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城

在赵建军的记忆里，父亲从不曾对自己有过好脸。

母亲死得早，在赵建军记事不久母亲就为了保护公家财物死于火灾。说实话，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悲伤，而是：完了，这回爸再打我，没人再护着我。

老三建民从小就老实，调皮捣蛋的事没他。可是大哥建国小时候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上树下河，掏鸟蛋抓鱼，用橡皮筋做弹弓子打邻居王大妈养的下蛋母鸡。这些淘气的事明明是哥两一起干的，挨揍的时候却只有自己，大哥每次都只在旁边当看客。

再大一些到了上学的时候，大哥用过的课本、铅笔盒、书包乃至衣服，就都给了自己。家里生活困难，一个职工养活三个孩子不容易，要是一视同仁赵建军也就认了。可是到了老三比自己晚一年上学，父亲赵胜利却咬着牙给他买了新的，到啃窝头就咸菜的时候，自己倒是有份。

最让赵建军无法接受的是，到了上山下乡的时候，明明人家已经答应了一家有一个孩子下乡就行，不特别指定是谁，大哥也愿意代替自己下乡，可是父亲依旧逼着自己下乡插队，让大哥顶替进了工厂。

如果不是三兄弟模样实在太像，赵胜利又没有兄弟，赵建军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抱养的，否则为什么对自己和对大哥就是两副面孔？每当他在知青点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就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可惜从没得到过答案。

好不容易回城，别人都是欢天喜地，家长到火车站接人，他却是孤家寡人自己扛着行李的走回家。进了门父亲第一句话不是问问自己过得怎么样，在那边是否适应，而是冷冰冰地告诉自己，家里没有多余的粮票养闲人，他已经十八岁了自己没有抚养的义务，既然不肯在农村扎根，就自己想辙养活自己。

赵建军回城的第一个晚上就失眠了。虽然大哥过来安慰了一通，说父亲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担心二弟学坏，而且也让自己在工厂给二弟找个临时工的活，可是赵建军依旧耿耿于怀。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意见，就连让自己在家吃几天安生饭都不行。

家里的条件虽然不好，可也没窘迫到这个地步。老三去上学了，父亲办了个“补差”，可以从工厂赚一份收入，大哥也从学徒工转正收入不低，怎么就养不起自己？而且自己也不是想在家吃一辈子闲饭，只是那么多知青集中回城，政府不可能那么快安排工作。别人能等，自己凭什么不能？

说到底还是父亲看自己别扭，恨不得自己一辈子待在农村。即便国家让自己回来，也想用这种办法把自己逼回去。他不想再回插队的地方，也不想像个叫花子一样接受父亲的施舍去大哥的工厂当什么临时工，那样一辈子都要被父亲看不起。他要成功，他要出人头地，要活出个人样来给父亲看看，自己不是个没用的人！

剔除和父亲争吵的因素，赵建军也不想去当工人。虽然眼下工人阶级还是老大哥，是城市里最受人尊敬的群体，但他还是没兴趣。他不想像父亲、大哥一样，一辈子被困在工厂里，就那么循规蹈矩过一辈子。他想自己干点什么，按照女朋友齐丽丽的说法，这叫“好汉不赚有数的钱”。

齐丽丽和他算是老相识，齐丽丽的父亲和赵胜利都在天海的轧钢四厂，家里人口单薄，就那么个独生女。生完齐丽丽，齐母就落了毛病，没两年就死了。两人岁数差不多，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但并没说过几次话。

赵胜利不喜欢齐家人，一是说他们家出身不好，二是说齐丽丽的老子人品有问题所以和齐家不来往，小辈也就没往来。到赵建军初中二年级的时侯，齐丽丽的父亲因盗窃工厂财物案发被捕，算是印证了赵胜利的看法。

齐丽丽和赵建军一样，都是没妈的孩子，父亲一进监狱她就随着叔叔过日子。她叔叔家本就有四个孩子，多一张嘴就是了不起的挑费，她婶子也不是个厚道人，赵建军听说齐丽丽因为偷吃东西挨过打，也确实见过她脸上的巴掌印。他曾经从家里偷了两个窝头藏在书包里，想要找个机会塞给齐丽丽，却最终没能成功。

倒不是他舍不得这口干粮，而是齐丽丽的眼神和态度，让他不敢靠近。脸上顶着巴掌印衣服上满是补丁的齐丽丽依旧骄傲得像个白天鹅。眼神锋利得就像红缨枪，赵建军好不容易等到个没人的机会靠近她，却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满肚子话和那两个窝头就都闷回了书包，回家后成了他偷吃粮食的罪证，被父亲好一顿臭揍。

两人真正熟悉还是在知青点的时侯。齐丽丽的婶子本想给齐丽丽找个对象赶紧嫁出去，可是齐丽丽主意大得很，婶子介绍的几个男朋友都被她想方设法给吓跑了。气坏了的齐婶只好把她送来插队，给家里省一份口粮。

一帮年轻人凑到一块，少不了比个高低，何况齐丽丽的美丽、张扬与她的傲气一样，都是惹祸的根苗。她大概是认为这帮人来自各地不知道自己根底，开始吹嘘自己爷爷是抗日英雄，自己的奶奶是资本家大小姐，自己要是生在解放前就是个有钱人绝不会来这种地方。

没想到女知青里也有知道她根脚的，当场就揭了她的老底。齐丽丽的爷爷齐大头就是个土匪，日本人一来就当了汉奸，等到45年的时候又投奔国民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解放后被镇压属于大快人心。至于她奶奶则是窑姐出身，当然生在新中国红旗下的进步青年不该歧视这些受迫害的女性，但是也不该把奶奶的身份进行吹捧，更不该看不起劳动人民。

那是齐丽丽第一次在赵建军面前出丑，看着她哑口无言被人取笑的模样，赵建军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他宁可被羞辱的是自己也不希望是齐丽丽，他当时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就冲到齐丽丽面前，为她抵挡八方风雨。先是骂架，随后演变成对打，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成了齐丽丽的保护神，齐丽丽则成了他的女朋友。

她人长得漂亮且不安分，遇到的麻烦也就格外多。赵建军感觉自己下乡那几年，把一辈子的架都打完了，原因都是为了齐丽丽。他并不后悔，反倒是觉得兴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有了价值，一个美丽的姑娘需要自己保护，自己为了她战斗，这是大英雄的行为。因此他每次打架都格外勇敢，也让齐丽丽对他刮目相看。

两人一起回的城，自己面临的困难肯定也是齐丽丽的困难，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肯定有办法。虽然她不是资本家的孙女，但是赵建军承认，齐丽丽的脑子确实比自己聪明。在知青点的时候就想出过无数发财的办法，赵建军这种一定要发财的想法，也是被她灌输而来。

如今自己面临的问题想必也是她的问题，该找她要个章程。

在家耗了三天的赵建军终于忍不住去找齐丽丽，等到齐丽丽叔叔家的时侯，发现齐丽丽的生活远比自己想象得舒服。并没有四处去找工作，也没干什么活，反倒是穿着一身新衣裳站在门口和几个人闲。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刚回来三天就找到能聊天的伙伴。

见到赵建军来，齐丽丽便像轰苍蝇一般赶散了身边的人，几步来到赵建军面前，很大方地说道：“怎么？刚回来就想我了？我琢磨怎么着也得过两天你才能找我，没想到你这么沉不住气。”

这就是齐丽丽，大胆泼辣从不知道什么叫腼腆，反倒是赵建军被臊红了脸，紧张地四下观看。这里不是农村，没有打谷场或是小树林这种地方躲避耳目。

“瞎踅摸什么呢？他们一家子都没在家，在家也没事，我都是成年人了，谁也管不了我。说说吧，找我干嘛啊？”

等到赵建军说了来意，齐丽丽噗嗤一笑：“咱想一块去了。这家里也容不下我吃闲饭，我也得找个饭辙。我肯定不去工厂，太受罪也没意思，要不然咱练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