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岁堤春晓(一)
是夜,那怅然的钟声在北燕的土地上圆满地画上了句号,并带走了北燕前朝的最后一抹艳丽。
帘外,朝臣长跪,声音颤抖:“皇上,聂圣师,他去了。”
帘内,遮住微不可闻的叹息。一滴泪,伴随着拼接不起的尾音,绞碎在这素色帷帐里。
这带来北燕山水色彩的人终还是抵不过这一把风霜,在凄冷的夜里,入梦不归。
“宣聂丹青三日后觐见吧。”
三日后,大殿,余哀未消。
但通报一声高过一声,直至在每个人的耳中落定。
“聂丹青觐见。”
来人一身白裳,风尘仆仆地从关外赶来。汗延过额角,沾湿了碎发,一颗颗浸染了那浓黑的眉毛。剑眉星目,仿若镶嵌在白色瓷器上的宝物,生生夺去人的神智。没有瑕疵的白净脸庞,薄而温润的嘴唇,唇角微微向上翘着,似笑非笑,风流倜傥。
然而,那眉目间隐隐透出了岚幽的影子,只是带有七分男儿的张狂,纵是如此,还是在一瞬间抑住了我的呼吸。那日的话竟又在耳边响起,如同新排的戏一般,迫不及待地充斥在脑海里。
“大胆,为何面圣不跪?”朝臣中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抬眸,唯见赵姓的老臣子越前一步怒叱。其他人一时间均回不过神来,皆沉浸在此人带来的熠熠光辉中。
聂丹青撩起衣服的下摆,长腿一弯,潦草道:“草民聂丹青拜见皇上。”
狂傲不羁的模样,一如当年你的不肯屈服。
上下摆动的玉玲珑叮当作响,翠绿欲滴的颜色,照映出你昔日的娇颜。我怔怔地盯着聂丹青腰间金线系着的玉玲珑,竟忘了这是在朝野之上,众臣早朝之际。
可笑那般成色还是令我失了魂,溯回到被我埋葬在二十几年前的记忆里,在那歌舞升平的江南往事里疼痛的过去。
【逝水 成往昔浮流年】
朝北六年,父皇继承了王位,还沿用着前朝的国号。
此时,他已五十五岁,膝下妃嫔儿女成群,然而他依旧荒淫无道,不问朝事,迟迟不立太子。大殿之上一片混乱,所谓早朝也不过像那街头巷尾人来人往高声嚷嚷的菜市场,王侯将相为了各自辅佐的皇子,互相之间明争暗讽,即便是对骂也极为配合着菜市的场面,颇像民妇为了一两钱银子的事儿大骂出口。
整个国家躁乱不堪,水深火热之中竟听不到一丝求救的声音,这多半被不知道哪个皇子的卫队镇压了下去。
所以父皇仍旧不闻不问,在他的后宫中抱着他的温香软玉,夜夜笙歌。
南方洪涝,北方旱灾,他的子民在沉浮间奢望这个昏君能向世间望上一眼,但他却沉醉在女人的胭脂水粉里,独独享用着他构建在子民的哀号上的脆弱的繁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声声泣血,实则描绘的是我父皇的天下。
他终是负了天下。
朝北十年,父皇在位四年,也享乐了四年。他踩踏在他的子民的骨肉上笙歌燕舞,全然忘记了他的天下。他在他所谓的责任里,一步步接近他的风烛残年,迈向他的尾声。
然而,皇子之间的纷争愈加明显。
我的母妃是朝中文官之后,比起其他皇子的势力来说实在不值一提,我也明了现下的形势,太子必出自血腥之中,这一仗不知要牺牲多少人。我亦明白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不会有我的份。
索性就这样算了吧。
朝北十年开春,我在父皇的后花园里当着众嫔妃的面向父皇辞行去江南,我不知道他在调笑间听进去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他即位起就没有上过早朝、了解过民生,不知道国离崩毁还有多久。
也罢,离开这片乌烟瘴气,耳根也会清净很多。
于是就打着出游的名号去了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江南。
时值春季,江南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
繁花纷飞,波光涟涟,朝北国中最富饶的地方,实实在在承载了不少人的笑意。
小桥流水,细声细气,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处。我流连在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不思归途,原因为何,自己亦不知晓。也许是怕这瞬间的美景在离开后便要逝去,自己要换得一生惆怅,坐在朝殿一片枯槁下的惆怅,无可奈何地任它们绵延至整个躯体。
良辰美景奈何天,我,无福消受。
最后一天被安置在名扬天下的西湖上。
水光潋滟晴方好,那波动着的水面竟有夺目的光彩,明晃晃的,有如女子梳妆的铜镜,倒映出的水下和水上颇像孪生的兄弟。水下游鱼窜动,比起水上长袖善舞带来的凄凉倒是更生动一些。
这终究是我父皇的国。
此刻的繁华不过是虚景一场,往远处瞧去还是能看到佝偻的背影。但在这动荡不安的国中唯一能留下来的地方也只有江南了。
我靠在船头,眼波流转,极尽所能想要记住这片美好,恐怕回都之后便难再得如此的机会了。
突然,女子的尖叫划破那婉转的曲调,船舫一时间嘈杂起来,原先柔和的声音全都作鸟兽散,惊恐铺天盖地。狭长的凤目微挑,入眼一片寒光,刀影上上下下,带起一阵血雾。船舫顷刻惨叫声滔天,然而岸边人行往往,不曾有人朝这儿望上一眼。也难怪船已行得偏远,隐藏在船上的人得此机会才能行动。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怨要拉一船人陪葬?我扬起嘴角,不紧不慢,轻摇折扇,看那提着刀的蒙面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但是蒙面人步履蹒跚,却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左手死死地扣住一枚令牌。
令牌在手,杀到我这儿却要手下留情吗?虽疑虑重重,但依情形看,倒像是官家杀人。
金光倏地闪过,蒙面人将令牌高举,喝道:“叛臣北彦还不快快受死!”言罢,便挽着剑花向我刺来。我?叛臣?这要从何说起?是否还要横张桌子,两边坐下,细数我在江南的行踪?冷笑数声。
看着蒙面人不甚稳固的步子,伸手用扇子将他的剑隔开,附耳轻语:“不知阁下欲加我何罪?”
蒙面人愣了愣,甩手反刺,剑尖直逼喉管。我眯了眼看金牌上的玉石吊坠。那明了的腾云驾雾的身形,除了我们九个皇子的令牌会雕有那种花样,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叛臣北彦暗在江南招兵买马,此次便是想借机杀回朝都夺取天下,幸而殿下圣明,识破你的诡计,命我等速速将你斩杀,以绝后患。”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不过众皇子中恐怕只有我是势单力薄的吧,能让你们的殿下有如此顾虑,我真是三生有幸啊!不知我这个将死的人是否再次有幸得知你们殿下的名讳?”
“北辕殿下。”
声音不高不低,此刻却像极了一把利剑,穿心而过。我那一直温柔地对我笑着的大皇兄,在我离开了朝都以后,把弑杀的矛头第一个指向了我。本来我以为我和朝中那些无用的大臣一样,碌碌无为,平淡无奇,实在引不起人的注意。母妃的出身和众皇子的靠山比起来太过平凡,我自小便不得宠爱。宫人们仗势欺人,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拿脸色给我们看,若是其他人估计便想着这样的皇子不当也罢,趁早找父皇要下一块封地,做自己的逍遥王爷去。可是我的母妃还没有享受到荣华富贵,便要拱手让出现在的位子,为人臣子,实在不忍母妃遭这样的罪,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改变什么。
然而,贵为皇后之子的北辕明里暗里都对我们非常好。有皇后之子的提携,我们自然乐得消受。万万没想到,温文尔雅、有如谪仙的北辕竟打着如此的心思,佩服,佩服!
剑尖又往前送了送,险险地擦过皮肤。蒙面人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跪下道:“老臣得罪了。”声音低哑地划开这一船的血腥,我身体微震,错不了的,仅是离开了朝都而已,一切竟翻天覆地起来。
“没想到太傅拿起剑来也很稳当啊!我还以为那双手只能磨墨执笔!想必少了个学生也无大碍吧!”这么个文人是何时倒戈倾向北辕的呢?那瘦弱的双肩又是何时揽下了杀我的罪名?
蒙面人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布巾,老泪纵横,那沧桑的老脸上爬满了凄楚,眼睛浑浊不堪,被不明的泪掩去了焦点。
“北彦殿下,北彦殿下。”太傅抽咽着,“老臣也随你去了吧!”
“呵,都这把年纪了,北辕也真忍得下心,你要随我去了,北辕定不会放过你家里人。”我执起太傅拿剑的手,主动迎了上去。锋利的剑尖撕裂了左肩的皮肤,疼痛顿时从破损的肌理深入到筋骨里去,在身体里翻江倒海起来。血一层层翻涌上来,侵染了月白色的长袍,润滑了剑上干涸的印记。
“如此这般,你也好交差了。”后退两步,倚在船栏上看太傅身后步步逼近的士兵,轻声道:“杀了我以后,北辕第二个要你杀的会是谁呢?”我的脸上越过一抹凄楚,翻身跃入湖中。甲板上“咚咚”来去的声音顺着船板滑入水中,一字不漏地钻入我耳中,不知道谁威吓住要下水捉拿我的人,不知道又是谁在说湖中水兽甚多,带了血味下去的人必死无疑。那片淡蓝色的天空霎时覆上了一层灰色,白色的云被生生扯开,浓烈的腥味抑住呼吸,船身巨大的阴影投在眼前,我活了二十年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此刻挣扎着要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在水里沉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