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济州岛的秘密
(1)
一年后。
清晨六点半,环绕济州岛边缘的鱼市大街已经陆续响起卷帘门拉起的哗啦声,穿着水靴的男人将一缸缸鱼搬到门口,女人们戴上橡胶手套,将氧气管挨个放入鱼缸中。
金色的阳光洒在鱼市大街上。保洁员拉着大车,跟出摊的老板打着招呼。有的摊位后飘出早饭的酱汤香味。
鱼市大街的入口处,一辆电动车出现,戴着厚厚棉帽的女孩双手握着车把,鼻尖冻得通红,电动车后挂着两只轻便的泡沫塑料水箱。她背着一个旧书包,书包外面挂着一只蓝色的布偶海豚。海豚在书包上拍打着,发出轻轻的“啪啪”声。
电动车到了第一家鱼摊前。摊位前有人招招手:“星草!上午有20斤黄鱼和3斤桂花鱼要送到南门饭店!”
“好嘞!”我停住车,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掏出一支笔,飞快地记下,“回头一起来取!”
我启动电动车,继续朝前走,鱼摊后不断有人朝我挥手,说出要送的鱼的种类和数量。
不到半条街,第一页已经记满了。我算了算行程和时间,很开心。今天生意开门大吉,几乎能将一上午时间填满。我打算开始取鱼。
我把电动车掉了个头,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家美鲜鱼”的善美大婶,她是个和善的女人,常常会送我一些自制的小菜。她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别好。
“善美大婶,你家要送什么鱼?我先帮你送吧。”我停下车。
“不用啦,昨天收得不多,饭店也没订。”善美大婶笑着说。
我注意到她家门口没有摆放鱼缸。
“大婶今天气色真不错啊。”我笑着说,其实她今天看上去很虚弱,甚至脸色有些苍白。
善美大婶是个老实人,丈夫早年去世,独自生活。鱼市大街的买卖人都有各自的“秘笈”,包括如何给鱼肚子里灌水增加重量或将普通海虾充当樱花虾等。善美大婶却从来不会缺斤少两,也不做手脚,她是一个令人安心而有好感的中年女人。
“我儿子考上了国外的学校,还获得了奖学金呢。”善美大婶腼腆地说,喜悦从眼底流露出来。
“真的啊?恭喜你啊,大婶。”我说。整个鱼市大街都知道善美大婶有个独生子,在首尔读书。虽然不常回来,却是善美大婶的精神支柱和骄傲。
“等一下。”善美大婶转过头,再出现时拿着两个方形保鲜盒——一盒是腌制的明太鱼干,一盒是金黄的蛋卷,“刚做好的。”
“真的不用了,大婶,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你这孩子。”善美大婶将盒子放在我电动车的筐子里,“送鱼不容易,也不要总吃冷饭。”
“谢谢啦,大婶。”我说。想起她上次见我吃海苔饭团,邀请我进屋,煮了酱汤和米饭。当时我偷偷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有“家”的感觉的饭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家”。
我先取了一部分鱼,跨上电动车出发了。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送鱼公司快递员,在鱼市大街和各家海鲜饭店间来回穿梭。送鱼的高峰期是上午7点左右,冬季的晚上没有什么订单(夏天晚上的7点多也是高峰,济州岛游客增多,海鲜餐厅到处设置晚间烧烤点,有时会持续到凌晨两点),下午两点准时下班。工资比夏天少了四分之一,但我也有了时间做兼职,在餐厅卖饮料和果汁酒。
从首尔出发,坐火车去了大邱,又经过几个小镇,最终辗转来到了济州岛。我一直梦想能看看济州岛,我总算是自由了,就来了这里。
在这个偏离闹市的鱼市大街中,我找到了安全感。我看了新闻跟踪报道,梅山老大被公诉,因为越狱、盗窃、诈骗、危害公共财产安全、拐卖未成年人等罪被判了30年徒刑。渡渡鸟属于从犯,表现良好,被判8年。两人都被送到贫瘠的萧山岛监狱服刑。
从始至终,梅山和渡渡鸟都没有提起过关于我的一个字。有一些新加入的成员供认,还有其他成员未被逮捕,但时过境迁,警察意兴阑珊,追捕“在逃”的成员变成了口头号召。他们已经网罗了最大的鱼,按照我们的行话,抓到了“肥鱼”,其余的虾兵蟹将不再重要。
所以,从某种角度说,我获得了自由。过去的盗窃犯金星草早已死亡,我是一个新生的人,做着天底下最普通,甚至最辛苦的工作,却享受着有生以来最干净、最安心的生活。
我不知道生活将带我去哪里,我也没时间想那么多,毕竟,我的兼职太多,已完全塞满了我的日程表。
只是,每次经过书店或是在街上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时,我还是会愣神。校园,校服,总是勾起太多回忆。
离开首尔的第二天,手机里挤满了来电,金时叹、姜泰东、韩迎道。韩迎道的最多,他不断地发信息、打电话。随后,我换了手机卡,将旧卡放进包里。我是念旧的人,就算留个纪念吧。此后,我将过去的所有割断了。
重新独自上路时,我总是断断续续地做梦。捕梦网丢失,梦境不再过滤,有噩梦接踵而至。梦到自己被反铐双手,坐在灰蒙蒙的审讯室中。每当这时,总有人冲破门来救我。我知道那一定是韩迎道。我惊喜地喊他的名字,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说:“你是个骗子,金星草。”
我从噩梦中惊醒时,满身大汗,不敢再睡。躺下时,眼泪会不断流出,渗到枕头里。我拼命咬着嘴唇,让自己别发出声音。
我盼着天亮,我希望看见阳光,我想活在光明之中,黑暗对我来讲,如同监牢。慢慢地,我用繁重的工作挤压精力,让自己累得没有时间去做噩梦,但有时,梦境最深处,我还是会看到韩迎道的脸,他的表情很悲伤,对我张张嘴,却听不清他说什么。每当这时,睡梦中的我会感觉到心脏狠狠地刺痛。
但我想我已经得到了够多,不敢再有任何奢求。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忙碌了一上午,很快到了下班时间。
“这个月辛苦了。”社长将一只信封递给我,“你是我们这里最努力的员工,加油干,我们正好有一个小组长的空位。”
“谢谢社长。”我说,接过信封。每月60万韩元,夏天旺季80万韩元。
社长又说:“对了,星草,你什么时候办理银行卡呢?这样每月工资就可以汇入你的卡里了。”
“啊,那个,我过一段时间就去办理。丢掉的身份证还没补办好。”我说。
“嗯。”社长点点头,“星草,加油哦。”
我拿着工资,脱掉工作服,在街边愣了一阵。身份证不是在补办中,而是根本没有。虽然精神上自由了,但在实际生活中,还是见不得光。没有身份证,无法办理银行卡,这还只是最初级的困难。像样点的租房事宜,找正规工作,办理保险,甚至购买机票,通通都无法办理。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将这件事先抛在脑后。必须等梅山的事情彻底淡出人们的视野,再想办法。接下来,该去“仙女”领取果汁酒和工作服了。我踏上电动车,戴上棉帽,驶出了街道。
在我身后不远,一辆黑色的车平稳地行驶着,后座的人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前面骑电动车的身影。
“是她吗?迎道少爷?”副驾驶位上的律师问道。
韩迎道的目光落在她书包的海豚挂件上,瞳孔骤然缩紧,点点头。
(2)
半年前,韩迎道几乎已经放弃了。每个渠道,每个可能的相关人,姜泰东、金时叹,包括李赫,他都找了一遍,甚至不惜动用私人律师去见梅山和渡渡鸟,但结果都是,没有,无法查询。渡渡鸟的态度很明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没听说过“金星草”这个人。
金星草,像突然人间蒸发,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了。每次当他寻找失败后,就会升起对她无限的怨怒。她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生活中?为什么要让他费力去关注?难道因为她是个贼?因为她在5岁时就抢走了他最珍贵的捕梦网?
答案在他心中沉默着。他一次次去游乐场,去咖啡屋,去他们在大雪中坐过的长椅,去寰宇大厦的娱乐城,去娱乐城附近的奶茶店,还有那钓布偶的玻璃柜。
他长时间凝视着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有时会在玻璃上看到自己影像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个头矮小、笑眯眯的女孩。
他面对理事长时的言行激起了父亲强烈的不满,父亲勒令他提前参与公司活动,将他的人生规划成铁一般的框架。股东大会、年会、产品报告分析会、合作者意向洽谈填满所有时间。每当他穿着三件套正装,坐在庞大的会议室中,看着那些面目刻板、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顿觉自己身在机器之中——一台大型机器,他觉得呼息困难。
一出会议室,他就将领带扯开,解开衬衫最上面两粒纽扣,将胳膊下的报告材料挪到另一边。父亲从他面前走过,身后跟着理事长、室长七八个人。经过他时,父亲没有侧头看他,板着严肃的面孔,仿佛不认识他。
他知道,在公司,没有父子,只有上下级。父亲就是这样训练他的,希望他也变成一台冷酷的机器。韩迎道靠着墙壁,闭着眼睛缓一缓,再睁开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
“迎道少爷。”男人讨好地微笑。
韩迎道不打算理他。在寰宇财团,有许多人借机接近他。可他刚走了几步,男人的话让他停住了。
“我为之前的事情跟你和高艺美道歉。我找不到那孩子,所以……”韩迎道认出了矮个子男人,化妆部组长,高寅在。
接下来的5分钟,韩迎道从高寅在嘴里得知了一件事——金星草把钱还给了高寅在,钱是通过公司转交的。
“快递里夹了一张字条,说是抱歉。那孩子当初一定是有事急用,想起来,如果她直说,我一定会借给她……”
“那封信呢?”韩迎道追问,“把那信封给我。”
高寅在瞪圆了眼睛,两天后,把快递信封交给了韩迎道。
没有寄件人地址,邮戳表明是从济州岛发出的。韩迎道找到律师,根据寄信时间开始排查当日快递公司的名单,又向快递员获取信息,金星草留下的电话号码是空号,无法拨通。调查中途一度陷入困境,最终,侦探拿出几个地址。
“已经缩到最小范围,再也没办法细分。根据发包裹的时间来看,也许人还在当地,但不排除已经离开济州岛的可能。所以,一切都必须要快。”律师将一沓照片放下,全都是偷拍的角度,但大部分很模糊,有几个身影令韩迎道心一惊,但实在看不清楚脸。
“我亲自去一趟吧。”韩迎道说完将照片收起来。
这是我见过最花哨的工作服了,红绿相间的裸肩连衣裙,红绿皱纹纸做成的花环从肩膀垂下。虽然冷,但也没办法。
我将大衣装进书包,放在饭店的服务台上,挎着竹篮(也是工作服的一部分),篮中放着新款的果汁酒。
推销果汁酒是一种艺术,也是学问,幸好我脸皮够厚,被人拒绝依然保持笑容,反而让果汁酒卖得不错。
我今天依然保持着很好的精力,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有人在看我,但环视四周,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我卖出今天的第四瓶果汁酒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正站在一家人的桌前,向家庭主妇推销,突然心生异样。我看向窗外,此时窗外已一片漆黑,没有警车,没有警灯,没有穿警服的彪悍光头。
金星草,你是太累了,别自己吓唬自己,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小姐,我们买瓶小的吧。”主妇说。
我将目光挪回来,赶紧堆满笑容,递出一小瓶果汁酒,拧开瓶盖递过去。主妇接过去的时候,胳膊肘碰倒了辣椒酱罐。
胖胖的主妇尖叫起来,满头鬈发颤巍巍晃动。“哎呀,你怎么搞的,看着点啊!”
“对不起,对不起,女士。我来帮您擦一下。”我赶紧掏出纸巾。
对方一把推开我的手:“你们这种推销员最讨厌了,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我忍着气,没告诉她其实是她自己碰翻了辣椒酱罐。她的丈夫劝了几句,主妇收声,脸皱成一团,斜着眼睛看我。
“你怎么还不走?”
“您还没有付钱。”我说。
“付钱?我们不买这种东西了!”
“可是,已经拧开盖了,没办法退还的。”我说。气氛陷入尴尬,我感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难维持。
主妇的脸僵了几秒,极不情愿地翻出钱包,抽了一张钱币甩在我胸前。
饭店门外,一辆黑车稳稳地停住。车窗后,韩迎道的目光笔直地盯着这一幕,在胖主妇将钱甩到我衣服上时,他几乎要推开车门,但被律师按住了手。
“少爷,这都是秘密行动,你想让会长知道?”
韩迎道绷紧的手松开了,眼睛盯着饭店窗户,看着金星草拿出零钱,双手奉上,依然保持着满脸笑容,然后再转向下一张餐桌。
当金星草快推销完手中的果汁酒时,汽车悄然发动,消失在夜色中。
(3)
马上要进入一月了。我更努力地在鱼摊和海鲜饭店间穿梭。最近鱼市大街热闹了起来,临近新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新年大餐。济州岛的新年大餐中,鱼是绝对少不了的。
这天中午,我装了满满两箱桂花鱼和鲈鱼,刚要发动电动车,目光落在一处鱼摊前不动了。我想立即转头,可已经晚了。姜泰东震惊地瞪着我,快步从一处摆满牡蛎箱子的鱼摊前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我。
“星草!真的是你?”
我无处躲藏,只好抬头微笑:“泰东,你怎么在这里啊?”随即我猛地想起,姜泰东曾跟我说过,他的父母在济州岛做渔民。我瞪着远处的鱼摊:“难道说……”
姜泰东点点头:“是我家。我是……今天刚回来的。”我看到晶莹的眼泪从他眼角渗出,我有点儿感动,又觉得难过,还感到害怕。
“泰东,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我推着电动车,走出鱼市大街,拐到一处安静的转弯处。
我直视他:“泰东,你就假装没见过我,行吗?”“星草,你到底……”
“拜托了,泰东。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因为,总之……”“我知道了你的事情。”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我震惊地看着他。
“很明显,你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我只是装作不知道。”
“很好,那你应该明白你身处什么状况,我当初走掉就是避免牵扯不相干的人。”
“你不是不相干的人!”泰东突然大喊,吓了我一跳,“你是我的朋友!”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移开目光,低声说,“你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许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我调整情绪:“泰东,谢谢你能这么说。但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我是个……你不该跟我有任何牵扯,我很重视你的友情,但我没资格拥有。你明白吗?”
“我会让你有资格的。”泰东抬起头,看了看我继续说,“星草,你应该准备学校考试的事情,而不是光顾着打工。”
我骇异地瞪着他,认为他这个玩笑很过分。但我发现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简直是胸有成竹,似乎他是超人,拥有倒转地球的能量。
“泰东,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吗?我需要每天打将近12小时的工才能养活自己,你说的那些,固然很美好,可是……”
“你不要逃避。”
“我已经在很努力不逃避地活着了!”我提高声音,鱼箱里一条鲫鱼蹦起又落下,发出“扑通”一声。我看着他,他脸色苍白,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快流出眼眶了。
我深呼吸几下,放缓了声音:“泰东,你说准备学校考试,第一,学费是个问题;第二,我落下的功课有多少,你知道会吓一跳;第三,我现在是逃犯。你懂不懂?”
泰东脸色发白,但语气依然坚定:“第一,学费的问题,每个像样的学校都有奖学金制度,再说那是将来的事情。第二,你也许不知道我担任别人家教老师时,我的学生获得了怎样的成绩。第三,事情已经过去,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你,即使有,完全没有证据。如果你像你说的那样是……是个逃犯,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送鱼吗?”
我不说话。箱里的鱼又蹦又跳,妄图离开狭小的空间,但是,有可能吗?
“星草,你要积极面对。我知道首尔有教学质量很好的补习学校——我在给补习学校老师做助教,可以免费带你进去旁听。补习学校针对的是全部初中课程的浓缩版,学时一年,课余时间我可以帮你辅导。”
我低头瞪着地面,用力呼吸,氧气充盈了进去。可是,我害怕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因为我更害怕失去这份希望。而且,我还有很难的问题摆在眼前。
“泰东,你可能不清楚我的境况有多糟,我……”我咬住下嘴唇,该说就得说,问题可能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我没有身份证。”
“慢慢来。我们边学习边想办法。”泰东眼神闪烁。
我知道这个讯息令他真的诧异,但我感谢他没表露出太过吃惊的样子。
“你考虑一下,星草。1月15号,补习学校正式开课,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想好了联系我。我后年就要毕业了,只有这一年时间。”泰东说着,从我兜中拿走笔记本和笔,匆匆写了一个号码。
“你可以继续完成你的工作,送鱼的时候不要太分心。”泰东说,朝我摆手,转身离开。
我愣了好久,像虚脱了,心底却亮起一束微弱的光。还是先把鱼送完吧。我跨上电动车,离开鱼市大街。
几乎就在我发动电动车的同时,姜泰东走进一条小路,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对方很快接通。
“怎么样?”那边人问道。
“我按照你说的,告诉她可以读一个免费的补习学校。”姜泰东说。“你觉得她会答应吗?”那边人又问,语调有些紧张。
“还真没见过你紧张的时候,韩迎道。”姜泰东心想。另一个念头闪过,没想到让韩迎道唯一紧张的人,是金星草。他心头掠过一阵奇怪的酸涩感,但很快平复了。
“不知道,不过,依星草现在的状况,估计她很想读书。”那边沉默一下,接着说:“姜泰东。”
“什么?”
“你如果还想继续获得补习学校助教那份兼职,最好不要再叫‘星草’这两个字。”
姜泰东一时冲动,想挂断电话,但随即冷静下来:“星草也是我的朋友,我有权利那么叫她。”
“那我现在告诉你,她是我的女朋友,一直都是。我不喜欢别人喊我女朋友的昵称。”
姜泰东握紧了手机,五官皱在一起,心头的酸涩更浓了。他早该知道……他一直就知道,韩迎道要抓住金星草。韩迎道这么不遗余力,为了让金星草的人生重新踏上正轨,屈尊降贵来找他,通过他来说服金星草回首尔读书,为此还帮他找到了补习学校助教的高薪职位。
总之有一条他们俩是共同的,都是为了金星草好。
“她有个问题。”姜泰东很想马上结束谈话,他感觉太阳穴有点儿痛,远处几只鸟在枝头叽叽喳喳乱叫,他用手指敲打头顶。
“什么问题?”
“她没有身份证。”
几秒的沉默后,韩迎道的回答传了过来:“知道了。”接着,对方挂断了电话。
姜泰东愣愣地看着手机,好半天才将手机收回。她是我的女朋友,一直都是。
这句话回荡在耳边,他苦笑一下,看着手机,慢慢地说:“如果你看到她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你这男朋友当得有多失职了。”
姜泰东并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跟着一辆二手电动车,副驾驶座上的韩迎道透过挡风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孱弱却坚韧的背影。
有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并不知道,相同的念头从金时叹的脑海中冒出过。当时金时叹是因为看到壁球馆中捡球的姜泰东,而他是因为看到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金星草,从而在心中问自己——
如果父亲一夜之间宣布破产,自己会怎么面对一无所有的生活?还能不能像金星草这样,如杂草般顽强而拼命地活下去?
(4)
圣诞节的当天下起了雪。雪纷纷扬扬,如同羽毛般,在天空中飘扬。整条鱼市大街都铺上了洁白的毯子,大家都早早收摊。有人关门去了教堂。我送完最后一趟鱼,将一只借来的空盆带回鱼市大街。
泰东在两天前就回首尔了。他待了3天左右。我们天天可以见面,但关于上学的话题再也没有提起过。我们俩一直谈笑着,我克制着自己,不向他询问韩迎道的事情。我不愿让他的笑容蒙上阴影,毕竟,韩迎道为姜泰东的求学生涯蒙上了太多阴霾。
泰东走的当天,我必须打工,就没有去送他。临走时,他将一副新手套送给了我。纯棉的手套,厚厚的,印着小狗熊。
我直接戴上,来回晃动:“好可爱啊。泰东,谢谢你。”
他也笑了,眼神十分温和。我头一次发现泰东的皮肤其实很好,一年不见,泰东长高了,下巴更尖了一些,平时摘下了黑框眼镜,戴上了隐形镜片。他脖间围着黑白格子围巾,衬得脸格外小。
“星草,你考虑考虑我说过的话,我随时等你。”他说。我犹豫一下,点点头。
“我走了。”泰东转身离开时,我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什么,他似乎希望对我再说点儿什么,但他终究没有说。
此刻,走在鱼市大街上,我看了看泰东家的鱼摊,觉得缘分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经过泰东家的鱼摊,每周从他的父母手中接过鲜鱼和牡蛎,自己却毫不知情。
可以免费带你进去旁听。补习学校针对的是全部初中课程的浓缩版,学时一年,课余时间我可以帮你辅导。
我尝试让自己想一想这番话,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会让自己不安和害怕。不过,有一点点紧张。哪怕独自一人考虑这个提议,都觉得太疯狂了。
我这样的人,也有机会重新上学吗?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人,还有上学的机会吗?一般学校的学杂费是多少呢?在首尔租房的话……
“真是的,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卖鱼不看摊。”一个戴着暗红色棉帽的大妈撇着嘴,慢慢走开了。
我停止了对读书的思考。我所站的地方,正是善美大婶的鱼摊,她的鱼摊没有收起,有一只玻璃水缸中还放着氧气插头,三只白色的泡沫塑料箱摞在一起,顶端的箱中有半箱牡蛎。
门是木质的,当中嵌着一大块玻璃,从我的角度朝里看,一片漆黑,玻璃反光映出我的身影。
又有几个来买鱼的,叫了几声,都不见善美大婶出来招呼客人。
通常来说,只要鱼摊不收,善美大婶都会坐在靠门边的位置,手中抱着暖袖筒,就算在屋中或者外出,也会挂上牌子写明。
“善美大婶?”我喊了一声。雪花轻飘飘落下,我的心脏不由得缩紧了。鱼市大街的人在渐渐变少,很快就会都走光,只剩下悄然的雪花。
“有人吗?善美大婶?”我停好电动车,走向门口,雪地靴踩在薄薄的雪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一片安静,没人回应。可能是出去买东西了吧?但摊位就这么放着……
“大婶!”我喊了一声,拉开门走进去。
屋中暖暖的,角落的炉子烧得很旺,善美大婶躺在地上,歪着脸,一只手搭在胸口,另一只手伸展。离她手指几厘米的地方,放着手机。她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她一定是突然倒下的,而且一直在呼救,只是声音太小,没有人听见。
“大婶,你怎么了?”我弯下腰,将耳朵贴在她嘴唇上,心脏怦怦狂跳。断断续续地,我终于听到了她的话。
“壁柜……红……抽屉……红盒子……红盒子……”
红盒子。一定是药盒。我环视四周,屋子很小,火炉的对面立着一个狭小的壁柜,壁柜上有一个金边相框,是年轻的善美大婶和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一定是善美大婶和她的儿子。
有三个抽屉,我匆忙拉开,第一个抽屉中装满相册,我翻了翻,没有。第二个,是成袋的辣椒粉和酱包。第三个,针线盒、小剪刀、开瓶器、口罩……扁扁的红盒子!
我飞快地抽出盒子,拉出盒子时,手背在抽屉顶端的钉子上划了一道。
我跪在善美大婶面前,大声喊她,她竖起两根手指。
两粒。我拿出药,放进她嘴里,倒水,扶起她的头,灌水,一下一下,她呛了一次,但嘴唇动了动,把药片咽了下去。
嘀嗒,嘀嗒,壁柜上的闹钟指针在走动。
我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脱下外套裹成圆柱形放在她脖颈下。她痛苦地闭着眼睛。手还放在胸口。
心脏病。我在电视中看过这种病,发病突然,猝不及防。我满脑子全都是可怕的想象,善美大婶就此不再睁开眼睛,我该怎么办?我第一次觉得如此孤立无援,像漂浮在大海中的气垫,完全不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不敢叫她。她的眼皮在颤抖,不行,她的状况很危险,这样不行,我得做点儿什么。
“善美大婶,你等一下,我送你去医院,你别急。”我拿起手机,拨出电话,那边很快有人接起。我飞快地报了自己的地址,对方说最快时间就到,不要轻易挪动病人。
“很快就好了,等一下啊。”我对善美大婶说。她半睁着眼睛,嘴唇没再动,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我赶紧给她擦掉。
嘀嗒,嘀嗒。我觉得心脏要爆裂了,我以为过了十几分钟,却发现分针只是挪了一小格。怎么还不来啊?怎么还不来啊?
我无法在屋里待着,冲出门外,眺望白茫茫的街道尽头。这里相对僻远一点儿。
“快点儿啊!快点儿,快点儿吧!”我嘴里喃喃地说着,没发现眼泪已经从眼角滑落下来。不能哭,不许哭,坚强,冷静。金星草,冷静,冷静,冷静!
此时,一辆轿车缓缓在门口停住,有人从车中走了出来,朝我奔过来。
“怎么了?金星草,发生什么事了?”
有一刻,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我擦掉眼角的泪,再看。怎么会是韩迎道?这念头浮出脑海时,我咧嘴哭了,用手指着屋内。他一步冲了进去,我马上跟进去。
善美大婶还是半睁着眼睛。韩迎道迅速将手指放在她的鼻孔下,冷静地说:“硝酸甘油放在哪里?”
善美大婶的手指又微微竖起——朝着壁柜的方向。韩迎道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壁柜台上翻找着,相框“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面朝上,玻璃碎了。韩迎道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感觉那一眼十分漫长,像是照片有魔力,将他的目光吸住了。但他飞快地挪开目光,继续翻找。我擦擦眼泪,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长风衣。他递给我一张纸巾,脸色严肃。我走过去,帮忙一起寻找。
“透明的细长玻璃密封瓶。”韩迎道说,声音沉静。
我点头,在抽屉里翻找。快点儿吧,快点儿。我似乎看到死神冷冷地站在屋中央,握着黑色的镰刀,随时准备砍下。
最终,在抽屉最深处,我摸到一只小细瓶,手指再探进去一点儿,拿出一根针管。
“找到了!是不是这个?”我几乎在狂喊。
韩迎道一把抓过去,将透明的硝酸甘油瓶往壁柜角一磕,“啪”,细长的玻璃头掉落,他将针管头插进针剂中,猛地吸起,然后奔回善美大婶身边,单膝跪地:“马上就好,放松,放松。”
“帮个忙,找条带子勒住大婶的胳膊。”韩迎道说。
我慌忙应着,此时一只领带被递到我手中,正是穿黑风衣的人。我飞快地用领带将善美大婶的胳膊勒紧。韩迎道将针头对准静脉血管,扎了进去,缓缓推动。
他的眼珠微微凸出,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屋子里没有丝毫声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敲打胸腔。
一大串问题不停在脑海中环绕,韩迎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一直跟着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是那次我觉得有人在暗处观察我?为什么他一直不出现?
“好了。”韩迎道将针头拔出,喘着粗气。善美大婶的眼皮颤抖的频率不再那么高,她的嘴唇也合拢了,又张开,目光缓慢地移动着,落在韩迎道脸上。
“善美大婶在跟你说话。”我说。
韩迎道将耳朵贴上去,我听到一句细若游丝的“谢谢你,孩子”。
“马上就没事了。”韩迎道轻轻握起她的手,我握起她另一只手,冰凉冰凉的。我和韩迎道朝对方看了一眼,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不敢多看他,怕眼泪再次滚落。
此时,救护车的声音远远传来。
(5)
善美大婶上了救护车后,我跟着上了车。韩迎道说会开着他的车过去。
“别担心,我马上就到。”他说。
我点点头,突然不想他离开我的视线。我想对他说,别走,韩迎道,留在我身边,求求你。
我总感觉他如果此时不跟来,我将再也不会见到他。
我坐在担架边,简单讲述了急救过程。医生惊讶地扬扬眉毛,眼里露出赞许的神情。
救护车离开后,韩迎道的轿车并没有立即跟上来。韩迎道走出轿车,走进刚抢救过的女人的小屋中。他先环视四周,像在请求主人的允许,然后迟疑地向前走了一步,脸色苍白起来。
随即,他快步穿过地板,走向壁橱,弯腰捡起地板上摔裂的相框。相框中,年轻的善美半蹲着,胳膊搂抱着四五岁模样的儿子,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们在一片花园里,长满了木槿花。
韩迎道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似乎能闻到那片木槿花的香气。他的大脑被什么撞击着,太阳穴生疼,嘴唇也疼,随后他发现是自己咬紧了下唇。他松开牙齿,视线降低,落在第一个抽屉里,抽屉里装满了相册,老旧的相册封面画着胖胖的外国小宝宝。他拿出一本,翻开,眼睛陡然亮起,他的手僵硬了。他似乎要哭出来,又像要大笑起来。他再次翻动相册,再翻,再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他将相册“啪”地合上。相册从他手中跌落,几张照片露出了一半。黑白照片上,4岁的韩迎道手里举着一把塑料枪,皱着眉头对准镜头。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摆在照片旁,姓名一栏中写着:金秀英。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环视四周。时间飞快地倒流,一直倒转到十五六年前,他看见年轻的母亲,系着雪白的围裙,蒸米饭、腌泡菜、捡拾黄豆、磨油茶面。
他看见她动手搅拌蛋液,放入葱花和肉丁,做一盘香喷喷的美味蛋卷。
迎道啊,妈妈一定会来接你的,你要乖乖的,吃完这盘蛋卷,妈妈就回来了,啊。
韩迎道伸手撑着墙壁,转过头,看到窗户上悬挂的东西,不动了。一只捕梦网,手工制作的,绿色的丝绸,竹编的圆圈,悬挂在窗户上。
他张张嘴,眼泪先一步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