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塔【灭毁】
(1)
清晨，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我猛然间讨厌起这座待了17年的城市来。
我们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映见早就等在出站口了。
她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对我说道：“你们终于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雨崎，我挡不住了，你妈已经给我打了三次电话了，你快点回家呢。”
我只好依依不舍地和伊告别，我们不顾周围到处是人，相拥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对方。我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道：“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嗯，小雨，相信我！”伊又紧紧地抱住了我。
站在一边的映见看到我们这副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时间还多着呢，你们不要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说完，映见强行拉住我往我家赶去。一回到家，我就看见妈妈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仿佛一座沉默太久的活火山马上要喷发一样。看这架势，我知道我今天凶多吉少，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妈妈身边，满面笑容地说道：“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太想女儿了，所以急着赶回来啊？”
“你为什么要骗我？”母亲抬起头来问，“我检查过了，家里的座机并没有坏。还有，我已经问过映见的妈妈了，她说你这几天根本就不在她家。”
“妈，别生气嘛！我独自去旅行了，怕你担心，所以没把真相告诉你。”我说着拉了拉旁边的映见。
映见连忙点点头，应声说道：“是的，雨崎说从来没有独自旅行过，因此想要试一试。”
“下次不准独自去旅行了。”
“嗯，我和映见商量好了，下次旅行我们一起去。”我怕妈妈再追问下去，连忙转开话题，“妈，你办的事情还顺利吧？”
说到这里，妈妈的脸像死灰一般，冷冷地说道：“没事，小孩子不懂。”
我惊讶地看着妈妈，她可从来没有这么冷冰冰地回答过我的问题。
“刚才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说你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考得不是很理想，要我去一趟学校。”说着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朝门口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说道，“听老师说，你谈恋爱了？”
“没有啦！”
“你不要骗我了，你不是独自一个人去旅行的吧，是不是跟那个男生一起去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我。
“妈，你别瞎猜了！”
“那个男生是不是叫绫江伊？”
“啊！”
看来妈妈真的已经知道我和伊的事情了，并不是凭空猜测。
妈妈走到门边，拉开门说：“我走了，你好好闭门思过，不准出门。我回来再问你。”
砰——
房门被带关了，我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心中一团乱麻。
映见坐在我的身边，安慰我说：“雨崎，没事的啦，阿姨和叔叔也是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的，应该会理解你们吧！”
“可是，我妈一直说他们是个坏榜样，叫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她肯定气坏了，我要怎么跟她解释啊？”
“反正纸包不住火，这个事情他们迟早要知道的。不如你们叫坦白交代，让他们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能接受吗？”
“他们不让我们早恋无非是怕我们耽误学习嘛，你们只要保证谈恋爱不影响学习就好了！”
“可是，可是我这次真的考得很差哎！”
“那你保证下次一定考好就好了啊！噢，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哦！有什么问题再给我打电话！”映见说着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我独自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和伊在海边的所有甜蜜又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开来。嗯，无论如何，我们都离不开彼此，我要鼓起勇气，捍卫自己的爱情。谁说年轻就不能拥有爱情？我们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花季，我们当然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
这样想着，我从床上爬起来，掏出日记本，在上面写道：“我相信这些磨难只是对我们爱情的考验，我们一定可以渡过所有的难关，因为我们深爱着彼此……”
写到这里，我把日记本往床头一放，躺在床上安静地睡下，梦境中闪现出无数伊的影子，帅气的、温柔的、潇洒的、邪气的、挥汗如雨的……无论是梦境还是真实，似乎只要有他的地方，我都能感觉得到温暖。
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我发现昨天放在床头的日记本似乎被人翻过，难道妈妈进来过了？我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冲出房间，看到妈妈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我劈头质问道：“妈！你是不是翻看了我的日记？”
母亲回过神来说：“哦，我回来看到你睡着了，就去给你盖被子，无意中看到了你床头的日记本，随便翻了几页。”
我颓然地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底气不足地问道：“那你知道我和绫江伊的事情了？”
“嗯！”妈妈平静地答道。
“你为什么不骂我呢？”
“因为，我想起了我和你爸高中时期谈恋爱的日子了。当年你外婆也极力反对我和你爸在一起，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和你爸毕业后还是结了婚。”
“嗯，你和我爸这些年也过得挺好的啊！”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们认为两个人相爱，一定会是一辈子的事情。”
“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不可能！”
“我这次骗你说出差，其实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看看桌上那个信封里的照片吧。”妈妈说着，指了指桌面。
我看过去，那上面果真有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我一把拆开来，发现里面有一大叠照片，全部是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的亲密照。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我心目中神一样的爸爸，一直深爱着妈妈、深爱着我、深爱着这个家的爸爸，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呢？
“我高中一毕业就顶着家里的压力跟你爸结了婚，一起经历了很多艰苦的日子，一直到近几年，你爸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我们的日子也总算好了起来。可是，可是结果呢？你爸他还是有了别人。山盟海誓算什么？同甘共苦算什么？所以，小雨，不要相信这个时候的爱情能天长地久，这个时候只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罢了，不能当真的。小雨，你听清楚了，我绝对不会让你重蹈我的覆辙。”
“妈，爸爸这样是他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不会原谅他，可是，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啊！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并且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那个时候我也是你这么想的，结果换来的只是今天这样的苦果。”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和我爸都对不起你。”
“小雨，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你会选择跟谁过？”
“妈，我……”
妈妈沉默了，静静地回了房，关了门。
(2)
从这天起，家里就一直阴沉沉的，像一潭死水，向来干净整洁的家，开始变得乱糟糟的。妈妈不再像平时那样每天准时做饭，更多的时间，不知去了哪里。我常常靠方便面和面包度日。我也尝试着去整理这个乱糟糟的家，可是，自己动手才发现，那些平时看上去妈妈做得很简单顺手的事情竟然是这么麻烦。地怎么拖都拖不干净，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都变形了，沾满油污的厨房更是越擦越脏……我开始深切体会到妈妈这么多年一个人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多么不容易！
自从上次旅行回来之后，我和伊很久没有见面了。一方面是因为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再刺激她；另一个方面，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我们之间的爱情到底是不是一时冲动。映见和张崇约会的时候，偶尔会拉上我。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是不温不火，似有似无。
我问映见是否已经忘了金泽，映见摇摇头。唉，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忘记一个人却需要一辈子。既然忘记一个人是那么艰难，不难想象，映见现在过得有多痛苦。本来想要听妈妈的话离开伊的我，渐渐失去了离开的勇气。
我知道，哪怕是做错了，我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傍晚，伊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说他在电影院门口等着我。我也已经憋了好多天没见他，很想念他，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妈妈没有在家，天色阴沉，似乎快要下雨了。我换好衣服，拿上雨伞，朝电影院奔去。街上都是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估计眼看就要下暴雨的天气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往外跑吧！呵呵，我真的是个小傻瓜呢！我自嘲地笑了笑。
很快我就来到乐电影院门口，远远就看见伊站在那张巨幅的怀旧电影《乱世佳人》的海报下，手中却没有拿电影票。
我走到他的面前，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中，多日来的想念和家庭压力让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泛滥而下。伊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神呆滞地看着远方。
我抬起头来，哽咽着说道：“伊，我好想你。”
伊没有接我的话，而是反问：“小雨，你看过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吗？”
“嗯，《乱世佳人》不就是《飘》改编过来的吗？”
“《飘》中的女主人翁斯嘉丽一直深爱着卫希礼，并且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可是，故事的结局不是斯嘉丽发现自己的真爱不是卫希礼，而是另一个深爱她的白瑞德吗？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们分手吧！”伊顿了顿，然后平静地说出这句似乎酝酿了很久的话。
“分手？”我身体一震，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半晌后，我才抓着他的手问道：“为什么要分手？难道是老师知道我们早恋的事情了，所以你要和我分手？”
“不！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深爱的人并不是你，而是落落。落落已经和我说了，金泽并不是她的男朋友，他们一直在假扮情侣。况且我曾经答应过要一辈子照顾落落的……”伊放开我，朝不远处看去，我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那里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是落落，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好了！够了，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因为之前我以为金泽和落落在一起了，很伤心很失落，正好你出现了。”
“就这样吗？”
“就这样。现在我知道落落和金泽并不是那种关系，所以……”
“你不用说了，我成全你和落落。”泪水再次汹涌地从我的眼眶里冒出来。
“谢谢。”伊冷漠地说道，并且从身上摸出海边拾来的那枚贝壳，递给我，“我做不了你的海盗，这枚贝壳还是还你吧！”
我一把抓过贝壳，上面“绫江伊和筱雨崎天长地久”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心顿时痛得无以复加，眼泪更加磅礴了。
我一口气跑到天桥上，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云，冷笑了一声，大吼道：“去你的诺言，去你的‘我爱你’，统统都是谎言……”无数委屈憋在心中，爱的信念轰然倒坍，我绝望地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眼前的一切仿佛开始沉沦。
天空横空劈过一道闪电，接着是炸开的雷声，云层越来越低，笼罩在我的头顶，雨点像无数锋利的刀，从黑云中落下来，打在我的身上，刺在心底。似乎眼前每一滴雨水都代表一个美好的回忆，而我眼睁睁看着这些美好的回忆砸到地上，瞬间落入污浊的泥水里。
我已经感觉不到脸挂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只知道口中一阵阵泛着苦涩。不知过了多久，天桥上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举着伞朝我走来，然后蹲下来，为我揩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温和地说：“雨崎，没事的，没事的！”
我抬起头来，扑倒在映见的怀中。映见拍拍我的后背，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挽着我走下天桥。此刻，街道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风雨中，蘑菇般的伞在零落地移动着。
走了一段路程后，映见轻轻地劝我回家。
我靠在映见的肩膀上，看到街道的拐角处有一间酒吧，突然想到，如果能喝醉，完全忘记这个世界所有的忧伤，该多好！
于是我指着酒吧说道：“我想喝酒！我们去那里吧！”
映见拗不过我，陪我走进了拐角的酒吧。这种暴风雨的夜里，酒吧里冷冷清清，似乎在衬托我内心的凄惨。我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此刻的我全身湿透，雨水顺着我的手流下来，地上马上就有了一小摊水。
映见心疼地说：“雨崎，你这样会生病的。”
“病死就好了！”我的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失去一切意念的行尸走肉。
酒吧服务员拿着酒水单来到我们桌前，礼貌地问：“二位需要什么饮料？”
“我要一打啤酒！”我手一扬，大声说道。
“可是……”服务员看我行事怪异，只好用眼光向映见询问。
“我们已经成年了，你就给我们先上半打啤酒吧！没事的。”
啤酒上来后，我完全无视周围的人，仰头就喝，可是第一口就被猛烈地呛到了。啤酒好难喝啊，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是不是多喝几口就不那么难喝了？这样想着，我呛完之后又继续往喉咙里灌去。
我只想一醉方休，完全把这个世界遗忘。
映见见我喝得太猛，连忙过来抢我的酒瓶。
我拿起桌上另外一瓶递给她：“来，映见，干杯。”我微带醉意地说，“还是好朋友靠得住，去他的爱情。”
映见只好接过酒瓶，和我的瓶子碰在一起。从来没有沾过酒的我不知道自己的体质竟然是一沾就醉，一瓶啤酒喝了不到一半，我就开始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了。我醉了吗？我终于可以忘记这个世界了吗……
(3)
阳光照进窗子，让我在刺目的光芒中醒来，只觉得脑袋一阵疼痛，身体异常沉重，想必是昨天喝酒的后遗症。我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立马又躲进了被窝中。我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并不是我家，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白色的床单，蓝色的窗帘，一个25英寸的电视机摆在床的对面。这是宾馆，我怎么到宾馆来了？
我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忽然在床头发现了自己的衣服被整齐干净地叠在一起。我想起来了，昨天，和伊分手后，我在天桥淋了很久的雨，后来映见来接我，我们一起去了酒吧，我要了很多啤酒……难道是喝醉后，映见把我送来了这里？
我来不及多想，穿上床头放着的衣服，又看到衣服旁边摆着自己的手机、钱包，唯独没有家中的钥匙。
穿好衣服、收起所有的东西后，我正准备出门，门却从外面打开了。紧接着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不是我意想中的映见，而是，而是张崇。他手中还拿着一瓶酸奶和一块精致的小蛋糕。
我急忙问道：“怎么是你？映见呢？”
“映见昨天和你一起喝醉了，我送她回去了。”张崇说着把酸奶和蛋糕放在桌子上，说，“雨崎，吃早餐吧。”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没有理会他说的早餐，径直问道。
张崇耐心地给我解释：“你家里没有人，钥匙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我没办法，只好把你带到宾馆来了。”
“那昨天谁帮我换的衣服？”我立刻想到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看你全身湿透，怕你感冒，所以就帮你脱了衣服送去干洗了。”张崇不紧不慢地说，似乎这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你！”我追问道，“你，你有没有做其他的事情？”
“雨崎，你觉得呢？你这么漂亮，之前我又追了你那么久一直没有得手，而昨晚，这么好的机会近在眼前……”
“你！”他还没有说完，我就大怒起来，一巴掌朝他打过去。
张崇一把抓住我的手冷笑道：“呵呵，你认为我真的喜欢映见吗？我还不是为了靠近你，才委屈自己央求映见做我的女朋友？”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亏映见还那么相信你！”
“相信我？哈哈！你不要天真了，映见根本就不喜欢我，她的心里只有金泽那个臭小子。”张崇的目光中透着寒光，让人看了心惊，他表情怪异地继续说道，“你现在不是被绫江伊甩了吗？那正好，我要你啊！”
“你……下流、无耻、肮脏！”我一下子挣脱了张崇的手，怒吼道，“你别痴心妄想。”
“下流？无耻？痴心妄想？哈哈，随便你怎么骂，我无所谓，反正昨天晚上我帮你拍了几张照片，还不错，我随时可以帮你发布到网上。”
“卑鄙！”我气疯了，一巴掌又朝张崇甩去，正好打中他的右脸。
张崇只是冷笑一声，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扑在我身上。我使劲挣扎着，可是张崇的力气非常大，不管我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最后我挣扎得虚脱了，只能仰望着天花板，默默地流泪。可奇怪的是，张崇只是按住我，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这时，有人走近门口，从外面转门。我开始大声呼救，张崇却强行吻住了我。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推门而入的人是映见，她一眼就看见张崇把我按倒在床上强吻的一幕。我想叫又叫不出来，此时的床上已经是一团混乱，映见该不会误会什么吧？完蛋了，看来她真的误会了，只见映见呆立了几分钟，然后一甩头，冲出了房间。
张崇把我放开，坐回椅子上，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又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朝楼下追去。追到路中央，已经没有了映见的踪影。
我拿起手机，给映见打电话，想跟她解释，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接我电话。我失落地站在道路中央，不知所措。这一切发生得这么仓促，我竟完全反应不过来，想着想着，眼泪刷刷地往外流。过了许久，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是张崇可恶的声音传过来：“雨崎，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转过身喝道：“滚，请你永远在我面前消失，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说着，擦着眼泪，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跑去。
我一直跑一直跑，跑累了，又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茫茫人海中，我像一朵随风飘零的蒲公英，不知哪里是落脚的地方。
阳光照射在城市的上空，我最终疲惫地坐在了一个公园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公公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同样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从我身前缓慢走过，两位老人的目光平静安详，不禁让我想起了伊。
以前，我经常畅想着和伊一起白头偕老的情景，应该就是眼前这副样子吧？一切美好的回忆和向往被硬生生撕碎在心底，一滴滴泪水又流了下来。
推轮椅的老公公看到我独自在长椅上落泪，好心地走过来，给我递上纸巾，关切地问道：“孩子，怎么哭了？”
“哦，没什么，我看到爷爷和奶奶能相伴到老，忍不住感动得哭了。”
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笑了笑说：“孩子，你是不是失恋了?”
“呃，奶奶，您怎么知道的？”我忍不住收住了眼泪。
“哦，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和他吵架，也是和你一样坐在这公园里哭呢。”老奶奶看了一眼老爷爷，继续说道，“那时好傻啊！”
“我不是很快就道歉了吗？”老爷爷似乎回忆起了他们年轻时的经历，带着慈祥和宠爱的微笑看着老奶奶。
好温暖的眼神啊！
不久，老爷爷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安慰我：“放心吧，他如果深爱着你，会和你道歉的，一切不愉快都会过去的。”
我点点头，目送着老爷爷推着老奶奶慢慢走远。
真的吗？伊真的会跟我道歉吗？不，不会的，因为他爱的人不是我，是落落。
可是映见呢？映见是否会听我解释，和我冰释前嫌呢？
老奶奶和老爷爷刚走不久，又有两个小女孩背着书包从我面前走过。她们的手中各拿着一个可爱的布娃娃，蹦蹦跳跳的，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我不禁想到了我和映见儿时的样子。我们那时候也经常买相同的布娃娃，有什么东西都是分着吃，有什么好玩的也绝不独享，我们还经常穿同样的衣服。我们总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很多老师和邻居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呢！这些甜美的回忆，也都将不复存在了吗？
我想着想着，又拨出了映见的号码，可是她依然不接。许久之后，映见给我回了一条短信：“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好朋友，我们就此断绝一切联系，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注视着短信的双眼渐渐被雾气笼罩，我的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我们真的再也没有关系了吗？彼此之间深切的友情就这样不堪一击了？我猛然间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了希望，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天桥走去。
这一路，我思索了很多。是的，我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了，我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站在天桥上，呆呆地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车辆。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了吧！我闭上眼睛，一步步靠近天桥的边缘。
我死后，会有人为我流泪吗？想到这里，我猛然睁开眼睛，因为我想到了妈妈。如果就这么死了，世界绝对不会因为我而改变，而妈妈的世界将变得苍白荒芜。是的，为了妈妈，我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4)
我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接通后，那边传来妈妈急切的声音：“小雨，你在哪儿？怎么昨晚一晚没回，也一直不接电话？妈妈好担心你啊，你快回来吧，我做好饭等你回来吃……”我任凭妈妈一个人说着，感受着这份直达心灵最深处的温暖，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回到家，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见到我回来，妈妈马上把厨房的菜热了热，端到餐桌上。
妈妈坐在桌前，给我碗里夹了一块肉，心疼地问道：“你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是不是生病了？”说着又摸了摸我的前额。
“妈。”我扑倒在妈妈的怀中，泪水又一次如瀑布般从脸颊上流下来。
“小雨，怎么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妈妈没照顾好你？”
“妈，我和绫江伊分手了。”
“分手了？”母亲的手一抖，手上的筷子掉落在地面上。
“妈，你怎么了？”
“哦，没事！”她说着把头转到一边，再次转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她抹了抹眼睛，原来她也哭了。
“妈，你怎么也哭了？”
“小雨，我决定和你爸爸离婚了。你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离婚？”我呆呆地看着妈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伤心的事情，连悲伤都有些麻木了。我没有再说话，自顾自地随便吃了几口饭，独自进了房间，倒头就睡。我只希望这一觉睡下去，永远不会醒来。
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两天之内，曾经那么温暖炙热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决绝地离我远去。现在的我，还剩下些什么呢？还拥有些什么呢？
我始终无法入睡，起床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本厚厚的日记。从识字起，我就开始写日记，所以日记本也有满满一摞了。除了日记本，还有很多相册。我翻着那些相册，仿佛翻动着曾经的流年。我看到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所有的集体照中，映见都是站在我旁边的。尤其是初中毕业时的那张，映见还用手在我背后做着怪动作。那时候真的是天真单纯啊！那些温暖美好的日子里，没有爱情，只有洁白的衣裙，悦耳的音乐，天真的笑容，白色的单车和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我沉浸在对昔日的回忆中，脸上浮起一缕微笑。
我继续看着照片，目光在最后一排最左边的一个男生那里停下。这个男孩大家都叫他Ink，他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拿过初中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一等奖。他长得很秀气，也很腼腆，笑起来牙齿都会闪光。我每次都沉迷在那样的笑容里。想到这里，我又笑了。过了这么久，我对那个笑容还记忆犹新。如果没有遇到伊，我会一直沉浸在那种笑容里吗？
我合上日记本，凝视着窗外。窗外漆黑一片，整个世界都沉睡在这样的黑夜里，寂静无声。
我装好日记，放好相册，刚想关起抽屉，却看到了抽屉里伊以前送给我的礼物，有可爱的小棕熊娃娃、七彩的石头、紫色的风铃……这些都是我们约会时一起买的。我知道他家的条件不是很好，所以都不会选很贵的礼物。就是这些小小的东西，就足够让我兴奋很久。
幸福的回忆又在脑海中浮现，这些记忆是那么深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是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我又看到了那块从海边捡回来的贝壳，心中一痛，坚定地关了抽屉，倒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
难道我仅仅剩下这些苍白的回忆了吗？房门咯吱一声响了，妈妈走进来，我从床上直起身体，问：“妈，有事吗？”
妈妈温柔地一笑，抖了抖手中的枕头说道：“我们好多年没有一起睡了吧，今天我要和我的乖女儿一起睡，可以吗？”
“嗯。”我说着就让出一块地方来。记得小时候，我经常不肯回自己房间睡觉，硬要挤在爸爸妈妈中间，窝在妈妈的怀里。后来上初中了，懂事了，才渐渐改掉这个坏习惯。
妈妈把枕头放在我的床上，关了灯，躺下，我像儿时一样，又躲到了妈妈的怀中。
妈妈看着我这孩子气十足的动作，笑了：“小雨还没有长大，还是喜欢躲在我的怀中呢！”
“我都长得这么高了，哪里没长大啊？我只是温习温习做孩子的感觉嘛。”
“嗯。那感觉怎么样呢？”
“很好啦。”
“那我以后天天和你睡了。”
“你要给我唱《摇篮曲》哦。”
“没问题。”
“今天就唱一个吧。”
“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你会梦到我几回，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花儿随流水……”妈妈真的哼起了童年的歌谣，我在她温暖的怀中，安静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好像又回到了初中时代，我骑着自行车，和映见一起朝郊区飞驰而去，然后站在茫茫的旷野中，注视着远处的群山，一株株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着。我回过头来，想和映见说话，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映见，只有映见的单车倒在了旷野里。旷野中流着一摊红色的血，我大喊道：“映见。映见。你在哪里？”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母亲的怀中，台灯亮着昏暗的光，母亲还醒着，她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小雨，做噩梦了？”
“嗯，我梦到映见丢了，地上流了一摊血。”
“没事，你明天起床就去找她吧。”
“映见真的丢了。”我喃喃地说着。
妈妈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丢了的东西总能找回来的。小雨，睡吧！”
“嗯！”我含着眼泪，又躺在了母亲的怀中。
(5)
第二天早晨，我吃完早餐，想到昨晚的梦，还是觉得我必须把事情向映见解释清楚，我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映见这个朋友。
我离开了家，在车库里找到了以前经常骑的自行车。还记得那些日子，每次放假，我和映见总是骑着自行车到郊外踏青。上高中后，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由于长时间没有用自行车，车上沾满了灰尘。我一边用抹布揩去车身上的灰尘，一边想，如果我和映见之间的误会也能像这自行车上的灰尘，轻轻一擦就没有了，该多好！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映见家外喊她。我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做喇叭状，对着映见家的窗户喊道：“映见！映见！我在楼下等你呢，我们去踏青吧。”我喊了数声，映见家楼上的邻居都打开窗户，朝楼下看来，但是映见始终回答我。
以前，我每次来找映见，都是这样喊的，而映见总是探出身体，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地回答：“雨崎，你等等啊，我马上就下来。”
今天映见没有回答，也没有开窗。我在楼下等了一个小时，映见还没有出来，看来映见是真的很不想看到我，我只好垂头丧气地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可走了没多远，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回头一看，映见骑着天蓝色的自行车朝我飞驰而来，然后从我身边飞驰而过。
我大叫道：“映见，等等我！”
映见没有停下来，飞速地朝南边的郊区骑去。
我跨上自行车，朝映见追过去。南边的郊区是一块宽阔的荒野，虽然早已被房地产商圈好了地，可一直没有建起大楼。数年来，还是那么荒芜。春天的时候，这里可以看到连片的野菜花；秋天的时候，河边的芦苇花飘满了河道两边，美极了。这里仿佛是一处天然的为踏青准备的王国。
映见的自行车在不远处的石拱桥上停了下来，自从高速公路建成后，这条柏油马路早已废弃，这座石拱桥成了一般过往人群的人行道。我很快追到了映见，把自行车靠在了石拱桥的石柱上，来到映见的身边。
映见趴在石栏杆上，注视着桥洞下流过的溪流。我则靠在石栏上。迎面吹来一阵清风，吹动着我的发梢，我抹了一下头发，对映见说道：“映见，我们很久没来这里了吧！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这条小河里抓小鱼，在那边捕蝴蝶吗？以后我们每年的春天都来捕蝴蝶吧。”我说着，指着不远处的田野。
“没有以后了。”映见冷冷地说，“我已经和张崇提出分手了，他也同意了，因为他爱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
“映见，事情其实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你不用说了，以后张崇的事情都和我无关，你们随便吧。”映见说着，捂上耳朵，不肯听我的话。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啊？”我大声问道。
“为了祭奠我们曾经的友情！雨崎，以后我们各走各的吧，你不要再找我，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朋友。”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映见狠狠甩下这句话，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
我呆呆地看着映见远去的背影，喃喃说道：“是为了祭奠我们的友情吗？”一股热泪从眼眶中流出，顺着脸颊流入口中，苦涩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从不远处的田野上飞来两只白色的蝴蝶，它们停在了我前面的石柱上，接着又飞开了，朝不同的方向飞去。它们也是为了和我一起祭奠死去的友情吗？
我在石桥上站了许久，内心空荡荡的。我像一个无助的灵魂，在这旷野中游荡着。天色渐晚，我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似乎前面的道路是那么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
不知走了多久，手机响了，是金泽。现在除了金泽，我似乎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了。
金泽知道我心情不好，约了我在“温馨屋”见面。
我挂上电话，跨上自行车，往市区骑去。我的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更为浓烈的伤感情绪，映见她，不是也和我一样，没有爱情和友情了吗？我知道映见内心深处一直深爱着金泽，而金泽也一直忘不了映见。以后，伊会照顾落落，那么金泽也就可以和映见在一起了。这样想来，张崇离开映见，正好成全了映见和金泽。嗯，我应该要撮合金泽和映见。
我到达“温馨屋”时，金泽还没有来。我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叫了一杯巧克力奶茶独自喝着。记得第一次伊跟我表白就是在这里，伊坐着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喝着我现在喝的这款奶茶。可是今天，我们之间却变成了这样。
正在我又几欲落泪之时，金泽匆匆赶了过来。他在我的对面坐下，也叫了一杯奶茶，看着我泛红的眼圈问道：“雨崎，你还好吧？”
“嗯，还好。”我强忍住悲伤，不愿意多谈我和伊的事情，直接奔向主题，“金泽，你一直没有真正和落落在一起，是心里另有其人吧？”
金泽大概以为我是在兴师问罪吧，因为他没有真正和落落在一起，导致伊离开我，重新回到落落身边，所以他很愧疚地说：“对不起，雨崎！”
我喝了一口奶茶，继续说道：“你对我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啊！我只是想问你，你一直没有和落落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你一直喜欢着映见？”
“我……”金泽欲言又止。
“但是你不敢表白，因为你认为映见不喜欢你，因为她有张崇这个男朋友了，对不对？”
金泽低下头，默认了。
“那我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映见和张崇分手了。”我淡淡地说道，“还有，映见之所以答应和张崇在一起，也完全是因为你。她觉得自己因为上次的事情，心态有些不正常，所以不想给你造成负担。其实，她真正喜欢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啊？他们分手了？还有，她是因为我才答应做张崇的女朋友的？”金泽阴沉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丝光芒，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问道，“他们又怎么会分手呢？”
“这个，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总之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快去找映见吧，她现在正需要别人的安慰呢。”我站起，准备结账，金泽赶紧抢着付了。
“好吧，谢谢！”我拉开门，回头说道，“还有，你千万不要告诉映见是我把消息告诉你的。”
“嗯，我不会说的。谢谢你，雨崎！”金泽脸上带着微笑。
“记住，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我永远不原谅你。”我一边说着，一边跨上自行车，朝家的方向奔去。想到金泽和映见马上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的心中总算有了那么一丝轻松，仿佛一个有罪的人得到了原宥。
我回到小区，把自行车推到车库里，发现那里多了一辆黑色的奔驰。我在脑海中思索着，这辆车怎么这么眼生？记得前不久，父亲买了一辆新车，难道就是这辆？
我兴奋地往家中跑去，果真一进门就看到爸爸妈妈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不过，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严肃的中年人，看装扮应该是律师。他收起一份协议走了，经过我身边时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走进客厅，刚才想见爸爸的兴奋感一扫而光。感受到阴沉沉的气氛，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们面前，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他们也只是抬头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心中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我一把抓过茶几上的文件，“离婚协议书”几个硕大的黑体字瞬间映入我的眼帘。协议书的下面已经签上了妈妈的名字。
我看到这一纸文件，顿时悲怆地跪倒在地，一边撕毁协议书，一边喊道：“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我不准你们离，我不准！”
爸爸把我扶起来，为我拭去泪水，悲伤地说道：“小雨……”
“爸爸，你真的有了外遇吗？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了吗？”我一边哭一边气愤地朝爸爸大吼。
“小雨，是爸爸不好……”爸爸垂下了头，“爸爸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们！爸爸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就要这样吗？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和妈妈吗？你和妈妈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全部没有了吗？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你走，你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我越说越气愤，直到把爸爸往门外推。
“小雨，小雨，爸爸真的知道错了。你劝劝你妈，让她原谅我好不好？”
“我都不原谅你，何况我妈！你走！走！”
我哭着跪在妈妈身边，摇着妈妈的脚喊：“妈，妈……我以后没有爸爸了……”
妈妈抱着我，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