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二章 回忆是逃不出的城

书名:晴空2本章字数:11598

有关你的那些回忆,我已经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关你的那些回忆,我已经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人说,回忆是由许多记忆碎片组成的虚拟城堡,是一幅没有任何色彩的画面,却因为历久弥新的思念,城堡变得越来越坚固,画面变得越来越斑斓。然而,有关你的那些回忆,我已经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1

夕阳晚照,琥珀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低着头,在我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好看的眉舒展开来,对着我温柔地笑,眼睛里全是我熟悉的柔光。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渐渐消退,我的眼里只剩下那个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我微笑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像触碰泡沫一样,小心翼翼地拦腰轻轻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竭尽全力地不让自己呜咽出声,然后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道:“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啊!乔欢,我带你回家。”

曾经,在我最无助绝望的时候,是他将手伸向我,对我说:安冉,我带你回家。

如今,已轮到我成为他的依靠。

我自他怀里仰起头来看他,入目的却是他一张略显慌张与尴尬的脸。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林慕筝,并不是什么乔……欢。”他这样说的时候,高举着双手,尽量不让自己碰到我,却并没有就此推开我。

“你……”我有些说不出话来。

温润的脸庞,狭长的凤目,这样的眉眼早已镂刻进我的脑海深处,我又怎么会认错呢?

“啊,我知道了!你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乔欢?”说着,我即刻便笑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撒着娇,说道,“这样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玩,不要闹了,乔欢!我们俩都是老人家了,还要玩那种假装初次见面的游戏吗?”

他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淡漠的面孔生动起来,也学着我的样子笑着说:“那么,你……是谁?”

我认定了是他在跟我开玩笑,配合他说:“我是安冉,平安的安,‘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的冉。”

“那么你呢?你是谁?”我歪着头,满心期待地笑望着他,预备着在他说出那个答案的第一时间,便跳起来像树袋熊一样趴在他的身上。

我在心里默念那个答案,乔木的乔,欢颜的欢。

曾经,我无数次当着乔欢的面向别人这样介绍他,并嘲笑他,名字的寓意是“一根愉快的木头”。

然而,那个前一刻还任由我轻轻环住他腰的人突然变了脸,轻柔却坚决地拉开我的手,退后一步,礼貌又疏离地说:“你好,我是林慕筝。”

“哈哈,不要再装了,你早就被我识破啦。”我固执地笑着叫他,“乔……”

门外,突然有人抱着画板走进来,头也不抬地叫道:“林慕筝……”

那是一个与乔欢年纪相仿的男生,他抬头看见我,愣住,然后说道:“慕筝,原来你有客人啊!那我把画板给你放这里了。”

“你说他叫什么?”我茫然地看着那个男生,听见自己极力控制的嗓音里夹杂着明显的颤音。

“慕筝啊,林慕筝。”男生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那种茫然似乎并不是能装得出来的。

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眯了眯眼,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林慕筝的人。

男生笑起来,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原来你们不认识啊!”

“现在认识了啊!简尘,这是安冉。”他用那双狭长的凤目望着我,淡漠疏离地说,“安冉,这是我的大学同学简尘。”

“喂,即使开玩笑假装不认识我,但是演戏也要演得专业一点啊!你根本没有一个叫简尘的大学同学!”我失声尖叫出来。

简尘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后了然地笑起来,说:“啊,我明白了。慕筝,你是不是又用你这张迷死人的脸招惹了小朋友,然后又不想负责啊?”

“假装不认识这一招实在太烂啦。”简尘摸摸鼻子,偷笑道,“看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简尘说着,夸张地做出逃跑的姿势离开,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他。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细长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我便认定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一场玩笑。

“群众演员这么快就离场了?一点都不好玩,接下来你要怎么演你是林慕筝呢?”

于是,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分明就是乔欢却嘴硬地称自己是什么林慕筝的家伙,耐心地看他还要怎么演下去。

“演?可我本来就是林慕筝啊!”他的眉头皱起来,良久,叹一口气,好脾气地说道,“好吧,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乔……欢?”

“证据?那就太多了。”我胸有成竹地偏头看着他,一副好戏即将上演的表情,“我熟悉你白衬衫上的气息;我知道你只抽同一个牌子的烟;我知道你喜欢蔷薇花;我记得你左侧额头上疤痕的形状,虽然那个疤痕可能浅淡得别人根本看不出来,但是那是你救我时留下的,所以我记得那疤痕的位置和形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猜,此刻,你的身上根本没有‘林慕筝’的身份证。”

他沉默着听我说完,然后兀自笑一笑,低下头,细碎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他的眼睛。

我看不清他的眼中是喜是悲,只听见他坦然地说:“既然你有这么多‘证据’,那么,欢迎你来一一检验。”

他张开双臂,一副愿意任我宰割、坦然又自若的样子。

我突然就有点恐慌起来,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会被我识破的样子。我轻轻吸吸鼻子,又吸吸鼻子,那本该充盈整个鼻腔的浅淡清新的白残花气息渺无踪影。

“怎么会?”我愣在原地低声喃喃,一秒后,像疯了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深呼吸,再深呼吸,还是没有那熟悉的气息。

“也许你只是换了别的牌子的沐浴露。”我强作镇定地说道,却已经有点慌乱地踮起脚,去拨开他的头发,看他的额头。

大概是因为他太高,又或者是我太慌张,他的头发仿佛有了魔力,怎么也拨不开。

我急得就快哭出来,却听见他认命般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将头发全部拨上去,露出额头,俯身笑望着我:“这里,有你想要看到的伤疤吗?”

那里,他的额头,一片光洁,没有任何曾经受过伤的痕迹。

我的心仿佛在这瞬间跌入深渊,失重般地呼吸困难。

我已顾不得所谓的形象与基本的礼貌,伸手进他的裤兜快速地翻找他抽的烟,甚至不放过西裤后面的口袋。

然而,一无所获。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记忆有误。

2

从始至终,他都沉默地配合着我,末了,他将被我翻出来的裤兜里料整理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原来,你要找的人是个烟鬼吗?他是不是习惯将香烟装在裤子口袋里?没错,很多男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可惜,我从来都不抽烟。”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我听见他鼻音里藏着浓浓的自嘲一般的笑意,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良久,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现在相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了吗?”

“我不相信!”我慌张地扫视四周,企图找出他的任何一丝破绽,然后便看见了无数画板上夹着的水彩和素描。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不等他回答,在那些画板之间穿行,疯了一般翻看着那些画,然而,没有一幅是和花有关的。

我有些失控地将那些画架翻得东倒西歪,他却好脾气地跟在我身后,一一将那些画架扶正。

他仿佛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般,开玩笑似的说:“你在找任何有关蔷薇花的画?嗯,我是大男人,怎么可能会喜欢花那种东西?”

他说到最后,竟然自顾自地笑起来,好像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可你分明就是乔欢!所以,承认吧!”我固执又倔强地看着他,“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我不想再玩了。”

他不理会我,伸手从桌上拿过钱包递到我手里:“你说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可能有‘林慕筝’的身份证。”

我愣住,他这样坦然,是否已说明答案绝不是我想要的那种?

然而,我已顾不得许多,抢过钱包,在一排卡片中,终于找到那一张身份证。

只扫了一眼,我拿着身份证的手便颓然垂落下去。

那张小小的卡片仿佛有千钧重一般,自我的手里坠落到地上,在灯光下反着光,嘲弄似的向我示着威。

那上面,在姓名那一栏,清楚分明地写着三个字——林慕筝。

我踉跄着后退,伸手去寻找支撑,却带倒了旁边的桌子。“砰”的一声脆响,桌子倒在我身上,我跌坐在地上,并不觉得疼,却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在那一瞬间抑制不住地砸下来。

“喂,你……”

他蹲下来,皱着眉看我,仿佛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来扶我,但最终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然后,我听见他如释重负般地说:“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真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一点,仿佛让我已不得不相信。

泪水模糊我视线的那一刻,我慢慢抬起头来,流着泪,努力对他微笑。

我说:“乔欢,我怎么这么笨!你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啊,你当然可能会不记得安冉是谁,不记得自己叫乔欢,你也当然可能不记得以前的那些习惯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我像个傻瓜一样,流着泪微笑,试探着问:“那么?七七呢?你还记得吗?你最最喜欢的七七啊,你记得吗?”

面前的那个人却低下头,长久地静默起来。

四周沉寂得令人生出莫名的恐惧来,仿佛有某种激烈的情绪会在突然之间爆发一般。

我连忙安抚他:“没关系啊,这些想不起来都没有关系,我们回家好不好?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你是谁的……”

然而,他始终沉默如一。

“林慕筝,那可能只是你失忆后随便取得另一个名字,至于额头上的伤疤,也许……也许……”我飞快地转动脑子,拼命地试图说服他。

“够了!不要再说了!”沉默良久的他突然厉声喝止我,他站起来,阴沉着一张脸,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粗暴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将我往门外推,“闹够了吗?你还讲不讲道理?简直莫名其妙!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吗?”

我拼命抓住他的衣袖:“可你分明跟乔欢一模一样。”

“这世间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他板着面孔,用力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眸子静若寒潭,冷冰冰地看着我。

那寒意令我心惊,仿佛我和他,真的只是这个世上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不,不只是长得相似。”我执拗地说,“几天前,在彼岸巷,你坐在车里,我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确定,你就是乔欢。那种感觉是不会错的。如果你不是乔欢,你为什么会去我曾经住过的彼岸巷?你记得彼岸巷的,对不对?而且那个时候,你身上分明是有白残花气息的,分明是有的。”我乞求般地望着他。

“所有经过彼岸巷的人,所有带着白残花气息的人,就必须都是你说的那个乔欢吗?”他薄唇紧抿,嘴角的弧度宛若一把锋利的弯刀,轻易便将我那些美梦割裂,“感觉那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嚓”的一声,他的衬衫袖子被我撕破,因为惯性的作用,我捏着半截衣袖,踉跄着后退。

他便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顺手将我推出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对着门里的他撕心裂肺地喊:“可是,乔欢,长得像的陌生人和你,我分得很清楚!”

门“砰”的一声在我面前合上,我捏着那截衬衫袖子,怔忡不已。

恍惚间,我听见他在门内说:“你觉得我熟悉,大概不过是因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3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可是我和你,不是相遇,分明就是久别重逢啊。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橱窗玻璃上映出我苦涩又落寞的笑容。

我出了神,有人突然自我身边走过,轻声讥笑着说:“原来,那么高傲的安冉,也有这样死皮赖脸缠着男生的一天。”

我听出是徐珏那种令人恨的牙痒痒的嗓音,将头侧到一边,并不打算理他,但想想,终是没能忍住质问他:“徐大少,你有多无聊?要来跟踪我?”

我知道他大概看见了我在牧之路181号的所作所为,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说。

“跟踪你?”他摸摸鼻子,故意作出一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会跟踪你?安冉,你开什么玩笑!相信我,对我来说,你真没那么重要。我只是碰巧路过,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而已。”

他笑得得意又满足:“所以乔欢是真的回来了?或者那个只是长得像乔欢的人?哈哈,不管怎么样,我刚才看得很清楚,他啊,不想理你呢。”

“多管闲事。”我的心被他的话刺得猛然一缩,却仍然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却突然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道:“安冉同学,你今天翘了画法几何课!”

“没有翘过课的大学生是不完整的!”我瞪他,“再说,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好像你管不着吧?你无聊不无聊,连我的课程表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好像我偏偏能管得着。”他答得一本正经。

我不屑地说:“你不就是学生会的吗?别以为我会像那些大一新生一样对你们这些所谓学生会的小官毕恭毕敬。反正,我也不想进学生会,无欲则刚,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能把你怎么样了。”他突然看着我,用一种令人讨厌的怜悯的眼神,“现在,你还是好好想想怎样搞定那个‘假乔欢’吧。”

“他不是假的!”我明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却仍然忍不住脱口而出。

“可他根本不想理你。”

有风自街角吹来,清凉如斯,令人思绪顿时澄明。

我镇定地反驳他:“乔欢不是不想理我。我的乔欢他生了病,他只是不记得我是谁。但是,没有关系,如今他已经回到了C城,只要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想起来,他是乔欢,是那个一直一直爱着七七的乔欢。”

“真的是这样?”徐珏刻薄地企图拆穿我,“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你的内心这么坚定,那么,刚才,你又为什么那么失魂落魄?”

我避而不答,只是坚定地说:“没错,就是这样!乔欢已经回来了,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对着橱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说道,“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想起我来。”

上帝将乔欢再送回我身边,我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不敢再奢求其他,只庆幸上帝如此厚爱我。

徐珏不以为然。

我不理会他脸上讽刺般的笑容,只是对着橱窗里自己的影子眨眼,无声又笃定地点头,微笑:“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安冉!”

我知道,这一刻,那个冷静的、倔强又固执的、从不轻易认输的安冉又回来了。

“这才有点像我认识的那个死丫头。”徐珏抱着手臂看着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真奇怪,我还就喜欢看你斗志昂扬地跟我较劲,蔫了吧唧的你多没意思。”

“一点都不奇怪!”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在跳上车之前还不忘揶揄他一句,“因为你本来就是变态。”

所以不管外人怎么说乔欢不可能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乔欢,现在不是真真正正地出现了吗?

你看,连乔欢高中时代的死对手徐珏都要承认这个事实了呢!

4

后来,很久之后,我仍然记得,那晚的月光皎洁如银,我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眠。

我独自守着那个只要想一想就禁不住笑出声来的秘密,那个“乔欢已经回来”的秘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仿佛那样便会削弱我的快乐一般。

我固执地不愿意去想这整件事中种种的细枝末节,只是一心打定主意,以后每天要到画室去报到。

于是,我真的第二天就去了学校,向那个美丽又善良的辅导员和盘托出。

她听了以后沉默了许多,居然跟我说起了她自己的一段往事,一段关于遗憾错过的往事,之后,她批了我的假,允许我不参加即将开始的军训。我几乎感激得快要跳起来拥抱她。

她无奈地笑望着我说:“对你而言那么重要的人,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批你的假呢?”

是啊,乔欢,于我而言,你是那么重要的人,我又怎么能轻易就放弃呢?

因此,那个蝉鸣声悠远的午后,我从学校直接去了牧之路181号。

我到的时候,画室的门大开着,我轻轻走进去,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白衬衫、黑西裤,仍然是多年前他最喜欢的那种打扮。

他立在重重画架之间,捏一支画笔,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仿佛在悉心描绘着什么美好未来一般。

我渐渐看得出了神,恍惚觉得,就连他此刻捏笔的姿势都和以前是一模一样的。然而,我潜心细想时,却发现,其实我并不太记得乔欢以前捏笔的姿势是什么样子了。

到底是记忆模糊了现实,还是现实搅乱了记忆?

我不敢细想,连忙慌张地颤声叫他:“乔欢……”

他捏笔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

我提高声音:“乔欢!”

他才慢慢转过头来,固执地纠正我:“林慕筝!”

他……他记得我,他记得昨天的事!

像被人突然扼住脖子一样,痛苦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我跌进无底的深渊,突然明白,那个之前被我忽略的至关重要的信息是什么。

那种濒临死亡般的窒息感让我不顾一切地麻痹自己,故意忽略那样的信息,然后自我否定,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的。乔欢他只是生了病,他只是不记得我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转移话题:“你这里是画室?你教别人画画为生?”

他戒备地看着我,不说话,朝我指一指满屋子的画架,表示我是明知故问。

我眨眨眼:“那你这里一定是收学生的啦?”

他看着我,不动声色:“当然。”

“那我要报名。”我打开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多少钱?这么多够吗?”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又想干什么?昨天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没想干什么啊,我就是想报名,学画画。”我学着他的表情,也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这里不是教人画画的吗?”

“你!”他一副气结无语的样子。

我歪着头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得意地笑。

“有钱不赚才是傻瓜。”他斜睨着我,突然也抿唇笑起来,伸手从我手里抽走几张钞票,“你要报名,当然没有不收你的理由啊。否则,好像我是故意在躲着你一样。”

“那我们从现在开始?”我迫不及待地放下书包,径自坐到一个画架前,做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有风自窗口吹进来,拂动他的衬衫下摆,我仿佛听见他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声,然后,他转过身去继续作他的画,将我晾在一边。

良久,他头也不回地说:“先自己随便画一幅什么,我看看你的基础再决定怎么教。”

“哦。”我懒懒地答,却动作迅速地调配起水彩来。

静谧的午后,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偶尔,有风拂来,微凉、惬意。

我轻声哼着连自己都不知名的歌,一笔一划在白色的画布上描画,间或,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越过重重画架,偷瞟一眼他的背影,心里便甜蜜得如同要溢出蜜来。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我居然可以哼着歌,一笔一笔画下14岁那年与他在乔宅初遇时的那个场景。

那个落花飞舞的夜晚,我立在乔宅的后门,暗自落泪,丝毫没有注意到正朝我驶来的汽车。他自繁花盛开的庭院中向我走来,修长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过来,只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携在右臂里。

记忆像是一台拍立得,“咔嚓”一声,将那一瞬间的画面永远珍藏在了脑海里,一同被铭记的,还有那时卷在他白色衬衫衣袖里的蔷薇花香。

我将脑海里那个瞬间的画面丝毫不差地画在画布上,暗自期待着,他看见这画面的一瞬间,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下意识地回头寻找,便撞上他有些慌乱与闪躲的目光,但转瞬,他便直直地与我对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捏着画笔,斜倚在我身后的桌子上,也不知道这样默默站在我身后有多久了。

我想起来,我回头的那个瞬间,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画上,好看的眉头正慢慢蹙起来。

也许,他是记起了什么吗?

我指着画万分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问:“记得吗?六年前,我和你的初次见面,在乔宅,就是你的家。”

他漠然看着我。

我不死心地补充:“那天晚上,在乔宅的后门,你救了我,你还记得吗?”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想都不想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仿佛不想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一般,他又飞快地说:“但是我看得懂你的画。构图不错,色彩尚佳,比例也还算合适。”他走近了去研究我的画,冷静又专业地评判着,仿佛于他而言,那只是一幅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学生习作。

心里不是没有失望的,只是我不愿让他看见我的落寞,所以,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不出声,笑吟吟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他侧头,看见我的样子,仿佛被窗外炙热的阳光刺了眼一般,冰冷的眸光闪了闪,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不过你画里的人倒是有几分像我,可惜,六年前,我还在B城读高中,从未来过C城。所以,我不是他。”

他言之凿凿,仿佛要刻意证明些什么。

然后,他转头毋庸置疑地对我说:“明天你不用来了,学费我会退给你。”

“为什么?”

“你的基础已经很好,如果只是业余爱好,完全不需要再学。”他面色平静地将几张钞票递到我面前,一副就要赶我出门的样子。

“可我只是小时候跟安然学了一点皮毛……”我抬起头来急切地辩驳,然后顿住。

刚才,就在我说出“安然”两个字时,我清楚分明地看见他捏着钞票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你记得安然和乔琦逸,对不对?”

尽管他迅速地偏过头去,我还是捕捉到了那个瞬间,那个他清亮的眸子蓦地晦暗下去的瞬间。

“不……”他急于否认。

“嘘……”我轻声阻止他,踮起脚尖,像很多年前一样,伸手轻轻揉他一头碎发,“放心,他们在天上很幸福。”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我的手停留在他的头发上,他愣在原地。如果这一刻,时光可以静止,永远停留,该多好!

可惜我知道,要不了两秒他便可能清醒过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开我。

即便坚强如我,也害怕面对像陌生人一样的乔欢。

于是,在他再次赶我出门前,我抢先笑着朝他摆手:“那么,乔欢,明天再见啰!”

不等他回答,我故作潇洒地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出画室。

我脊背挺直,快步走在烈日下的街道上,用力抿起嘴角微笑,仿佛这样,便能忽略此刻心里莫名的恐慌与疼痛一般。

然而,只走了半条街,我所有的倔强与坚持便轰然倒塌。

我挪动着麻木的双腿,在街头无人的角落里跌坐下来,失控地给乔欢的死党费浩然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用嘶哑又仓皇的嗓音说道:“费浩然,乔欢回来了。”

不等费浩然回答,我便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怕我会忍不住跟他说,乔欢回来了,但是他不记得我,或者,他假装不记得我。

我怕我会忍不住在电话里哭出声来,那样真的很不像我。

5

到家的时候,隔着半个院子,远远便看见西装革履的费浩然已经等在了客厅里,显然是接到我的电话后直接从公司赶过来的。

这些年,他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费大少,变得内敛沉静许多,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家族企业从中层做起,要不了很多年,便会顺理成章地接掌整个家族企业,再然后大概会变成一个十分无趣的商人。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暗恋着江舟的姐姐江碧,而江碧仍然对他不屑一顾。

世事变迁,他却始终只恋着一个人。

很多时候,看着费浩然,便会想起乔欢。

我时常暗自想象,如果乔欢没有生病,没有与我分离,那么现在的他是否也会像费浩然一样,渐渐由白衣翩翩的少年蜕变成魅力十足的男人,心里却始终住着那个少年时期便已倾心的女孩?

我陷在自己的想象里,不能回神。

“喂,安冉,发什么呆!你到底把我兄弟乔欢藏哪里去了?宣示主权也不用这样吧?好歹也让我见一面再藏起来吧?”费浩然发现了我,远远地调侃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没有对乔欢是否真的回来了提出一丝质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绝不会用这件事来开玩笑。

“他回来了。”我尽力克制住不好的情绪,走过去,平静地说,“但是,他没有回来。”

“嗯?”费浩然不解,但转瞬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说他回到C城了,但是他没有跟你回乔宅?”

我不说话,算是默认,在费浩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目光空茫地对着一院子姹紫嫣红的花。

“他不记得你?”

“他说他叫林慕筝。”我以为我说这些的时候会很丢脸地掉下眼泪,但此刻我的眼角异常干涩,“他甚至有‘林慕筝’的身份证。他说他只是一间画室的主人,并不是什么乔欢,他说一直生活在B城,不久前才来C城,不可能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费浩然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情绪,试探着问:“也许……你认错了人?”

我侧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费浩然?”

“嗯?”他被我的样子弄得有些紧张起来。

“如果很多年后,有一天,你在街上看见江碧,你会认错吗?”

他挣扎般闭一闭眼,颓然承认:“不会。”

于是我叹息道:“所以,我也不会认错啊!”

“那只能是他因为生病的原因,不记得你了。”他突然松了一口气,笑着伸手来拍我的肩,安抚我,“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安冉,其他的,慢慢来,有我呢。”

“你也这么想?对不对?”我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他拍我肩膀的手突然就顿住:“安冉,你什么意思?”

“费浩然,我很怕……”我侧头看他,早已泪流满面,“我怕我的猜测是对的,我怕他其实并不是不记得我,而是假装不记得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惊愕地顿住。

大概,我心里早就有这样的猜测了吧,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今天我去画室的时候,他分明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他一眼就认出了昨天去纠缠他的我,这一切都说明他的记忆并没有出问题。

然而,他说他不是乔欢,他也不认得七七。

那么只存在两种可能,他不是乔欢,或者他故意假装不认得我。

而我,绝不会认错乔欢。

所以,结论只能是,他假装不认得我。

“可是,费浩然,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假装不认得我?”我喃喃自语,“他千辛万苦回到这里,回到C城,却要假装不认识我,为什么?我想不到理由。费浩然,你能告诉我吗?或者,你帮我问问他啊……即便,即便他说他不爱我了,都比他假装不认识我好啊。”

“费浩然,我想过了。真的,我可以接受他不爱我了,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他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啊。那样,好像那些我和他的美好回忆都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一样。如果连那些回忆都没有了,这一生就太漫长了啊。”

我蜷缩在椅子里,窗外阳光明媚,我却觉得那么冷。

“不可能的!乔欢怎么会假装不认识你?他那样爱你,怎么会假装是陌生人?”费浩然笃定地说,“安冉,你一定是认错了人,那个人不可能是乔欢。”

“是吗?”大概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更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答案吧,我开始动摇,“也许,大概是我认错了吧……”

“是,或不是,你带我去求证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费浩然站起来,一刻也不停留地往外走。

我想一想,转身上楼,去拿我最后的秘密武器。

6

日落西山的黄昏,我坐在费浩然冷气十足的车里,去牧之路181号。

一路上,我和费浩然谁也没有说话。

仿佛为了缓解气氛,快要到的时候,他突然侧头自嘲地说:“安冉,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那么喜欢江碧,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是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说着,语气就不由自主地犹豫起来。

这个人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还想来安慰我。

我不领他的情:“那是因为她不爱你,所以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他侧头瞪我:“喂,丫头,你能不揭我伤疤吗?就一次?能吗?”

我不以为然:“可我们的友谊本来就是以‘互相揭疤撒盐’的形式存在的啊!”

“知道顶嘴,那就是没事啦。”他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假装生气却分明笑着说,“丫头,你这样欺负我,我是要向乔欢告状的。”

“等他回来再说……”我立刻闭嘴,意识到自己破坏了刚刚好起来的气氛。

幸好,画室已到。费浩然仿佛比我还要心急,他迅速地下车,并不等我,便一头冲进画室。

我坐在车里,望着近在咫尺的画室,慢慢捏紧口袋里的那个秘密武器,仿佛这样才能蓄积起面对现实的勇气一般。

我深呼吸,打开车门,费浩然就在这时候突然从画室里冲出来,不容置疑地对我说:“你在车里等我,这是男人之间的事。”

他说完,不给我任何质疑的机会,迅速地关上画室的门。

我退回车里,倚在车窗上,看一点一点西沉的太阳,仿佛一个内心如焚却表面装着平静的等待宣判的囚徒。

暮色四合,远处,华灯初上。画室的门蓦然被人从里面打开,费浩然走出来。

他一声不响地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

我假装看车窗外的风景,一直不去看他的表情,我怕从他的脸上看到我不想要的答案,我更不敢问他,我怕他的嘴里说出什么骇人的答案。

“安冉……”良久,他嗓音艰涩地叫我,笃定地说,“他不是乔欢。”

“你肯定?”我的声音听起来飘忽又仓皇。

他不答我,却突然比哭还难看地笑,说:“喂,还好他不是乔欢啊!不然,忘了安冉的乔欢,算是怎么回事?”

我不说话。

他又絮絮地说:“就是长得像而已。他怎么会是乔欢呢?乔欢他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所以啊,他不是乔欢。乔欢如今一定在某个地方,正努力回到C城,回到你的身边,安冉,你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他不是?”我咬唇瞪着他,眼泪几乎都要瞪出来。

“安冉!”他郑重地望着我,“你认识乔欢才多长时间?我三岁就认识他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偷偷翘课玩游戏,一起对抗来自家族的压力,我们一起经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你知道过去的哪一年他最伤心吗?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吗?你知道他和乔琦逸并不是一母同胞吗?”

我愕然愣住,他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这么肯定那个人不是他,因为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费浩然逼视着我,仿佛要将他的意志强加给我一般,“所以,安冉,不要再来这里了。那样只是在浪费时间。”

他说着就要发动汽车,我抢先打开车门。

他慌忙伸手来抓我,我已跳下来。

“安冉!那个人不是乔欢,别再去折磨自己!我答应过乔欢,要好好照顾你。”他急忙去解安全带,要下车来抓我,“连我你都不相信吗?”

我立在车窗前,固执地摇头:“费浩然,我想相信你的,可我需要一个说服我自己的理由。我等了他这么久,如今他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叫我怎么相信他不是我等的那个他?”

茫茫夜色里,霓虹闪烁。

费浩然突然沉默起来,不再阻止我。

我将右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捏住那封信,然后毅然转身朝画室走去。

画室里,明亮又寂静。那个衬衫洁白如月的男子背对着我,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

我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

他如梦初醒般缓缓抬头看我,我便看着他的眼睛,孤注一掷地说:“你说你不是乔欢,费浩然也说你不是乔欢。但是,我不相信,除非,你听我读完这封信……如果你听完这封信仍然坚持你不是乔欢,那么,我就死心。”

“好,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纠缠我的话。”他薄唇轻抿,弯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生生刺痛了我的眼。

朦胧泪光里,我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只听见他清寒的嗓音。

他说:“那么,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