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by胡伟红
如果说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我想我的确中毒了,很深……
1
Ferreror Raffaello,白色椰蓉球,每一颗都仿佛放进雪地里翻滚过,洁白得令人不忍放进口中。也正因为那一颗一颗的洁白曾经充斥着我的整个童年,让我觉得世界如此的美好,我天真地以为,我的整个人生都可以像Ferreror Raffaello一样洁白。然而我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期待着那个经常带着Ferreror Raffaello来看望我的阿姨出现。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洁白的糖果,让我觉得即使妈妈总是出差在外,爸爸总是加班到很晚,我的童年仍然甜蜜而美好。那位阿姨很漂亮,长发,有着妖娆的身段。她每次都对我微笑,然后从精致的包包里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大盒Ferreror Raffaello。每一颗都仿佛是沉睡在深沉海底中的宝藏,那透明的礼盒便犹如那装着珍珠的贝壳,剥开那金灿灿的锡纸,我一下子就爱上了那洁白的颜色。
后来我不再哭闹,即使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再觉得孤单。很多时候,我是怀抱着那些白色的椰蓉球进入梦乡的。偶尔,我会做一个到处是Ferreror Raffaello的梦,在梦里,我努力追赶着其中的一颗,笑吟吟地试图将它扑倒压在身下。醒来之后我才发现,除了整个房间的香甜之外,只有无尽头的黑夜。
那段时间妈妈在外地出差,而爸爸总是加班到很晚,如果不是深夜醒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回来过。
那是岁末的严冬,窗外飘洒着细碎的雪花,由起初的零零落落到最后的纷飞如鹅毛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可小区的空地还是被覆盖上了洁白的颜色。那时我只有8岁,趴在窗台上,手里握着一盒Ferreror Raffaello,欣喜地望着小区内那一块还未被行人破坏的颜色。我一边努力猜想着会是谁第一个在那块洁白的雪地上留下痕迹,一边反复数着透明盒子里的小雪球,生怕它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跑出我的小手。
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破坏那块洁白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爸爸,以及……那个将Ferreror Raffaello带入我生命的女人。
那一幕直到许多年以后我都记得很清晰,仿佛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一般,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随着岁月的侵蚀而褪色,甚至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幕,所有的痕迹都变成了纯洁的白色。而那洁白却只会令我作呕。
是的,8岁的我趴在窗台上,目睹了我的爸爸同另一个女人接吻。
2
那个女人将洁白与美好带入我的生命,然后又毫无预兆地将它摧毁,那么残忍地将我所有的梦一起打破。虽然在当时,8岁的我还未完全理解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当短暂的出神之后,我选择了破门而出。
说不清为什么,在之后的很多年我都一直思考着,当时的自己那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与恐惧到底是什么。可当我气喘吁吁地冲下楼,站在那一片洁白之中时,除了那片被破坏过的痕迹之外,我找不到爸爸同那个女人的身影。如果不是雪地上那些清晰可见的足迹,也许我会觉得刚刚自己是眼花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飞舞着的棉絮,尽管是午后,可街道上除了寒冷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没人知道,为何一个8岁的孩子赤脚走在马路上,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抓着一盒巧克力。
我一直追逐着那些痕迹,从清晰可见,到凌乱得再也分不出哪些才是爸爸和那个女人的。后来,我就那样一直低着头走在路上,看着自己完全没有感觉的脚踏在那些已经不再洁白的雪面上,茫然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身在何处,直到他们出现,将所有梦魇都打破。可后来想想,那不过是从一个绝境跳到另一个绝境。
我是被谁拉入巷子深处的?好几分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视线也从脚下慢慢上移,空洞中终于有了焦点。站在我对面的不过是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个子高一些,另一个稍稍矮一点儿的站在他的身后。他们的小脸有些红红的,可五官却格外精致。
高个子男孩一把抢过我手里的Ferreror Raffaello,满脸固执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我呆呆地望着他,就像那些洁白如雪的糖果跟我毫无关系,就像我从来不曾深深地爱上过它们。
在目睹那一幕之后,我心底的那块洁白被彻底毁灭了。
他转身拉过站在他身后的人,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可他的目光却分明在我的脚下做了短暂的停留。
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单薄,却出奇挺拔,乌黑的头发显得凌乱,上面被铸上了一层晶莹的白色,星星点点的像是黑夜里燃起的灯火。而那盒Ferreror Raffaello就握在他的手里,一颗一颗被金色锡纸包裹起来的洁白在这铺天盖地的颜色里依然夺目。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仿佛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自始至终便只有我一个人。
苍白的冬季,仿佛时光都流逝得非常缓慢。我仰起头,阴沉沉的天空终于让我感觉到了一丝冰冷。
3
那年,我确实只有8岁。
倪诺蹲在那个看起来十分陈旧的衣柜面前,一边听我轻描淡写地讲着那双鞋的由来,一边担心着我以后的生活。如果不是她坚持要来帮我收拾行李,又无意间看到早就被我封存起来的秘密,我想,有些话我一辈子都不愿意讲出来。例如,为何我每个月打工的钱大部分都用来买Ferreror Raffaello,为何医生在帮我看蛀牙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可以再吃任何甜腻的东西,而我就是不肯听。
“佳尔,你不会打算把它也一起带到寝室去吧?”倪诺指着躺在柜底角落里被塑料袋包裹起来的鞋问,“你要一直留着它?”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装进箱子里,剩下的空间刚好可以装下那双鞋。“这没什么不可以的,不是吗?”
“可是……”倪诺站起身,看我固执地将它放进那个空间,过来轻轻拉住我的胳膊,“我说佳尔,如果一早就知道这些的话,我会……”
“停!”我微笑着打断她,“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什么。”倪诺还想说下去,我却不容她继续开口。
这些年我只结交了寥寥几个朋友,而倪诺正是我最推心置腹的一个。只是有些事情,我仍然不愿意让她知道。例如8岁那年,我目睹了父亲和另外一个女人接吻,然后赤脚追了出去,却迷失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例如那个女人曾经用Ferreror Raffaello来收买我,让我一度爱上她送来的Ferreror Raffaello,一如让爸爸爱上她而最终抛弃我和妈妈。
那天在被抢走Ferreror Raffaello之后,我仍然孤零零地站在那条巷子的尽头。意外的是,那个看起来胆子很小的矮个子男孩后来居然折返回来,将一双鞋塞到我的手里,一句话都没说便掉头跑了。那是双男孩子的鞋,虽然年龄相仿,但穿在我的脚上还是大了一圈。鞋子看起来有些脏,好像穿过很久了,深蓝色的鞋面,鞋侧有两道黑色的装饰以及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字母。
我就是穿着那双鞋被好心的路人送回家的。一路拖沓着,我走在早已经被车轮碾压得肮脏不堪的马路上,走进小区的时候才发现,我曾经趴在窗台上望下去的那块洁白,已经不见了踪迹。
4
倪诺原本想把行李送去寝室之后,拉我去逛街,顺便添置一些琐碎的物品。不过一个小时之后我还要去打工,就没有同意。换成以往,她早就拽着我施展“口水功”了,但这次她却格外通情达理。目送着我走出陌生的校门,她眼底深处有我害怕见到的异样。
正是不想被异样的同情与怜悯包围,所以我始终不愿透露过往的一切,即使这样让我在学校里显得过于神秘,我也心甘情愿接受各种各样的猜忌。好在初中的三年就这么结束了。而新的开始,我又将如何掩盖那难堪的经历呢?
新学校开设了一门叫“社会实践”的课程,目的是让我们这些还未走出校门的学生利用暑假积累生存经验,更真实地了解社会。托倪诺的福,刚好她的舅舅是一家大型娱乐城里的股东,我很顺利地进入了这家娱乐城进行我的实践课程,顺便还能赚取零用钱。在我看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这里都是一些从日本进口来的游戏机,种类繁多。每逢周末这里便人潮涌动,挤满了年轻人以及不用去上课的学生。服务生的工作很简单,除了给不愿意去前台的客人兑换零散游戏币之外,就是定时将每台机器里的游戏币清空,偶尔会有机器出现故障,就帮客人去叫维修人员。倪诺帮我争取来不少好处,尽管我只是个打着“社会实践”名号来的学生,但在娱乐城里没有人刁难和针对我,这让我稍稍安心了一些。然而,我拿着第一个月“社会实践”换来的薪水去超市,买回来的只有一盒一盒Ferreror Raffaello。我把它们整齐地摆在床下,每天深夜蜷缩在墙角,听到妈妈醉醺醺归来的声音,便放一颗在嘴里。在黑暗的房间里,我看不清金色的锡纸下包裹的是不是那洁白的颜色,然而Ferreror Raffaello对我来说已不再香甜。有时牙齿会发出钻心的疼痛,好像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点燃一般。我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臂中,然后在心底告诉自己:“苏佳尔,这是惩罚,这是你曾经迷恋Ferreror Raffaello的惩罚。”
可是即使这样,我仍然换不回什么。
命运早已经习惯了同渺小的人们开着一个又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戏剧性地摆弄着一些人的喜怒。这些年来,我怀着微乎其微的希望,等待着那双鞋的主人再次出现,仿佛捧着水晶鞋到处寻找灰姑娘的王子,只是我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好。可当我早已经淡忘的时候,蒋以凡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我像往常一样,一个口袋装满Ferreror Raffaello,另一个口袋装满游戏币,在一台台游戏机间徘徊。我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看着一张张兴奋的陌生脸孔,好像这所有的一切跟自己全都没有关系。我不过是那个在苍白的冬季追逐着脚印迷失在街头的小女孩。
当我拿出一颗Ferreror Raffaello还没来得及将那金色的锡纸剥去时,一只手从我身前的赛车座椅上伸了出来,一把将它抢了过去。我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那宽大的椅背将里面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直到一张金色的锡纸飘落在座椅边,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哥!这巧克力……”我刚想开口便被座椅里传来的兴奋的声音捷足先登了,“这和你那年抢来的那盒味道一模一样!”
“哪儿来的巧克力?”从旁边赛车机器的座椅上传来询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慵懒,略带沙哑却格外好听。
“我刚才伸懒腰……”
“哗啦”一声,一个身影从座椅里猛地翻出,脚步有些踉跄,站稳的时候却离我近在咫尺,近到……我能感觉到他那温热的呼吸。他就那么从天而降似的,带着一点点惊慌,带着一点点羞涩,眼眸的深处却有着一丝惊喜——我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用好听的声音询问:“这是你的巧克力?”
我将手伸进口袋,再次在他面前摊开的时候掌心里放着一颗颗Ferreror Raffaello。它们乖乖地被那金色锡纸包裹,却丝毫不担心自己身上的洁白被掩盖,如同沉睡在深海中的宝藏,等待的就是贝壳开启那一刻的光芒释放。
也就一秒钟的时间,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身旁的阴影是何时覆盖过来的,掌心里的“宝藏”便被夺走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修长的手指甚至没有在我的掌心里留下丁点热度。
我侧头看过去,与那漆黑深邃的眼眸相对。那是张固执而坚定的脸。
他的身体不再单薄,却仍然挺拔。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分辨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5
他们就是这样闯入我的生活的。如果非要找个开始的话,我觉得可以算得更早一些,至少在那个阴沉沉的雪天,我曾经与他们有过短暂的接触——或者说,他们打劫了8岁时的我。
当年的那个高个子男孩现在依然有着固执的表情,尽管声音慵懒,可身体却依然那么颀长挺拔。他是哥哥蒋以洛。而那个连伸懒腰都可以准确抢走我手中巧克力的人,便是弟弟蒋以凡——“水晶鞋”的主人。
倪诺在听说这些之后,对于我用“水晶鞋”来比喻那双破旧不堪的运动鞋表现得大为不屑。在她看来,蒋以洛和蒋以凡不过是一对从小身体里就藏着不良因素的家伙,并不能成为翻版童话故事里的主角。更何况再次相遇的时候,他们又抢夺了我的Ferreror Raffaello,于是倪诺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可这全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开学第一天的新生欢迎大会上,当所有新生在操场上集合的时候,那对熟悉的身影再次进入到了我的视野中。
我指给倪诺看,她却拍着胸脯一副庆幸的样子:“幸好不在我们班,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夏末的清晨阳光并不强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偶尔还会带着雾气。
而蒋以凡正是在那雾气中朝我露出微笑的。温和的阳光照上去,他的牙齿格外整齐洁白,笑容也很好看,仿佛嘴角绽放出小巧的梨花。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冲我微笑着,有点羞涩,有点孩子气,和其他时候截然相反。
蒋以洛仍然比蒋以凡高出那么一点点,也就一点点。或许是因为站姿挺拔,那一点点才一直无法被我忽略。蒋以洛给我的永远是他的背影。他很少看我,可我却经常能看到他乌黑凌乱的头发被风扬起时的样子——细碎而晶莹,如绸缎一般,像是很少打理,可它们仍然很好地凸显着他有些冷漠的面容。
整个欢迎大会上,倪诺不止一次地小声对我抱怨。她在看过他们之后,不知为何心怀忐忑,像个预言家似的不停告诫我:“佳尔,离他们远一点儿。”
我漫不经心地冲倪诺笑起来。我心里盘算着:要离多远呢?他们就在我隔壁的班啊。
因为工作表现很好,我的“社会实践”延续到了开学后。
娱乐城里的人告诉我,经常可以在娱乐城里看到这对兄弟。
欢迎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倪诺突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该把那双鞋扔掉!你以为那真的是‘水晶鞋’吗?”
我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这个神经过度紧张的丫头该休息一下了。
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倪诺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星期之后,蒋以洛便因与班上同学打架而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
那天放学以后的事情有多种版本,可没人知道,当时唯一目睹这一切的只有我。6
9月的天气虽然算不上秋高气爽,可晚霞总归来得早了一些,那金灿灿的颜色就像包裹在Ferreror Raffaello外面的锡纸,华丽而妖娆。
如果不是发现将娱乐城一个货柜的钥匙遗失了,也许我就不会折返回来。那时已经放学很久,学校内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为了不惊动正门的管理员,我选择了从后门进去,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第一次见到这对兄弟的另外一面。
那时最后一抹晚霞已经悄然消失,天空下那个挤着好几个男生的角落显得格外诡异。蒋以洛和蒋以凡被围在最里面,茂密枝叶投下的阴影将他们精致的脸掩盖了起来。可是从那模糊的轮廓中,我仍然感觉到了萧瑟的冷漠。
尽管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从那阵势就不难看出,接下来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果然,没过多久,几个人从推推搡搡的小动作发展到了大打出手。蒋以洛那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在空气中留下第一道痕迹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用力地将蒋以凡拉向自己的身后。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做的仅仅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回到了8岁时的那个雪天,我望着站在对面的两个小男孩,不懂得反抗,只是乖乖地将手中的Ferreror Raffaello递给他们。
然而,他们终归是长大了。
蒋以洛最后一拳重重地将一个男生打翻在地,冷漠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几米之外的我,那么迅速,仿佛那交错之间仅仅是我的错觉,并不曾真的发生。随后,他在蒋以凡的耳边说了什么,蒋以凡便朝我走来。
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蒋以凡的笑容已经近在咫尺。
“你怎么在这儿啊?”他眯起眼睛打量我,丝毫不在意因为刚刚的“剧烈运动”而凌乱的头发和嘴角若隐若现的血丝。
没等我开口,蒋以凡便不容我反抗地拉着我的胳膊向学校外拖:“免费电影就看到这儿。相请不如偶遇,走,我带你吃东西去。”
在走出后门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发现在那个被阴影完全覆盖的角落里,蒋以洛的身影依旧挺拔。
7
蒋以凡坐在摊位的最里面,拼命往我的碗里夹东西。
他的笑容很羞涩,透着一抹纯真,让我很难想象他也会挥起拳头将一个人打倒在地。可我知道,他经常那样做。
“苏佳尔,我们还真是有缘,总是可以碰上。”他“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刚才把你吓坏了吧?”
“还好。”我问道,“就这么走可以吗?你哥哥怎么办?”
“我哥没事的,他说他会处理。每次都是这样,放心。”蒋以凡说得很轻松,像是整件事情和他完全没有关系。
事实上,第二天事情便真的和他没有关系了。蒋以洛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一个人全扛了下来,于是他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
后来倪诺偷偷告诉我,她调查过他们两兄弟,原来蒋以洛不是蒋家亲生的孩子,所以从小到大他处处保护着弟弟,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也算是报答蒋家的养育之恩。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倪诺对蒋以洛的印象稍稍好了一些。不过她更加逼迫我将那双鞋丢掉。
那天我没能找到钥匙。为了不给倪诺添麻烦,我没有请她舅舅帮忙,于是我被领班狠狠骂了一顿。一大堆人忙着撬柜子的时候,蒋以洛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将那把钥匙塞进我手里。他依旧冷漠,深邃的眸子总是显得没有焦点,却暗暗隐藏着一触而发的东西。我觉得,他是一个让人难以琢磨的人。
娱乐城里总是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加上有几十台游戏机同时运行,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有时我会觉得,它像只巨大的怪兽在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我把钥匙交给领班,换来的是一个白眼。
蒋以洛像没事儿人一样坐在熟悉的赛车机器上,全神贯注地对着屏幕,身体不时地随着座椅摆动——即使是坐着,他的脊背依然笔直挺拔。
很奇怪的是,今天蒋以凡却没有跟他在一起。
就在我想对他说声“谢谢”时,一个男人横冲直撞地走过来,正好撞在我身上。“没长眼睛是不是?”他恶狠狠地对我吼,嘴里面全是酒气。
我站稳脚步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身体一阵战栗。说实话,我知道这样的情况总会发生,这个城市只有那么一点儿大,一个人总会遇到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没有刻意躲避过。可真正相遇了,我却觉得无所适从。
是的,窝在那个男人怀里的妖娆女人正是我的妈妈。她化着很浓的妆,口红的颜色让我觉得刺眼,短得几乎可以看到内裤的裙子将她微微发福的身体包裹起来,因为喝过酒的缘故,眼神显得迷离。
可她显然是认出我了,于是催促着那醉醺醺的男人:“好了,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咱们走吧。”
“这次就算了!以后走路小心点儿!”那人临走时还狠狠地在我脚边吐了一口痰,带着酒气的秽物让我发自内心地厌恶。
我伸进口袋里的手死命捏着一颗Ferreror Raffaello,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柔软,还有锡纸扭曲后的悲伤。
8
蒋以洛就是在我呆立在那儿10分钟之后将我拉出娱乐城的。
月光洒满街头,星星点点的光亮与那昏黄的街灯交错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电影,播放着陌生人的寂寥。
后来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将口袋里的Ferreror Raffaello全都拿出来扔在脚边,然后一颗接着一颗地剥去它们那层华丽的外衣,发疯似的塞进嘴里。我丝毫感觉不到那入口的甜腻,只觉得喉咙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挤压着,一直压到了心底,让我感到一种快要窒息的沉闷。直到那一颗颗雪白的颜色消失,牙齿生出反抗性的疼痛,我的眼泪才终于簌簌落下。
蒋以洛一直坐在我的身边,他不讲话,只寂寞地抽着烟。后来,他将一张锡纸从脚边捡起来,吐一个烟圈在锡纸上,看着它们捉迷藏似的散去。
他说:“哭吧。哭出来就舒服多了。”
于是,我便真的无法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么多年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未如此放心地哭泣过。每次躲进角落里,每次听着妈妈酒醉后的那些咒骂,每次牙齿发出钻心的疼痛,我都无法发出声音。
我呜咽着,仿佛回到了8岁那年的雪天。我告诉他:“那天我看到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接吻……那个女人曾经给过我很多巧克力……后来爸爸离开了……妈妈做了那种事……她在报复我,还是报复她自己?”
当我扬起脸,迎上的竟是双带着温润光芒的眸子,那些寒冷与落寞全然不见了。于是,我流着泪说:“我的牙很痛……”
后来蒋以洛带我去了医院,后来的后来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天的事。这似乎成了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也许,永远都没有人会知道。
9
我总有种错觉,那个夜晚之后,我和蒋以洛之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是究竟哪里发生了改变,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于是,日子便也就这样流逝着。倒是蒋以凡经常到班上来找我,他依然笑容满面地冲我打招呼,然后从口袋里翻出很多甜腻的零食。可他并不知道关于Ferreror Raffaello的一切,并不知道再这样吃下去,也许我的牙齿会被全部拔光,不到20岁我就会满口假牙。
倪诺依旧喜欢不停地规劝我,像个预言家一样对我说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且煞有介事。
她将白皙的脸凑到我的跟前,很认真地指出:“佳尔,蒋以凡出现得越是频繁,就证明他越是可疑,相信我!”
我笑而不语,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着莫名其妙的紧张。
幸好直到整个学期结束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除了蒋以洛又被记了一次过之外,一切很平静。
可是,在高一快要结束的时候,倪诺的预言还是应验了。那天,蒋以凡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
隆冬的天气阴冷阴冷的,刚下过雪。宿舍门口没有多少人进出,这么冷的天,大家都选择窝在自己的床上。
是管理员老师进来叫我的,目光中还流露出一丝不悦——很多人都认识这对兄弟,尽管蒋以凡有着温润的笑容,可大多数老师还是不喜欢他。
我搓着手向外走,背后传来倪诺的声音:“佳尔,听我的!一定要听我的!”
蒋以凡就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下,一身墨蓝色的衣服,目光清澈。他不时看看远处,口中有白色的雾气飘出来。
见我走过来,他眯起眼睛,却又马上责备道:“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来,把这个穿上。”他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
我摆摆手说:“没事,我不冷。”然后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他。我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他脸上依旧带着羞涩,站在那铺天盖地的雪白中,让我忍不住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又回到了8岁那年的雪天,他躲在蒋以洛的身后,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望着我,后来他折返回来,将一双鞋塞进我的手里。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苏佳尔,我……”他怔了怔,半垂下头,显得越发害羞。
稍稍停顿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盒Ferreror Raffaello递过来:“送你。另外……我们可不可以……”
我曾经询问过自己,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一直保存着那双鞋。仅仅因为在那个寒冷的雪天,它带给过我短暂的温暖吗?还是说我一直希望可以与那双鞋的主人再次相遇?可倪诺说过,那不是水晶鞋,蒋以凡也不是童话故事中的主角。
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那晚之后,那个一直说不清楚的改变究竟是什么。我微笑着,却没有伸手去接Ferreror Raffaello。
“佳尔……”蒋以凡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我的眼睛,可那眼底的温润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失望所替代,“你不喜欢我?”
我说:“你等一下。”然后转身跑回寝室。我想,是时候了。
倪诺好像什么都知道,她举着镜子照来照去,根本不朝我这边看过来,直到我再次出去,她也没开口说一个字。
“这是……”
我将那双鞋从塑料袋里取出来递到蒋以凡面前,他过了足足一分钟才从脑海中寻找到破碎的记忆,脸色却出乎我的意料,变得格外难看。他问:“你一直留着?”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他便像小孩子似的骤然发起脾气,一把将鞋打落在地。“我懂了!我懂了!原来是这样!你们怎么可以一直隐瞒我?”他说了一连串我根本不懂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那盒Ferreror Raffaello被扔在地上,金色的锡纸包裹着洁白如雪的椰蓉球,每一颗都犹如悲伤的宝藏,被埋藏在冰冷的雪山深处。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10
“蒋以凡准是疯了!”倪诺在听说了全部过程之后,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后来她又说:“那双鞋挺邪门的,既然蒋以凡不要,干脆扔掉算了,反正早就该扔掉的。”
我当然知道蒋以凡肯定不是疯了,可他那天反常的举动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没有想到,他在看到那鞋的时候竟然会是那种反应,我很想弄清楚这里面的缘由。可一连好几天蒋以凡都没有来学校,我去他的班上,除了蒋以洛趴在桌子上睡觉之外,根本不见另外一个人的身影。直到整整一周以后,我才见到他。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的时候,原本只是小小的骚动,我根本没有在意,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拥到窗口,倪诺也站在前面冲我招手:“佳尔!快点儿过来看!”
于是我凑了过去。
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对兄弟大打出手。不管他们平时为人如何,可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他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吵架、动手,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同对方讲过。可这次,他们几乎是在所有人面前反目的。就在教学楼前的通道上,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蒋以凡的拳头打在了蒋以洛的脸颊上,而蒋以洛没有还手。
那一刻,我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蒋以凡的拳头多少和我是有些关系的。倪诺很肯定这一点。在这对兄弟身上,她的预言总是很准确。我跑下楼的时候,训导主任已经强行将两个人分开了,周围有很多同学将他们包围着。我挤进去,与蒋以凡目光交错。他迅速地低下头,眼底的那抹清澈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找不到了。而蒋以洛的脸上淤青了一大片,他不看我,视线飘得很远,飘到我们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消失在某个边际。可他的脊背依旧是挺拔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总是比蒋以凡高出那么一点点,也就那么一点点。
可我知道,那么一点点,便是他们之间永远的距离。
那天训导主任终究没能问出他们打架的原因,最后蒋以凡受到了很严厉的处罚。听一些同学传言,在训导室里,蒋以凡曾经大喊:“我也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不需要你再维护我!”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受到了处罚,原因是蒋以洛自始至终都没有还过手。
在被处罚的第二天,蒋以凡消失了,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有人说他转学了,有人说他退学了,有人说……反正他没有再来过学校。而蒋以洛还是那样整天安静地待在教室里,没有人招惹他,他也不会招惹谁。高二整整一年,他也没有再打过一次架,没有再犯过任何校规校纪。
好像在那一年,所有人都淡忘了这对曾经在学校里叱咤风云的兄弟。除了……我。
11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年的冬天很冷。奇怪的是,在蒋以凡找我告白之后,尽管很冷,可居然没有再下过一场雪。见不到纷纷扬扬洁白的颜色,也见不到蒋以凡眼底的那抹清澈,我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改变的。
而没有变化的是,我依然在那家娱乐城里继续着自己的“社会实践”,依然吃着大颗大颗的Ferreror Raffaello,牙齿依然疼痛,依然憎恨自己,依然……活着。
我想,我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偶尔,我会见到爸爸和那个妖娆漂亮的女人,还有他们已经会蹦蹦跳跳满地乱跑的儿子。我大口大口吃着Ferreror Raffaello,牙齿深处的每一根神经都刺痛得令我几乎晕厥,可我像是个瘾君子,望着那幸福的三口之家的背影,我就是无法停止Ferreror Raffaello带给我的痛。我想,我已经中毒太深了。
有时我也会见到我那个烂醉如泥的妈妈,见她倒在一个陌生的满脸讨厌笑容的男人怀里。她眯起眼睛看我,似乎怎么也看不清楚,于是她就索性忽略我的存在,除了给我每个学期的学费以及每个月的生活费之外,我们已经不再交谈。她抽烟酗酒,放肆地挥霍着自己早已该灰飞烟灭的人生。我知道,她恨她自己,也恨那个男人,或许……更恨我。可是生活就是这么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我们可悲的影子。我们相互憎恨着,却又无法脱离干系。
所以,当我蜷缩在娱乐城里的一个偏僻角落,借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放声大哭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一台赛车机器的座椅上,一双将温润埋进眼底深处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蒋以洛就是这样的。
他一如既往地来开赛车,有时会坐上三四个小时,不说话也不离开那台机器,有时甚至投进两枚游戏币却不开始游戏。我不知道他想什么,可我觉得,或多或少,他是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的。可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即使我们的目光偶尔交错,他也会将某些东西隐藏起来。在他的眼睛里我很少见到温暖,除了冷漠还是冷漠。他把那些温暖的东西都留在了另外的地方,例如,我哭泣的时候。我看不到,可我就是感觉得到——也许,那便是因为“直觉”。
12
倪诺说:“佳尔,你怎么还不把那双鞋扔掉啊?你快扔掉吧!既然你不喜欢蒋以凡,还留着它干什么?”她总是这样不停地说着,不停地,不停地。
终于,我微笑着问她:“你知道蒋以凡在哪儿,对不对?”
倪诺猛地一愣,脸上的表情像是突然定格了一样。她垂下头,胡乱掩饰着:“哎呀,你说什么啊?佳尔,我真搞不懂你!”
“我也是。”我站起身朝寝室外面走,“可我总是对自己说,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所以,很多东西我不在乎,你若喜欢,就直接说出来,对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有件事我想问他,我就是想知道答案而已。”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背后,倪诺追了出来,她边追边说:“佳尔,你怎么知道的?其实我……”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想不到的,可它偏偏就是发生了。就像在开学典礼上倪诺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她总是让我把那双鞋扔掉,总是在我耳边说着蒋以凡的坏话,平均一天算下来,从她嘴里我要听到三次以上的“蒋以凡”。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吧,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去调查他们,又为什么如此关心着我与他们之间的任何变化?
倪诺是选在高三即将结束的时候找到蒋以凡向他告白的。那时候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他了。几乎没有人再和我提起他的事情,除了倪诺。可之后很多次,她再提起他时的语气依然是担心的。这个时候她是真的担心他了。她说蒋以凡从家里搬了出去,不再上学,和一些流里流气的人混在一起。她说有一次看到蒋以洛劝他回家,结果他又打了蒋以洛,不过蒋以洛仍然没有还手。
其实有一次我也看到了。那是他不再在学校出现之后,唯一的一次我在娱乐城里见到蒋以凡,我想,他是故意要躲着我所以才不去那个地方。当时他微微醉了,一个穿着露脐装的女孩子八爪鱼一样总是往他的身上黏。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Ferreror Raffaello递到他面前,对他说:“蒋以凡,我们谈谈吧。”
可还没等他讲话,那女孩却急了,一把打掉我手里的Ferreror Raffaello,用力踩了一脚。那洁白的内容顿时粉身碎骨地漏出锡纸,不再华丽。
她骂骂咧咧地拦在我跟蒋以凡之间,手扬得很高,仿佛随时会打在我的脸上。她从鼻子里“哼”出来:“你是谁啊你?谈什么谈?要谈跟我谈!他没这个时间!少来缠着他!你以为……”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两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真的是异口同声,仿佛是事先商量好的,在同一秒说出来了,尽管就一个字——“滚!”
然后,蒋以凡将那女孩推到一旁,蒋以洛把我拉到了自己身后。那个“滚”字是他们同时说的。
13
后来,蒋以凡只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想,在那一瞬间他的醉意完全醒了。那女孩不依不饶地扑上来,蒋以凡却就那么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蒋以洛的眼眸看起来更深邃了,深不见底似的,让人一头扎进去之后会很疼。他对我说:“我帮你去追他。有什么话,你们谈。”
我摆摆手,对他微笑:“算了,不用了。”他还是追了过去,没再回来。
转天,在学校里我看见他的嘴角有淤青。
就是在那件事情之后没多久,倪诺便伤心了。她是真的伤心了。她告诉我,蒋以凡拒绝了她,也没说为什么。她像喝醉了一样絮絮叨叨地一直问我:“他怎么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他怎么这么任性?佳尔你说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怎么跟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似的,难道他没做错的时候吗?我就觉得他哥哥对他算仁至义尽了。佳尔,我知道你喜欢蒋以洛,蒋以洛就是比他懂事。佳尔,你说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一直在问“为什么”,有很多的“为什么”,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把那双鞋小心翼翼地装好,带着它去找蒋以凡。
他和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他们冲我吹口哨。
蒋以凡眼睛里的那抹清澈彻底消失了,短短两年时间,他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满脸的不屑:“苏佳尔,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你就是喜欢我哥,你早就喜欢他了!不然你留着这双烂鞋干什么?”
我一怔,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他拉过一把椅子懒洋洋地坐下去,嘴里叼着烟:“我承认他什么都比我好,比我懂事,打架都比我狠。他总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来把我当个白痴一样保护着。他有的我也有,凭什么我就得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啊?我告诉你苏佳尔,这鞋是我哥的。当年他抢你的Ferreror Raffaello也是因为我想吃,他抢来后全都给了我。然后,看你光着脚,他非让我把鞋给你送过去——他打小就是个会装酷的烂好人!”
他还在唠叨着,抱怨着,不停地说着,可我全然听不进一个字。我抓着那双鞋的手指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紧,最后指甲深深地陷进冰冷的鞋面里。
14
我是怎么走出那间被酒气充斥着的房间,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一条马路边,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斑马线,身边站着神情冷漠的行人——他们不看我,我却有些恍惚地望着他们。
红灯变绿,绿灯变红……
我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双有些破旧的运动鞋,吃着Ferreror Raffaello,一直到大颗大颗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来。我仿佛又回到了8岁那年被大雪覆盖的冬季,就在一条巷子里,一个脊背挺拔的男孩子伸手抢过了我的Ferreror Raffaello,就像抢夺走了我所有的怨恨和悲伤。
这便是命数。
倪诺是在我冻得毫无知觉时找到我的。她惊呼一声,用力抱住我,大叫着:“佳尔!佳尔!你怎么了?打你电话也不接,我以为你去找蒋以凡出事了!你吓死我了!天哪!你身上好冷啊!你怎么不回去?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回去啊?”
她在我耳边叫着,可我只是觉得累,觉得眼睛睁不开。天知道我就这样在斑马线前站了多久,反正天色已经暗了,反正我的腿已经彻底没有了知觉。
后来我就真的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有人抱起了我,手掌似乎很大,脚步声很轻却很快。再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是第二天下午的事。
那一觉我睡得很舒服,也很踏实。恍惚中有奶油的香气,我又做了那个到处是Ferreror Raffaello的梦。这回我追上了一颗,可那洁白如雪的家伙却对着我流泪了……
我醒过来时,床边坐着蒋以洛。他精致的眉拧在一起,目光深邃得见不到底。他说:“我去叫倪诺。”然后站起身。
我翻开被子,赤着脚追下床:“蒋以洛,你浑蛋!”他一愣,却没有转过头。
我委屈地说:“你就是浑蛋!你总是给我背影,你总是不看我!你不待见我,那你招惹我干什么?我不用你帮我!”我抹着眼泪,见那双鞋不知道被谁放在了角落,便奔过去捡起来一把丢给他,“还给你!留了这么多年,谁稀罕啊!还给你!还给你!还给你!”
倪诺举着暖水瓶进来,嘟囔了一句:“怎么了?”然后悻悻地退了出去。
过了好半天,蒋以洛回过身来。细碎的头发垂在额前,他眼底的冷漠一点儿一点儿消去。他拿过拖鞋走到我跟前放下:“行了,别闹了。你怎么总跟自己的脚过不去?”
“我乐意!”
记忆中,这是我们相识以来他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他其实是很少同我讲话的,即使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他也会马上移开。他只会在我不看他的时候,才全神贯注地看我,我都知道。其实连我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会知道,可我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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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和蒋以洛之间就是有着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尽管依然很少讲话,可还是能很快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总是很简单地对我说:“以后别吃巧克力了。”我爽快地回答:“行。”
那段时间是很单纯和踏实的,单纯到我只为了准备高考而努力着,不再顾及什么“社会实践”,因为我不再需要钱买Ferreror Raffaello。
我整日看书,间或和蒋以洛去开赛车,我站在他旁边,看他一遍又一遍地闯关。他不喜欢温习,他说他是不可能上大学的,或许会去找份工作,过简单的生活,过再简单不过的日子。
我觉得这样的简单中有踏实的感觉,于是也不勉强他。他对我说:“你好好儿准备,你要上大学。”
我点点头。他说我要上,我就去上。
这便是我们俩之间最简单的相处。
我以为一切真的可以这样简单下去,就像8岁那年,我曾一度认为我的人生也会如Ferreror Raffaello一样洁白如雪。可是有些事情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如同老天和我们开着一个又一个残酷的玩笑。你不需要迎接它,它总会来的,迟早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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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窝在蒋以洛的身边看书,然后学着他懒洋洋的样子说:“我如果没考上大学,就也去找份工作,咱俩一起过最简单的日子吧。”他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淡淡地责备道:“别说傻话。”我扬起脸看他,突然觉得他的目光飘得很远,怎么也回不来似的。我推了推他,可他不看我。
后来有人闯进来,那个男生我不认识。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说:“坏了!出事了!赶紧……”他瞥见我,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手却一直指着门外。
蒋以洛站起来:“我去去就回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他轻描淡写地向外走。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难受。
他的背影离开我的时候,依然挺拔,不,也许比平时还要挺拔。
那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有种感觉,觉得他可能会去很久,可能要去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风景如画,四季如春,说不定到处都奔跑着洁白似雪的Ferreror Raffaello。
这是命数。谁欠谁的,谁还谁的,都是命数。
蒋以洛就是这样离开我的。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很快。”他说他很快会回来,我没有记错,他说过的。可是当我赶到医院,看到他满身是血地躺在那儿时,我知道,他是真的去了那个地方,那个到处都是Ferreror Raffaello的地方。
我扑过去,扑在他冰冷的身体上。他身上有淡淡的腥味,脸上有淤青,有伤痕,有血渍。我拼命擦着,拼命喊着他的名字:“蒋以洛,你怎么这么浑蛋啊?你干什么啊你?你不是说好了很快就回来吗?你别吓唬我,我答应你,我肯定上大学!你睁开眼睛,我现在就去温习,你……你看看我啊!”
后来有很多人拉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出去的。
蒋以凡就窝在楼道的尽头,一身伤,一身血,像傻了似的。发现我走过去,他好半天才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焦点,怔怔地问我:“我哥呢?”然后,他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是,我却无法同情他。
17
一个月之后,我如期参加了高考。可我考得不好,只能去一所很远的大学。听说那边非常冷,倪诺说那里的冬季都是雪白雪白的,我说我很喜欢。
临走时,我去管教所看了蒋以凡。他坐在那儿,像是长大了很多。他不停地唠叨着,不停地,不停地。
“我早就知道,真的,苏佳尔,我一早就知道。我哥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才不是!我亲生爸妈是他们的替死鬼。我养父是警察,那颗炸弹原本是他抓过的犯人为了寻仇才放进他车子里的,偏巧我爸妈那天借了他的车。后来我养父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死了,我哥总觉得他是英雄,总觉得他得替他好好儿照顾我,我都知道!”
他絮絮叨叨的,眼里都是泪,可是眼底的深处却闪烁着澄澈的光亮,就像当年那个躲在蒋以洛身后的小男孩,唯唯诺诺,小脸通红。
他说:“我就是不想让我哥总还我,可他偏觉得要保护我、照顾我!好了,这回都还清了吧……这回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
我把一颗Ferreror Raffaello放在他面前,站起身,同他说:“我走了,你好好儿地过吧。”
我去了那个很冷的城市,那个每年冬天到处都是雪的城市。我只带了很少的行李,把箱子空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刚好可以放进去那双鞋。
我站在斑马线前,对面好像有人跟我招手。可我擦了擦眼睛,发现那人似乎只是站在那儿,目光暖洋洋地望着我。他脊背挺拔,不微笑,也不讲话,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跟透明的一样,背后仿佛生了翅膀。
我蹲下身,眼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