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法被宽恕的小秘密
01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如织的行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同的表情，有的和气，有的躁怒，有的面带笑意，有的愁眉苦脸……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无法说出口的秘密，那些秘密有大有小，有的毫无意义，有的至关重要，有的难以启齿，有的惹人发笑。
而我的秘密其实很小，但是那个小小的秘密，是我努力了七年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起先是担忧，后来是恐惧，再后来是战战兢兢害怕被人发现。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愿再去想那件事，而是将那个秘密紧锁心底，不触碰，不面对，一点一点地任由时间掩埋。却不曾想过，那些害怕的情绪，也一点一点地在心中沉淀，直到现在，变成我怎样也无法跨越的坎儿。
“进来看看吧。”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紧跟着，玻璃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我惊得回过神来，近在咫尺的，是莫雨晨白皙美丽的脸，她微笑地看着我。
“咦？”她注视着我，目光里多了一抹怀念的味道，然后她的眼睛缓缓地睁大，表情变得非常欣喜，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你是……”
“兰歆，我是陆兰歆。”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来见你了。”
“真是太棒了！”莫雨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无邪、那么的纯粹，仿佛再浓的黑暗都无法将其击垮。
我心中蓦地一痛。莫雨晨，如果你知道那一年，我和陈珂无心之下犯的错，害得你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你还会不会在见到我的这一刻，露出这种欣喜若狂的表情呢？
“真的没想到竟然还能遇见你！兰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好想你，也好想陈珂。你知道吗？陈珂也在这座城市，她经常来我店里。”莫雨晨是真的很开心，她将我拉进了她的小店里。
“喝杯水吧。”莫雨晨非常热情地倒了杯水递给我。
我默默地接过来。
莫雨晨在我面前坐下，一脸笑意地说：“算起来，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吧！兰歆，你还是像那时候一样可爱，感觉都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雨晨，你也是。”我微微笑了笑，说，“还是像过去一样好看。”
曾经的莫雨晨长得美，成绩好，跳舞非常棒。但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了什么，就一定要拿走一些什么。而上天从莫雨晨身上拿走的，是富足的家庭。
莫雨晨的家里很穷，但她很有天分，所以家人咬了咬牙，用辛苦省下来的钱，送她去学芭蕾。
“我从陈珂那里得知你在这里，就跑来见你了。”
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原谅那个，让你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至关重要的机会的人吗？
“她都没告诉我。陈珂那家伙真是！”莫雨晨笑着说，“她经常来我这里帮忙，要是她今天能来，那就太好了。我们三个人好好聚聚。”
“兰歆，你念哪所大学？”莫雨晨问我。
“我在A大。”我有点不敢直视她澄澈的眼睛。
“哇！”莫雨晨感叹了一声，“A大好啊！兰歆，你真厉害，我超级喜欢A大。我以前还想，我一定要进A大。真好，兰歆去了，我的梦想也算是实现了。”
我的心里猛地一酸，鼻尖涩涩的，眼眶泛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说。
“雨晨，你呢？这家店是你开的吗？”我没有看到除她以外的人。陈珂告诉我，莫雨晨就在这里，那么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是这家店的店主。
“是啊，这也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呢。”莫雨晨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很知足常乐，“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不能成为专业的舞者，我就开一家精美的小店，什么都卖，什么都是最好看、最好玩的。”
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从心头划过，我想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很勉强。
“兰歆，你后来也没有继续跳舞吗？”莫雨晨此时正看着玻璃门外。
我多么庆幸她没有看着我，那样的话，她一定会发现我的异常。
“是啊，小学之后就没有跳过了。”在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过到底毁掉了什么之后，我就没有办法继续跳下去了。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兰歆。”莫雨晨轻笑着说，“真是很高兴。”
“为什么……没有念大学？”我忍不住问，“雨晨，你的成绩一直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好的啊！”
“我在念啊。”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因为我的问题而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我白天开店，晚上会去念夜大。”
“原来是这样。”
多年以后，我们三个人里，只有莫雨晨，还是最初的模样，就算最初的梦想没有了，她仍牢牢握着自己的初心。
毕竟，她是莫雨晨。
真好，她是莫雨晨。
02
我和莫雨晨说了一会儿话，临走之前，向她借了点硬币，交换了一下手机号码之后，就离开了。
离开时，她要我再多待一会儿，说陈珂下午没课，没准会过来。我以下午有课为由，拒绝了莫雨晨的挽留。
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要怎么告诉她那些深藏我心底的秘密。
我离开了那家精致的小店，来到公交车站台，意料之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珂。她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
她知道我要来见莫雨晨，所以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吗？
“已经见过她了吗？”陈珂问。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
“嗯，那你要回去了吗？”陈珂问我。
“是啊，原本打算回去的。”我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陈珂愣住了，像是看到我的笑容，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果然……兰歆，你没有变。”她弯了弯嘴角，也对我笑了，“兰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吧。”
“好啊。”
的确要和陈珂好好说说，毕竟那段过去，陈珂也参与其中。如果说需要获得莫雨晨的原谅，那一定是我和陈珂一起被原谅。如果只是我一个人走出来，留下陈珂一个人陷在泥潭中，那就太过分了。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各点了一杯咖啡，寻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谁都没有先开口。
之前陈珂来见我，或许就是想让我去面对莫雨晨吧。
“我想把过去发生的那件事告诉她。”我不知道陈珂是怎么打算的，是想若无其事地和莫雨晨做好朋友，安安静静地赎罪，还是希望某一天跟莫雨晨坦白。
但我还是决定告诉她我的想法。
陈珂的身体僵了一下，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情绪一目了然，她现在一定很紧张。
“陈珂……你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此时此刻，坐在我对面的这位七年前最好的朋友，她有着怎样的想法。
“我想让过去的，就这么过去。”陈珂低声说，“兰歆，我不想告诉她那件事。”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她想要若无其事地把那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为什么一开始要来找我？
“因为……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获得救赎，太狡猾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雨晨现在过得也很好，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走出来，这样……是不行的吧？”
“这样，算是走出来吗？”我不认同陈珂的想法，“陈珂，不好好面对过去，不好好地告别过去，我们是没有办法继续前行的。”
“有办法的！”陈珂稍微有些激动，“只要我们不停地赎罪，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你的赎罪方式，就是用到处兼职赚来的钱，去买下雨晨店里最贵的东西吗？”
曾经我不明白，为何家境优渥的陈珂，会那么拼命地做兼职赚钱，但现在，见过莫雨晨之后，我懂了，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
“陈珂，这样是不行的吧？”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去告诉她，她有资格知道。”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原本的人生已经被我们毁掉了，但我们会努力地赎罪，努力地去得到她的原谅？”陈珂摇了摇头，“她不会原谅的，换成任何人都不会原谅的。兰歆，如果那样，我们会连赎罪的机会都失去的。我找你，告诉你雨晨的事，只是想让你有机会去赎罪。”
“但是赎罪的方式，不包括告诉雨晨过去的事，是这样吗？”我发现自己似乎有点生气，气陈珂心中竟然是这样想的，“不要开玩笑了，如果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对她说，赎罪根本毫无意义。”
“就算没有意义，但至少我付出了！”陈珂说，“至少……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
“那只是自欺欺人吧，只是想要自我满足，觉得自己已经努力过了。但不是那样的，陈珂，我不认同你的做法。”
只是让自己觉得自己已经赎罪了，这才是最过分的事吧。
“道不道歉取决于我们，要不要原谅取决于雨晨，不是吗？”我轻声说道。
陈珂好久好久没有说话。或许陈珂根本从未想过要告诉莫雨晨，在七年前的芭蕾舞大赛上，她之所以会与冠军失之交臂，全都是我们的错。
“果然，我们三个里面，最勇敢的还是兰歆你。”陈珂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不愿意去好好面对的人，是我自己。”
“那你的决定呢？”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我不知道。”陈珂的眼神有些乱，“兰歆，我从未想过这些，我想好好想一想，请你给我点时间。”
“好。”
和陈珂在咖啡店门口分手后，我回学校，陈珂则去了莫雨晨那里。我不知道陈珂今天见到莫雨晨，还能不能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她打招呼、和她聊天。
但我知道，陈珂今夜一定会失眠。就如现在的我一样。现在的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陈珂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如果她不肯告诉莫雨晨那件事，我要怎么办呢？是学着陈珂的样子，默默地赎罪，还是勇敢地站在莫雨晨面前，真诚地说声对不起？
睡不着，我索性下了床。
我打开小夜灯，打算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我将衣服都翻了出来，慢慢地将不会再穿的衣衫扔掉。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吧，总要有所取舍，如果将全部经历都压在心上，那么早晚有一天，心脏会不堪重负。
我一边折衣服，一边回忆着过去这些年在我的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整理到一半，我发现有一条连衣裙不是我的，再想了想，就记起来，这条连衣裙，还是上次在许慕琛家，他借给我的。当时说好洗干净还给他，然而后面紧接着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导致我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我将那条连衣裙折好放进纸袋中，想着得找个时间，将它还给许慕琛。
脑海中回想起我和他上次分别时所发生的事。
那时候，我说了那样的话，许慕琛是怎么想的呢？他当真了吗？他从此以后会与我保持距离吗？
心脏隐隐作痛，我抿着唇，低下头，在这个如水的深夜，心潮起伏。
许慕琛，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到胃痛，喜欢到心痛。
一想到睁开眼睛，你也许不会再温和地对我微笑，不会再轻柔地与我说话，我就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地告别过去。只有好好地说声再见，我才有迈步向前走的勇气。
不管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我都必须行动起来。
我要让停滞的时针重新走动，因为爱我的人，都住在未来。
我需要加把劲努力地追上去，才能将我们之间隔着的七年时光缩短。
03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们的学校大到这种程度，一连几个星期，我都不曾见到许慕琛。
回想起来，自从在大学里第一次遇见许慕琛，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那时候我以为学校很小，小到总能让我遇见我想见的人。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不过是有个人，总是用心良苦地跑来与我相见。那些不经意的遇见，抬起头他就在不远的地方，全都是故意为之。可惜那时候我不明白，或者说，假装不明白。
心脏空了好大一块，怎么也填不满。我知道，那里曾经住着一个叫许慕琛的男孩。
“兰歆！”抱着课本的刘雯忽然扯了扯我的手臂，“看那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里并肩行走着一对外形极为出众的男女。
男生高挑的身材、出尘的气质，还有帅气英俊的长相，足以让人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而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女生，身材凹凸有致，脸蛋更是漂亮，她似乎天生就应该和那样的男生走在一起。
那两个人，只需要看背影，就能分辨出是许慕琛和罗宁宁。
心猛地一痛，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这种痛意压下去。
明明是我自己选择推开他的，是我决定和他只做朋友的，我没有资格去在乎他和谁走在一起，甚至没有资格去嫉妒。
一天不和过去告别，我就一天不能去在意。
我心中很着急、很焦虑，我多想跑过去告诉他我的心情，可是现在还不行。
“这可是第二次看到他们在一起了。”刘雯的八卦天分再次展露，“难道说，许慕琛真的移情别恋了？”
“我觉得许慕琛不是那样的人。”郭佳妮轻轻扯了扯刘雯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那些话。
我知道，郭佳妮在顾及我的感受。
“怎么样都好吧，那两个人，很般配啊！”我露出一个笑容，“走在一起的时候，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兰歆，你没事吧？”刘雯愣了一下，有些担忧地问我，“老实说，你这个反应可不对。兰歆，我的直觉不会出错，你绝对喜欢许慕琛。你还要口是心非多久啊？”
“是啊，我喜欢他。”这一次我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我停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往前迈步，“我喜欢他啊！”
“兰歆……”郭佳妮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终于肯面对了吗？”刘雯松了一口气，“要去告诉他吗？”
我看着那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被人群遮挡，再也寻觅不到，轻轻摇了摇头。
“还不可以，现在不可以。”我低声说。
“会去的吧？”刘雯问，“总有一天。”
“嗯。”我用力地点了下头，“会去的，总有一天。”
曾经许慕琛对我说过，喜欢一个人而没有去追寻，一定是因为喜欢得太浅。
我觉得他说得并不对，喜欢一个人而没去追寻，一定是因为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比如说我，我是那么确定许慕琛就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喜欢了好多好多年，但此刻我不能去追随他的身影。
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地告别过去。因为我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任何人。
临近学期末，基本每节课教授都会给我们画出考试重点。明明是这么重要的课程，我却无法集中精神。
等到期末考试结束，寒假就会到来。去年的寒假，我是和许慕琛坐同一班车回的家。那时候，他很友好地帮我拿行李。如今想来，只觉得那些画面让人心酸。
今年的寒假，许慕琛不会再和我一起回去了吧？
课程结束之后，刘雯和郭佳妮拉着我去吃饭，我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郭佳妮忍不住了，她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问我：“兰歆，你在着什么急？”
我拿着筷子的手僵住了。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要去的地方，那就不急不躁地往前走。”刘雯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不需要着急的，我相信无论多久，许慕琛都会等着你。”
“他不会的。”他和罗宁宁并肩行走的画面，始终像是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要相信他。”郭佳妮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无论什么事都不会有进展的。要解决问题，就必须彼此沟通，不是吗？”
“我明白，就是有些慌。”
我都明白的，却还是会害怕、会心慌，怕他真的放弃了，怕他真的把那温暖的视线移开，给予另外一个人。
我必须好好面对那段深埋心底的秘密时光。
这个秘密在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所以，我才不允许自己和许慕琛在一起。
事实上，每次面对许慕琛，我都在勉强自己。
因为他的每一次靠近，都会让我想起那个难堪的夏日午后，我因为什么理由而做错事。而一旦想起那个理由造成的后果，我的心就止不住地战栗。
吃完午饭，我们抱着课本回了寝室，刘雯和郭佳妮一直试图讲一些好玩的话，想让我高兴起来。
她们没有放弃这样的我，还愿意逗我笑、陪我闹，这真的很让我感动。
陈珂问我，曾经勇敢的、倔强的、爱笑的那个陆兰歆去哪里了。
一直都在的，那个爱笑的陆兰歆，就活在我的心上，活在心上的牢笼里。我放弃了一切快乐的理由，把自己变成了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
“兰歆，你的电话。”刘雯抓着我的手机站在我身边，她没有催促我，只是轻声对我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帮你。”
我没有接手机，刘雯将手机举到我面前，来电显示是许慕琛。
“不接吗？”刘雯问。
我摇了摇头。
我不敢接这个电话，或者说，我胆怯了。就算只是暂时的，请让我逃避一小会儿吧。因为我害怕从电话里听说他和罗宁宁在一起了的消息。
刘雯将手机放在一边，伸手捧住我的脸，目光笔直地看进我的眼睛里：“兰歆，别让在意你的人难过。我和佳妮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我们都陪着你。”
“谢谢。”
谢谢你们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没有丢下我。
“如果你们知道了我曾经做错了什么，你们还会拿我当朋友吗？”我轻声问。
“我们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我们只知道，我们认识的兰歆，值得我们将她当朋友。”郭佳妮走到我身边，面带笑容地说。
“那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我终于有了将那段深埋心底七年之久的故事讲述出来的冲动。
04
认识莫雨晨，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刚刚从幼儿园升上小学，一切都是新奇的。那时的我，爱闹爱笑，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那时候班上唯独一个人对我不屑一顾。那是个短发女生，她很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我觉得她很奇怪，就总是想要逗她。我和她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那个女生就是莫雨晨。
熟悉之后，我知道她自尊心极强，因为不愿让人知道她家里很穷瞧不起她而不合群。
后来认识陈珂，是在舞蹈班。她长得很好看，舞跳得也很好，舞蹈老师总让我们向她学习。我不服气，总是挑衅她。那时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像个小霸王。而陈珂，她肆意张扬，从来不买我的账。
忘记是哪一天，我们开始了对话，她还是会傲慢地喊我的名字，可眼底的神色，已经很友好和善。
知道她竟然和我还有莫雨晨是一个学校的，是在一年级下学期结束时，那天老师表扬年级第一的小朋友，让她上台说几句话。当我看到走上台的人竟然是陈珂时，惊得叫了一声。
原来她不只是舞跳得好，学习成绩也那么棒。那一瞬间，我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自豪的情绪。是的，尽管我们看上去针锋相对，但她获得荣耀，我也觉得很开心。
那时候，我、陈珂、莫雨晨，三个人总是在一起玩。
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这么慢慢地溜走。
我们三个下了课就一起去练舞，练完舞就一起去喝大杯的奶茶。时光被踩在脚下，我们在一点一点地长大。
如果可以一直这么单纯快乐地走下去，那么我们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朋友。那时候的我，一直都是这么坚信着的。
但每个孩子都要长大，我们不可能永远都那么纯真、那么简单。
我们三个人中，陈珂家境最好，她总是有很多新衣服、新发卡，舞裙也总是最漂亮的。而我家属于中等，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形成了那样的性格。而莫雨晨的家境很不好，她能去学舞蹈，已经是家里省吃俭用支持她了，所以她的舞裙和舞鞋，永远是旧旧的。
但她很努力，她的成绩渐渐超过了我，后来连陈珂也超过了。她成了众人眼中最乖的小孩，做什么都很努力，做什么都想要做到最好。
因为无论是念书还是学舞，对于莫雨晨来讲，都是来之不易的机会，她不能辜负别人的期望，不能辜负自己的梦想。
六年级的时候，舞蹈老师帮跳舞跳得最好的莫雨晨报名参加了一个很厉害的舞蹈比赛，她不负众望闯过了初赛、复赛，最终进入了决赛。
为了奖励她进入决赛，莫雨晨的家人送了她一套崭新的舞裙和舞鞋。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舞裙和舞鞋。
要去比赛的那天，我因为累了而躲在更衣室里休息。我不小心在更衣室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陈珂。
以前我每一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就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但是这一次，我没有逃避。
我本来想要开口，但下一秒，她就鬼鬼祟祟地打开了莫雨晨的储物柜，将那双新舞鞋拿了出来。
那真是一双漂亮极了的舞鞋，就算是陈珂那么骄纵的女孩，也从不曾拥有那么好看的舞鞋。
陈珂拿莫雨晨的舞鞋做什么呢？我有些好奇，因为一时的迟疑而没有喊她。我看着陈珂开始穿那双舞鞋，但陈珂的脚比莫雨晨的大，所以她穿得非常吃力。
她一直都是个任性的姑娘，想要的，总会想办法跟家人要到。她应该特别喜欢那双舞鞋，喜欢到等不及回家和爸妈要，就先偷偷试穿莫雨晨的舞鞋过过瘾。
她穿得很吃力，但始终穿不进去。
“陈珂……”我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声，我觉得她再继续用力，会将那双舞鞋弄坏。
正是这一声，将陈珂唤醒了，她猛地一惊，因为太过仓皇而崴了脚。
“啪——”
她摔倒在地的时候，我听到了舞鞋鞋带断裂的声音。
她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这时，莫雨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兰歆、陈珂，你们在哪里啊？”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一把拉住陈珂，将她拽进了更衣室柜子与柜子间的缝隙里。
莫雨晨进来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我和陈珂，就转身出去了。
更衣室的门重新关上，陈珂满脸通红，她低着头，很是窘迫。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陈珂，她总是异常骄傲，带着一丝傲慢，但其实她的内心非常温柔。
“怎么办？”她低着头看着脚上的舞鞋，“我把舞鞋弄坏了。我……我现在去买一双一模一样的还给她还来得及吗？”
“你为什么要穿雨晨的鞋？”我也有些不知所措。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出发，和莫雨晨一起去比赛的地方了。只是今天我和陈珂都是观众，而莫雨晨是参赛者。
“我……我就是觉得很好看，想看看穿上是什么样子。”陈珂语带慌张地说，完全没有平时的虚张声势。
“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我现在就回家拿钱去买！”说完，陈珂就要往外跑。
“现在去买肯定来不及了！”从这里回家有一段距离，还要买舞鞋，时间上来不及。
“那要怎么办？”陈珂将那双坏掉的舞鞋抱在怀里，“一会儿雨晨要穿着这双舞鞋比赛啊！”
“告诉雨晨吧，或者告诉老师，想办法找一双合适的舞鞋。”我很快镇定下来，大脑飞快地运转，“总之……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
“不要……”陈珂却抓住了我的手，阻止我出去，“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陈珂。
“因为，因为……”陈珂的脸憋得通红，眼神很倔强。
那时候我不懂，直至现在我才明白，陈珂不想告诉别人，是因为她的自尊心作祟。她偷穿莫雨晨的舞鞋，这种事要怎么说出口？她是那么骄傲的姑娘啊！
“不告诉别人的话，到哪里去找舞鞋啊？”我将舞鞋从陈珂手中拿了过来，舞鞋只是鞋带断了，别的地方并没有破损。
“去找针线，陈珂，去找针线。”没有办法了，时间太紧，陈珂又不愿意找别人，只能将舞鞋修好。
“我带了！今天有手工课，我带了针线！”陈珂急忙跑到她的柜子前，从书包里翻出了针线，急急忙忙地开始缝舞鞋的鞋带。
我在心中祈祷，一定要牢固！
“我回家就让爸妈买新的舞鞋，我会赔给雨晨的。”陈珂说。
外面传来了老师的声音，就要出发了。
“阿珂，你快点啊！”
“就好了！”陈珂急匆匆地将鞋带缝了上去，然后将鞋子放回了莫雨晨的储物柜里。
做完这一切，我和陈珂偷偷跑出了更衣室。
我的心跳得快极了，有一种做了错事之后的心虚感涌上来。
出发去比赛场地的路上，我和陈珂都很紧张，生怕莫雨晨看出鞋子坏了。可是我心中又有些期待她能发现，这样她就不会穿那双舞鞋了。
一路上，莫雨晨都在和我以及陈珂说话。她比我们更加紧张，因为一会儿她就要登台表演了。这一车的人，都是去看莫雨晨比赛的。
到了比赛的地方，我和陈珂被舞蹈老师带去了观众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不安，我觉得那双舞鞋一定会出问题。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直觉。
我偷偷站起来，想要去后台告诉莫雨晨，让她不要穿那双舞鞋。就在这时，我感觉一股暖流从身下流出，我吓得连忙坐了下来。
05
我是吓得尿裤子了吗？我心中恐慌极了，偷偷地看了一眼，看到了一片红色。
因为学过生理课，所以，我很快意识到，我来例假了。
这一年我十二岁。
现在要怎么办？第一次来例假，竟是在这种糟糕的时候。
如果我跑去找莫雨晨，大家就会看到我的窘态；可是不去找莫雨晨，万一舞鞋出状况怎么办？
心中仿佛燃烧着一把火，让我如坐针毡，焦虑极了。
比赛开始了，观众席上坐满了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悄悄看向陈珂。她坐在我身边一动也不动，浑身僵硬，显然和我一样紧张。
怎么办？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要因为顾及陈珂的请求而不去告诉莫雨晨吗？陈珂是我的朋友，莫雨晨难道就不是吗？如果告诉莫雨晨，她一定不会责怪陈珂的，因为她的脾气很好，通情达理。
到底还是担心的情绪占了上风，我用手捂着屁股，飞快地跑到了后台。
后台有很多人，光线也比外面亮得多，只要我走进去，所有人都会发现我的白色蕾丝裙上有一小块红色血迹。
那个年龄的我们，对于这种事情，是觉得特别羞耻的。
但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不能退缩，无论怎么样，我都必须提醒莫雨晨，她的舞鞋坏掉了。
我心中忐忑极了，我咬了咬牙打算走进去。可就在这时，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
是许慕琛。他应该是送许忧儿来参赛的。我想起来，舞蹈老师好像说过，许忧儿也参加了这个比赛，并且进入了决赛。
我一下子退缩了，我不想在那个优秀的少年面前出丑，我不能就这么走进去，我现在的样子，不能让许慕琛看到！
这一迟疑，我失去了最好的机会。许慕琛走出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将自己藏在阴影里。许慕琛并没有发现我。后台的门被人关上了，我无法进去了。
我最终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上，在心中祈祷莫雨晨的那双舞鞋不要出问题，希望陈珂的手工活儿足够扎实。
那时候的我真的特别害怕，所以直到莫雨晨出场，我都没敢和舞蹈老师说舞鞋的事。
结果在那场比赛中，莫雨晨因为中途舞鞋坏了而败北。很多人在议论雨晨的事，大家都觉得特别可惜，因为一开始她很被看好，一旦她夺得第一名，就可以成为专业的芭蕾舞蹈演员。
可是一切都变了，舞鞋坏了，莫雨晨的未来，也被毁了。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和陈珂。陈珂弄坏了舞鞋，而我帮忙隐瞒，我明明鼓起勇气去了后台，却因为不想在许慕琛面前丢脸，没有告诉莫雨晨舞鞋坏了的事。
莫雨晨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脸上满是遗憾的神色。她从我面前走过，我想伸手拉住她，但只触碰到她的裙摆，凉凉的。
罪恶感涌上心头，我坐在座位上汗如雨下，因为紧张到极点，胃里一阵一阵抽痛，我忍着剧烈的疼痛坐在那里。等到比赛结束，胃痛加上第一次例假到来，我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了。
舞蹈老师发现了我的异样，及时将我送去了医院。
“怎么会这样？”医院的走廊里，陈珂的脸色差劲极了，她抓着我胳膊的手在颤抖，她问我，“兰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舞鞋……舞鞋……”
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像是为了极力否认什么、摆脱什么，我大声说：“为什么要问我？明明都是你的错！”
陈珂听完，又害怕又生气。
那天在病房里，我们吵得很厉害。从认识以来，我们从未那样争吵过。我们互相揭露对方的缺点，用最残忍的语言攻击对方。不是有人说过吗？有时候能伤害到你的，只有离你最近的那个人。我们或许只是将恐惧化成了愤怒，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再觉得歉疚。
我忘了那次争吵是怎么结束的，后来我回了家，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我想，或许我应该去和莫雨晨道歉。可是，她会原谅我吗？
不会的吧，毕竟是那么重要的比赛。
早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却没有见到莫雨晨。老师说，莫雨晨休学了。
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如期而至。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莫雨晨，我和陈珂一下子失去了她的消息。
而我最后一次见陈珂，是在小学毕业典礼上。我们彼此冷漠，互相仇视，因为谁都不愿意去承担那次错误，却又都在心底对自己下了判决书。
后来我辗转得知，莫雨晨放弃了学芭蕾，她的父母也离婚了，她和妈妈一起搬去了另一座城市。再后来，我彻底听不到她的消息了。
从那以后，我一直生活在自责当中。如果那天，我没有因为怕丢脸，去告诉莫雨晨舞鞋的事就好了。就因为那种无聊的理由，我毁掉了一个女孩的未来。
那一天，她本该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却因为一双坏掉的舞鞋，从半空坠落。
我害怕见到陈珂，害怕见到许慕琛，甚至只是想一想，我都会觉得四肢发冷，胃痛要将我吞没。于是我不再回忆过去，不再见陈珂。我停止了学舞。妈妈当时很不理解，尤其是我给不出理由，但她尊重我，没有勉强我。
不去舞蹈班，当然也就不会见到去接许忧儿下课的许慕琛。
直到高中开学。
开学那天，在人海中，我不经意间看见了许慕琛。他长大了，和那时候相比，变了很多，我却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高一，我和许慕琛同班。那段时间是我最痛苦的时光。因为许慕琛就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地方，我总是会想起过去，想起那种负罪感，那沉重的情绪，几乎要将我压垮。那是很多年来积累的恐惧，我放任它生长，直到我自己都无法面对。
罪恶感就像是一颗种子，它在我上六年级时被种下。七年的时光，足以让它长成参天大树，于是我的整个世界，都被这棵大树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