
为了得到父亲一个肯定的微笑,我推掉了无数次同学的邀约,只为多背几个单词。
只是看个几分钟的电视,就会被骂:“看什么电视,还不抓紧时间去看书?”
即使是翻一翻当天的报纸,也会立即遭到无情地责骂:“少看点没用的东西!时间不要浪费了!”
是的,我都做了!我已经那么乖,那么乖了,一直待在这个透明的牢笼里,只是出来透了一口气,就背负了足以堕入地狱的罪恶?
白墨深深地皱起眉,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他在床头坐下,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像是要把某种力量注入我虚弱的身体里。然后,他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不要你?别想那么多,那只是气话而已。以后你不要再惹他们生气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准备好大学面试,把心收回来,拿出点成绩给他们看看……”
果然又是这套话!
“够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用力一把推开他,打断他的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他们想的还是什么大学!什么名校!难道在他们眼里我存在的意义就只有光鲜的学历和成绩吗?”
“不是的,微微,你听我说……”白墨愣了一下,试图解释。
“够了!我不想听了!反正你的台词我已经熟悉得可以背出来了!无非就是‘只要好好读书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继续爱你’!或者‘要是不好好读书的话以后怎么办’‘他们也是为你好啊!为了你的未来的生活能够更美好’!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要崩溃了!我要疯了!我活不下去了!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一台机器,一台只会读书的机器!”
“微微,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又伸手推他,把他推得更远,“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反正我就是个垃圾,我不是什么好好学生,也不是什么乖乖女!我不过是一个贪玩的不良少女罢了!”
白墨站起来,退后两步,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走啊!怎么还不走!”我手一抬,玻璃杯应声落地,腾起一片雾气,热水溅在白墨的裤腿上,一片深色的湿痕,“你要我拿刀捅你是不是!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要说点什么,终于他眼里的光完全黯淡下来,转身,然后在我歇斯底里的叫声中快步向门外走去。
伴随着我拖长的尾音,白墨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拐角。
看着他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我突然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
来不及回想做过的所有事,我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地,啪啪地掉在白色的棉被上。窗外终于开始下雨。雨点砸在万物上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哭声。
脑袋像是炸开一样的痛,像是被谁硬塞了一个气囊,不停在伤口那儿往里打气,但是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没有精神上的来得迅猛。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激荡在深深的疑惑和巨大的绝望里。
某一个清晨,渐渐地在记忆里浮现出来,晨光里白墨温柔的脸,和麦片粥的蒸气里母亲平和的眼神……
不会再有了,这样的清晨。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都将变得越来越陌生,然后沉淀到时光的熔炉里。
而那些曾经以为离得很近,再努力踮起脚尖就能够得着的东西……比如可以和女同学在圣诞节的时候一起去店里挑选巧克力,比如可以和同学讨论新开的KTV的音响效果,明明在别人那里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为什么在我这里却突然变得那么远,那么远?
为什么?
为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当我觉得疲倦而把书本放下的时候,得到的不是责骂和鞭策,而是短暂的纵容和放松,仅此而已。
那个人会说:“读得那么累做什么?还是到我怀里来休息一下吧!”
十几岁的女孩,谁不希望有一两个人喜欢?有那么一个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但是……
这样的想法就这么糟糕吗?
在模糊而视线里,我看着地上的玻璃,它已经支离破碎。
大家都是玻璃一样的年纪,那么透明,那么干净,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看透它。人人都喜欢它清澈的模样,在阳光下耀眼的光芒,却也记得它其实一文不值,到处都是,只要有一点灰,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大家都有一颗玻璃一样的心,那么易碎,那么孤独,没有人想过要把它收拾起来,放在瓶子里。
就像是脆弱的玻璃一样,只是稍一失手,就碎成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来。
我看着地上的玻璃,就像看着自己的心。
除了我自己,谁来收拾它们?
我伸手去摸那些温热的碎玻璃,刺痛过后,红色的血迅速溶到了一地热水里,扩散开来的模样像一朵盛开的灯笼花。眼泪滴在上面,又漫开另一朵透明的花。
已经分不清这些温暖的液体,到底是我的血,是热水,还是我的眼泪。
我拾起一块碎玻璃。它依旧透明而干净,上面映着我绝望的眼神。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拿着这块玻璃不停地削下自己的头发。而头上的伤口,手上的伤口,头皮拉扯的疼痛,都已经麻木了,不复存在了。
看着黑色的发丝一缕缕落下,我心中却泛起一丝快意。就像是灵魂里那些累赘的部分,不属于自己的部分,也跟着这些发丝一起化为碎片,一片片落到地上,然后被风吹走……
在玻璃一样的年纪里,我想做一个纯粹的夏微微,像刚刚被擦拭过的玻璃一样干净,像防弹玻璃一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