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12）

叶青瑛慌忙答应了一声，一时有点紧张，不知道他刚才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有点担心卫影看出来些什么。好在卫影一直把他当成体弱多病的普通文人，一直也没多想，再加上此时此刻一半心思还在鸽子汤上，压根也没太关注，只当自己是吓着叶青瑛了，好言安慰两句，就去盛汤了。

加餐就算了，还要副将给盛汤就未免有点过分了，叶青瑛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礼，挣扎中坐起来拦住他，“这太、太客气了！我自己来就行。”

但是卫影是个既没有架子又有点傻气的副将，两三下就把汤盛好了，“哎你别慌，盛个汤又不是什么大事……这还有点烫，要不凉点我端给你？”

叶青瑛飞快摇着手，很坚定的从床上挪到桌边坐下了。

鸽子汤确实很香，不枉卫影一直都在夸赞兰园的厨子天下第一，叶青瑛喝了一口，汤料很足入口也不腻，香气四溢，一点儿也吃不出什么肉腥。

卫影坐在边上看着他，一张嘴也不闲着，生怕叶青瑛吃得别扭，就在一边天南海北的聊，从皇城趣事讲到边塞风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叶青瑛没怎么听过别人说书，这时候听着这人侃侃而谈，觉得大开眼界，还挺有意思的，听得非常捧场，还会象征性提出点疑问，于是卫影就讲得更来劲儿了。

正说到他刚刚参军那会儿，头一次随军出行，正巧遇上了塞外风沙，这风沙来的十分突然，好多同行的年轻人也都是头一次出征，经验不足，漫漫黄沙中呼吸困难又极容易走失方向，好在军队里老兵众多，不至于过于混乱，但是等他们迅速过来帮忙的时候，新兵队伍里已经走失了好几个。

这其中就包括卫影。

卫影说道这儿，停顿了一下，“其实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我本来也不至于走散了，就是黄沙里啥也看不清，总觉得有人在我边上求救，我就顺着声音走过去，谁知道完全不是一个方向，都是被风声骗了。”

叶青瑛想象了一下，点了点头，赞同道：“那确实可怕。”

“当时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心想着完蛋了，我上哪儿找他们去，但又很不服气，有手有脚的爬也得接着爬呀，哪能就这么放弃。但是巧的是，一路上竟然还遇到两三个兄弟，我还算好的，他们有的受了伤，半截身子都埋在黄沙里，我们就给他扒出来，轮换着背着他一起走。”

叶青瑛早就喝完了汤，这会儿一边听着，一边默不作声给卫影倒了一杯水。

“当时就想着，老子好不容易混进了军队里，还没跟着将军打一场仗呢，总不能被这妖风随便吹吹就吹回家了吧……虽然是走了一天一夜，又眼睁睁看着背上重伤的那兄弟咽了气，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多少都已经有点绝望了。”

“更惨的是……”卫影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风沙停歇以后，我们这些人、血腥和尸体的味道让一些东西按捺不住了。”

叶青瑛听得心惊肉跳的，下意识追问道：“一些东西？”

“是豺，饿红了眼的豺。”

叶青瑛坐直了身子，跟着紧张起来，“那实在是……”

“实在是太可怕了。别说我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大的豺，还是一来就是一群，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困在黄沙里好几天了还是顺着气味找来的，总之正好和我们碰上，一开始见我们还有活人，有点谨慎，远远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它们也没了耐心，见我们没拿他们怎么样，就主动发起了攻击，一只接着一只朝我们扑过来。”

“我们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有了，随身的武器早不知道遗落在哪里，只能赤手空拳的上，它们比我们对沙漠要习惯的多，就算饿得不行也比我们灵活得多，我放倒了三四只，一双手血肉模糊的一点知觉也没了……它们数量太多了，当时还在想要是这样死了，那也太不甘心了……”

“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只体型偏大的豺跟我纠缠许久，同时又有几只帮手拖咬住我的腿，让我无法还手也寸步难行，我眼睁睁看着这大豺一跃而起直奔我脖颈而来，真以为要死透了……你猜这时候怎么了？”卫影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神秘兮兮地问。

叶青瑛目光亮了亮，“救兵来了？”

卫影哈哈大笑，“没错，是燕将军亲自来了。”

当时那场面卫影真能记一辈子，惊吓恍惚之中，他只听见一阵马蹄长啸，疾风中见刀光一闪，众人皆未反应，半空中热血四溅，同时那豺发出惨痛的悲鸣，卫影猛地喘了一大口气，当真死里逃生。

卫影放佛还沉浸在当年的场面里，“假如你也看到那个场面，肯定也是忘不了的。因为人手分散去找人了，将军那时候也只带了三四个人，他看着稳重，其实也没比我大几岁，但是出手既快又狠，其实真的很吓人，贴着脖子来这么一下，我当时以为死的是我自己……接着他从马上翻身而下，手起刀落就利落斩了好几只豺。我才意识到刚才那只可能是‘头领’，这会儿其他的豺都有点怵了，冲得没有那么猛了，有几只胆小还想后退，接下来剩下三人也赶到了，那群豺看自己讨不到一点好处了，自觉撤退了，才终于是化解了危机。”

叶青瑛听罢，道：“将军英武，难怪叫卫公子敬佩。”

“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万万不敢忘的。更何况，那个时候我都还没见过燕将军几次，虽然听过不少他的事迹，但心里那点崇拜怎么说都有些缥缈。那次没想到生死门前拽了我一把的人正是将军，心中感慨万千，只想着我这条命是燕将给的了，以后怎么说也得在把这血洒在黄沙战场之上，至死效忠。”卫影说着挠了挠头，“见笑见笑，我一时感慨，是不是听着挺无趣的，本来是想说个故事的，我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开始表决心了……”

“卫公子是真性情，挺好。”叶青瑛道，“想来我初来乍到，对皇城什么的都还不了解，差点连一条小命也混没了，幸得将军出面相救，现在又给我很多照顾，还能认识卫公子这么有趣的人……放在以前也是不敢想象，我虽然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但是这份恩情也是断然不会忘的，如果能有报答的机会，想必我与卫公子也是相同的心境吧。”

卫影对叶青瑛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但这两天也大致了解了一点，他以前没和这种文人打过交道，起先觉得叶青瑛这样极有风骨的雅士估计是不太好相处，刚见到时又觉得也还好，就是太客气了一点；到这儿会听叶青瑛夸他，又喜滋滋觉得这位琴师还是挺好相处的，性格也不错，难怪连燕临川都要把人带回来……咳，护着。

他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直觉就应该在这种给自己的上司说说好话，于是顺着说道：“我们将军他看起来是挺冷淡的，其实还好，平常和大家开开玩笑喝喝酒，也没什么距离感。将军这个人吧……充其量只能说他我行我素，遇上投缘的就能正常交流，遇上他厌烦的，就懒得理人家。不过，将军和公子相处得不就挺好的嘛，所以叶公子大可以随意一些，不必拘谨。”

叶青瑛知道这是叫他放松一些，心里感谢，笑了笑。听卫影这么说，突然想到刚进这院子的感受，不免觉得这园子的风格倒是和主人性格相像的很，“以前还是只是感觉，不过自从来到这兰园，风格简单明了，倒真是别具特色，很像是出自将军的手笔……第一见这么多白玉兰同时种在一起，这个以后估计也忘不了了。”

卫影听出他的调侃，跟着笑了，解释道：“其实兰园是燕临川的私宅，将军府耳目众多，不太方便，大多时候算个摆设，他平常会来这边散散心，他这个人也没什么爱好，花花草草里好像就喜欢白兰，但是也没想到一种就种了一整园，连名字取了兰园，我觉得他是懒得布置别的了。”

叶青瑛大概知道这里不是将军府，但也没想到这里就是燕临川自己的宅子，也没想到这位燕将军为了避开众人目光还能想出这种办法，也怪不得这里的风格布置有点放肆，简直是能怎么随性就怎么随性，格调布置一切从心，这么一来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只听卫影继续说道，“不过他这几年基本都在外面，别说兰园，将军府也很少回，所以这里大多数时候都很清净，后厨的大婶们整天都闲的发慌，好在这次你来了，她们挺高兴的。”

叶青瑛也是头一次听说出来蹭饭也能被表扬的。

然后卫影又自顾自的嘿嘿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大婶都挺喜欢叶公子这个长相的啊，讨喜，不像我们这些整天来蹭饭的，她们都看腻了又成天没个正行。燕临川好不容易带一个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回来，哎……真是挺不容易的、挺不容易……”

叶青瑛没听清，“嗯？什么不容易？”

“没、没什么，我自己感慨呢，对了对了，是燕临川这两天太累了，挺不容易的，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卫影说着蹭得站起身，“你别跟着忙，你主要任务就是休息，回去躺着吧，等着吃晚饭就行。”

“那多不好意……”

“好意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卫影边说边往门口走，“千万别跟我客气，要是燕临川回来看你跟着我后面瞎转我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