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洗心革面

赵建军回来时，也是个晚上。赵建国下了白班，赵胜利夜班值勤已经去了单位，两兄弟倒是能说几句贴心话。

赵建国不是个察言观色的主，可是打眼一看，也能发现兄弟气色不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看这模样，赵建国心里就敲响了小鼓，又怕兄弟思想压力大再干出什么傻事，故意不提这档子事，问他吃饭没有喝水不喝，又和他说些闲话解闷。

赵建军先是一口气喝了半茶缸的水，随后从身上掏出了手巾包在赵建国面前打开。“哥，我从你手里拿走了一百九十块，给了乡亲们五十五块四毛，剩下的都在这了，您数数。”

“咱们哥们还数什么？不是，你不是说是一百七么？怎么又改了五十五块四了，这怎么回事啊？”

赵建军把手巾包推到大哥面前，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是。一百七是我按照市场价格算的，当然，这里面我把我的利润刨出去了。我琢磨着我赔了钱，不能连累乡亲们，就想按着说好的价格还给人家。可是等我说明了情况，乡亲们死活不肯要钱，反倒是要给我钱。说我遭了难，生活没法维持，要给我凑点生活费。那村子多穷大哥你是不知道，大家要给我凑生活费，我哪能接啊！”

赵建国点头：“没错。绝不能拿乡亲们的钱。再说咱被人抓了，不能怪到乡亲们头上，这钱应该给人家。”

“是啊，我们两边死说活说，来回拉了半天的抽屉，最后乡亲们还是说要把那些山货按供销社的价再扣百分之十处理给我。乡亲们把货卖给供销社还能有六十多块，可是只肯收我五十五。原本大家都想好了，钱到手之后买布或者买点日用品，这回全泡汤了。是我对不起乡亲们，让大家的心愿都实现不了。”

“建军你也别这样，这事不能都怪你。再说乡亲们不是没埋怨你么？”

“说实话，他们要是埋怨我几句，甚至打我几下我心里倒是好受点。大家对我太好了，我才不痛快。明明我是个罪人，大家反倒要照顾我的感受，请我喝酒还要送我东西。乡亲们太好了，再看看我，我压根就不配让乡亲们对我这么好！如果不是我好高骛远，总想着发横财，又何至于害了这么多人。”

“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不过了。不过我看你脸色不好看，也是因为这个？”

“可不就是为这个？我越琢磨自己越不是东西。人家招谁惹谁了，就因为我，不光白高兴一场，还吃了亏。要说我困难吧，可再难也难不过那些乡亲。他们都能忍，我怎么就不能呢？人家还羡慕我，说我能当工人就是好，我再想想自己死乞白赖不当工人，就觉得自己不光傻而且浑，对不起乡亲也对不起大哥还有爸。”

赵建国没想到兄弟回了一趟乡下，居然自己把事情想通了。原本需要做工作的事，现在倒是省了力气。他哈哈笑道：“怎么，这回想当工人了？”

“也不是想当，就是觉得自己得干点正事了。就为了我这点念想，大哥差点盖不成厨房，乡亲们也差点白损失了山货。归根到底，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要是再不干正事就说不过去了。不就是当工人么？我愿意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机会肯定有，只要你自己想通了，其他的事交给大哥。我告诉你，有这么个事……”赵建国念叨着临时工的事，赵建军凝神倾听，注意着大哥的表情。大哥笑得真开心啊。看来全家人都希望自己做个工人，本分工作安身立命，乡亲们也都是这么想。在他们看来，自己做买卖又怎么比得上工人？不管从收入上还是社会地位上，都是一天一地的差距，没法比。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比如齐丽丽，比如赵建军自己。他其实从来就没想过当工人，可是现在的事不是他想或者不想就能解决的。有些心里话他没对大哥说，也不准备对任何人说，这辈子烂在心里决不能提。在回来的路上，他差点想去找齐丽丽。

乡亲们不会进城，大哥不会下乡，也就是这一百多块钱的事没人知道。如果自己把这些钱交给齐丽丽，接着去做买卖，是不是还有机会发财？他提前两站地下车，鬼使神差地往齐家走，远远的看见齐丽丽和几个男女说话。他张开嘴想要大喊一声，告诉齐丽丽自己有钱和她做买卖了，不是个窝囊废。可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喊出声，反倒是飞一般往回跑，一口气跑回了家。

赵建军害怕了。他发现自己的心里藏着个名为贪婪的魔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做出天地不容的事情。自己降不住这个妖魔，反倒是可能被它摆弄得团团转。自己必须工作，否则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不管这个工作自己喜欢与否，都得咬着牙干下去，用工作占住自己的身子，心里的妖魔就没法出来“作妖”。

再说既然家里和外人都认为当工人好，自己就应该觉得当工人好，没得商量。也许等时间长了，自己习惯了，也就会认为工人好了。也就是这么着，赵家的小厨房终于能够翻盖成一间小房子，赵建军也成了第六金属制品厂的临时工。看到儿子穿上工作服，赵胜利脸上也见到了笑容，还破例喝了一两白酒，赵家父子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丝缓和，在赵建国看来，这就是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

天气从夏入了秋，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所有的风波与不快似乎都被秋风吹走，只剩下光明的未来在前方招手。

虽然临时工收入不高，但至少是个工作，比社会上那些无业的知青要强。再说六金属的临时工和正式工在劳保上享受同等待遇，每月六双手套，两块肥皂，半年一身工作服。厂里有澡堂子，还有会剃头的工人帮工友理发。这年月如果你当了个工人，就能节约一小半生活开支，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打破头往工厂扎的原因。

当然，也有人看不上工人这个身份，比如齐丽丽。

自从赵建军当了工人，齐丽丽对他就没有好脸。倒不是说两人从此断了联系，而是变得不冷不热，既没有一刀两断也不像过去那么近乎。偶尔会一起出来逛公园，去护城河边转转，再不就是看场电影。但是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闹得彼此没趣。

齐丽丽的态度始终如一：当工人没前途，尤其还是个临时工就更没有什么指望。每月那点工资也就够买壶醋，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且不说现在临时工转正有多难，得到冶金局才能批下来，就算转正了又怎么样？赵建国一个月能赚多少？他得攒多久的钱才能买得起三转一响，才能摆的起酒席？

赵建军也问过，这些东西是必须的么？得到的答案只有两个字：废话。

齐丽丽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蛋，又戳着赵建军的胸口：“你少拿乔小河和我比。她是个好人，可是好人管什么用啊？结婚不是入党，不管你是不是好人，得看你长什么样。她那模样能跟我比么？再说她自己脑子不好使，不能让别人必须得学她吧？我什么都不要，就这么嫁给你？做梦去吧！”

几次交谈差不多都是这个结果，大家也就说不到一起去。在工厂里赵建军也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整天没有一句话，就是闷头干活。临时工的活更累一些，不过差距也算太大，再说赵建军也有满身的力气，并不怕吃苦。工厂里的工人都承认，建军不愧是建国的兄弟，哥两干活都是一把好手。要说缺点就是有点不爱理人，不管是谁跟他说话都得不到回应，整天阴沉着一张脸，态度不够友善。

为这个事赵建国也和兄弟谈过，但是意义不大。赵建军依旧如此，赵建国也没法勉强。再说工厂总归是个干活的地方，态度好坏不算什么大毛病，他也就不再追究。乔小河又让他做好兄弟的思想工作，让他别有太重的思想包袱。现在待业青年多，国家有困难，不可能给所有人都安置工作，有个岗位就不错了，不能想着一口吃个胖子马上就当正式工。将来只要有了机会，肯定会让建军转正。

这些话赵建国对兄弟说了，却没什么效果。他和赵胜利其实都不理解赵建军，他心情不好不是因为工作辛苦，也不是因为自己的临时工身份以及收入，甚至不是因为齐丽丽。只是因为他不喜欢。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喜欢现在的工作，虽然它稳定、能够给自己带来固定的收入，而且也不是自己无力承受，可他就是不喜欢。他不想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困在这么个地方，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直到年华逝去一生终结。即便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的，可他依旧不喜欢。

他心里的妖魔又开始作祟，在他耳边反复嘀咕着：你该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