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闯故宫

一夜无话，翌日天气转好，已是风清气朗。

北平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空一碧如洗，中午的时候气温不冷不热，街道两侧银杏高耸入云，树叶又黄又正，衬映着红墙琉璃，看得人说不出的舒畅。大街上叫卖豆汁、油条、烧饼、包子、胡辣汤的摊铺冒着腾腾热气，小商小贩走街串巷地卖着时令的红枣、沙果、脆梨和苹果，一声声吆喝透着浓浓的京味，这与袁小飞而言都是十分新鲜的。

一大早，他在石碑胡同附近的天兴居喝了碗豆浆、吃了几个牛肉包子，便直奔故宫博物院而去。营造学社与故宫正门隔得很近，这么绕了小半圈再到了门口售票处也不过半个小时不到。

才早上8点钟，午门处已是人山人海，全是乌压压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这故宫博物院从1925年开始，就已经正式对外开放，并收取门票，每天上午进馆，下午闭馆，游客不能在里面过夜。不过与大多数人想得不同的是，这参观路线不是自由走动，而是分为东路、中路、西路三条线，三路各不打岔，近乎平行。

这其中，东路主要是参观奉先殿、皇极殿、九龙壁、宁寿宫等，大多数是陈列古代的兵器、龙袍、甲胄等；中路参观的是三大殿、三宫六院等，会陈列展示古玩、挂画、玉玺等，看头最足；而西路参观的是宣统皇帝起居处，展示着钟表、话匣子、自行车等，比较贴近现代了。不过由于“九一八”事件的影响，故宫里诸多可移动的文物都开始分批往南运送，所以剩下的文物其实不算太多。

就这样，游人每天也只能参观一路，想要看完整个故宫至少要三天时间，这还不包括一些暂时不对外开放的地方。

袁小飞一下子傻眼了，原来看个故宫还有这么多门道，自己想要短时间内完成任务是不可能的了，但等他进去之后就更傻眼了，这每一路都是人潮涌动，几乎都是摩肩接踵，人挤着人，而且参观路线都是设定好的，用着红绳拉出狭窄的通道，游客只能顺着通道鱼贯而行，不容多事流连，你若在一个地方待得时间久了，难免要惹来背后排队人的抱怨。

这样一天走下来，收获寥寥，他只记下了十余个能进去的宫殿房间数，其余几十个建筑或是远远地驻足观看，或者只能路过，总之根本看不清这内里的状况。

袁小飞有些心焦，他没想到这故宫这么大，也没想到这里建筑这么多，比奉天城的行宫当真不知道大了多少倍，而且很多地方还不对外开放，自己根本看不着。这一焦虑，快到半夜了还睡不着，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算明天再去一趟，结果也还是一样，他指定是完不成任务的。

俗话说兔急蹬鹰、人急生智。这人一着急就特别容易生出歪点子，尤其是像袁小飞这样的人，胆子更大，他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夜闯故宫！

因为九一八事件的原因，故宫开始了文物南下，故宫里最值钱的宝贝都搬得差不多了，所以守卫也不算太森严，而且这些守护大多数是在各处的门口，里面虽然也有巡逻，但这么大一处皇城，就是百来号人不间断巡逻也很难被碰到。所以，自己要是半夜翻QIANG进去数可不是比白天有效多了？

可是，他又迟疑了下，他这样做算不算又重拾贼道之事，说好的重新开始堂堂正正做人的呢？这么快就又开始重操旧业，这算什么个事？

袁小飞思来想去实在是犹豫，最后他猛然给了自己一巴掌，暗骂道，“袁小飞，你脑子被屎糊了啊！我又不是去偷东西，数一数房间算什么贼了，大不了我去一趟给你留一趟门票不就得了？得咧！老子今晚就去夜探紫禁城，踩一踩皇帝老儿的地盘！”

说干就干，他立即准备了油灯、绳索、蒙面的黑巾，趁着夜色就又奔着故宫而去，这地方他今天看了一白天，哪里好翻QIANG，哪里好打洞，心里还是有了数，他一路小跑来到了东华门左边的一僻静处，这里城墙缺了几个口子，刚好可以蹬脚用力，他先用绳子系着六小弦，再拨弦出了个钩子，做了个简易的三角钩就想要翻QIANG入了故宫。

一切准备妥当正欲翻QIANG，却听得远处有极为轻微窸窣的声音，由远而近，似乎是有人快速小跑了过来，袁小飞出于本能急忙将自己隐入角落的阴影之中。

过了片刻，一名身着夜行衣的人鬼鬼祟祟探着蟹步而来，所谓蟹步就是挨着墙壁侧着走，活像螃蟹走路，这是贼道的人惯用的步子，整个人紧贴墙，眼观六路，脚下又轻，发出的声音比老鼠爬过大不了多少。

袁小飞一见这蟹步就暗皱了眉头，心想这是遇到同行了？

那人在红墙下站定身子，抬头望墙，这围墙有九米多高，江湖术士之中常有自诩能飞檐走壁的，但是除非借助专业的工具，否则普通人就算练死了一辈子，也是不可能攀爬上这么高的墙壁。来人没有用钩绳，而是卸下了背上的背包，拿出了一根大约一米长的短棍，这短棍之内还有棍子，一节一节地抽出，很快就拼接成九米多长的长杆，长杆直通夜幕，又细又直，这人双手握杆往地下一顿，这杆子竟然就跟生了根一样，稳稳地立在了青砖之上，黑衣人顺着长杆而上，身子十分轻巧，那场景就像猴子爬杆，不过这长杆之下毕竟没有完全没入石砖之中，只凭一点点接触面，要保持这种平衡那是很难的本事。

老荣行的事一般来说分为偷和窃，偷是从人身上偷取，窃则是入室窃物，而这入室窃物也分好几个法门，喜欢用凿子铲子掘壁穿穴，偷取财物的叫“开桃源”；喜欢破锁撬门行窃的叫“排塞赃”；而喜欢利用绳索、长杆蹿房越脊，掀开屋顶的砖瓦，弄个窟窿顺下去的小偷叫“翻高斗、开天窗”。这上墙穿房的工具很多，比如高梯、打钩、三角钩、大刀登等，不过这贼人用的却是很奇特的长杆，可以拼接组合，还能立在地面上不倒。

袁小飞的脑子闪过一个很罕见的名字，独脚鹤。

传闻独角鹤是日本长野青木流忍者翻QIANG的一种蹬器，是采用日本长野独有的青木竹，这种竹子质地坚硬，而且每一节重量都不一样，越往下越重，到了最下面一节已是重如黑铁了，最后一节经过改造，有的还可以伸出爪子一样的支架，这样的竹子打造成的鹤脚可以放在地上强风吹而不倒，收可以做武器，立能翻QIANG上屋，还能在水中保持平衡，所以独脚鹤成了青木流中高级忍者非常流行的贴身武器。

那人迅速爬上杆顶，轻轻一跃便上了宫墙，而后又顺势收了长杆，就消失在城墙处，袁小飞看得目瞪口呆，一方面是被对方的身手敏捷所惊讶，另一方是没想到今夜居然一出门就碰见作案的老荣，还是个会使用独脚鹤的老荣，这下可有些两难了，不知道该不该进。荣行有规矩，若有同行捷足先登，后来者便要自动避让，不可一而再地窃，更不可为了哄抢而打斗。

他想了片刻，还是觉得该进去，毕竟自己又不是来偷东西，鸡尿鸭屎，各行其道，两不影响嘛。袁小飞估摸那人走远了，才甩绳上了城墙，再悄悄下墙朝东而去。

月色正好，照得整个皇城亮堂堂的，袁小飞起初还有些谨慎，一方面怕两个人打个照面，难免尴尬，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夜间故宫戒严程度，只敢顺着墙角阴影而走，时间久了，确定四下无人，胆子也渐渐大了，就开始大摇大摆地走起来，他一栋一栋地数着，这些大殿阁楼大多数都没有上锁，有也是用一些比较传统的铜锁，对袁小飞来说，破开这些锁那就是小菜一碟，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也数了将六百多间房，只是相比浩瀚大海般的宫城，这点成果显然还微不足道。

他这人虽是做贼的，但也有些情怀，尤其是看到这么精美恢弘的宫殿如今变成这般冷清的鬼地，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怀，尤其是当他站在太和殿前的广场时，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般照在太和殿琉璃瓦上，整个广场闪耀着一种类玉的质感，那种矗立于天地之间，人之渺小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袁小飞神情肃穆道，“所以这就是梁先生说的大格局大气象？天地感应，天人合一，嚯，果真如此！若是这样宏伟的建筑有朝一日毁于人之手，那也是很遗憾的事。”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背后似有一道黑影快速掠过。

袁小飞以为是遇到那个黑衣人，急忙回头一望，却见广场中空无一物，再一闪，那黑影又上了楼顶，速度快的惊人，最关键是它根本不是跑的，而是飘过去的。

他是听说过这故宫里的一些传闻，什么冤死的太监、淹死的宫娥，甚至是作祟的精怪，林林种种，千奇百怪。尤其是他以前听一些守护皇城的老头说过，像这种皇城里冤死的人太多，容易形成一种叫做魇的鬼物，这种怪物浑身漆黑，佝偻着身子飘在半空中，只有小孩大小，最喜欢吞噬人的脑子。

想到这，他不禁脊背发凉，觉得有些渗人。

他再一转头，突然大殿上一道黑影徐徐飘了下来，活脱脱的一个女鬼，袁小飞差点没叫出来，心想自己不会真是衰到家了，还撞鬼了？

再定眼一看，却是件破破烂烂的黑衣服，不知道是哪里出现的，再抬头一看，终于发现琉璃瓦上站着一只浑身乌黑的黑猫，这猫一身漆黑，在夜色下近乎隐形，不过它的一双眼睛却金灿灿得犹如两颗小灯泡，极有神采。

黑猫歪着头俯看袁小飞，而后一掠身子，就朝左侧跑去，只是跑了一阵，又停下来看着袁小飞，似乎在逗他。

袁小飞气得不行，觉得这猫完全就是在耍自己，不然它好端端弄一破衣服在故宫里跑什么跑？装鬼吓唬谁呢？

一人一猫追了起来，只是这黑猫动作极为灵巧，穿过几栋建筑、几道宫墙，很快就翻进了协和门，这协和门后就是文华殿，文华殿以前是皇太子视事之所，因其位于紫禁城东部，所以也被称为东宫，五行之中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东宫之内的宫殿屋顶都覆绿色琉璃瓦。

黑猫一闪身子，就进了东宫，再一绕就消失在文华殿背后。

这文华殿一直没有对游人开放，所以袁小飞也未曾见过内里情景，只听说里面存放着大量名贵古画，他一来要抓猫收拾它，二来也好奇，于是也赶忙翻qiang跟了进去，不过进去之后就再也看不到这黑猫了，不大的院落里，似乎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袁小飞暗骂了一声邪门，四处兜兜转转，仍寻不见，正意兴阑珊准备退出，却抬头看见一栋很是古怪的建筑。

月色下，这栋二层高的建筑通体闪耀着墨绿色的光泽，墨绿两色的瓦，青绿色的柱子围栏，血红色的窗棱，说不出的阴冷诡谲。他靠近了一看，匾额上写着文渊阁三个大字。

“这就是文渊阁？”

这个地方袁小飞早就有所耳闻，听说在明清时候文渊阁是内阁学士办事之所，更是故宫里最大的藏书阁，收藏着《四库全书》等三万六千多册图书，历来是外人免进，是真正意义上的秘阁禁地。从前年开始，这阁楼内大部分藏书就已经转运他处，但是不知何故，这里一直大门紧闭，从没有对外开放过。

袁小飞心想既然来了，顺便就把房间也给数了，只是他一看栏柱有些傻眼了，因为文渊阁的造型与故宫内所有建筑都不同，这阁楼的右手边的两根柱子距离明显很窄，只有一米来宽，根本算不得一间房子，若是按李璇玉的说法，四根柱子合拢为一间，这样的四根柱子也算一间房吗？还是只算半间？

难道民间传说中，故宫房间9999.5间房里的半间就是这里？

袁小飞心想，这凡生异数必然是有古怪！尤其这文渊阁一带秘而不开，这就更让人产生怀疑，今夜都到了这份上，不进去看看实在说不通，他顺势破门而入，举灯一照，却见这半间房子里是个楼梯间，木楼梯一路往上就到了二楼，二楼里空荡荡，除了几座空书架、一个看书的罗汉床、一排檀木雕花屏风，就什么都没有了。

袁小飞又退了下来，他虽不懂建筑，但也知道这故宫的建筑都是讲究对称之美，把楼梯间设在右边尽头，左右失衡，这明显有些不对劲。带着这个疑问，他又打开了正大门走了进去，这一下子他看到了更神奇的情景。

原来这建筑并非只有两层，而是一种“明二暗三”的建筑结构，中间又夹了一个暗层，这二楼暗层环绕在一楼之上，暗藏在屋檐之内，从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样暗藏夹层的建筑结构在故宫里也有一些，比如春华门内的雨花阁，外观是三层，但实际上却有四层，为“明三暗四”的格局，雨花阁隐藏的楼层称为德行层，传闻中供奉的是三尊欢喜佛，为皇帝第一次行人事前观摩祭拜之处，事实上这里面供奉的是九尊佛像，为宏光显耀菩提佛以及佛母和金刚。至于这文渊阁的暗层，应该是用于藏书的，这座设计的目的大约有三个，一来阻挡日晒，二来保证外部的建筑美观，三来挑高阁内大厅，增强视觉通透度。偌大的厅堂两侧有四排高大的书架靠墙矗立，中间大厅上摆放着一套黑檀桌椅，两侧的茶几上放着几件玉石雕刻的假山。

袁小飞一见玉石忍不住贼心又起，两个手指轻轻地敲着玉石，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新疆的和田玉，虽然玉质不算顶级，但也算上佳，加上做工精湛，还是能值不少钱，若是能卖了它，不说别的，至少自己在这北平能过上很长一段时间好日子了。他敲了片刻又把手抽了回来，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可不能再做贼了，说好了改邪归正，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呀！不过呢，这玩意确实是尖货，皇帝老子用的东西做工材质确实不一样……”

他退后几步，干脆坐在地板上，双眼紧紧地盯着玉石，好像在做一个重要决定，要不要偷走它，只是他这么看了一阵，心中的决定没有出来，反而发现这阁楼内的异常。

不对劲，太对劲了。这个不对劲主要来自梁木设置的左右不太对称，右边的似乎窄了一点点，正常的房子是不可能这么建造的，尤其是讲究对称美的紫禁城里更是不会有这样的建筑。他一开始觉得是右边加设了一个楼梯间所致，但他转念一想也不对，这楼梯间是独立的，而且只有一米多宽，并不会影响文渊阁本身五开间的阁楼布局。

那只有一个可能，这个阁楼被人故意改动了，也就是说右边的地方被人往前挪了一些，后面应该还有不小的空间留作他用。

难不成是……奶奶的，有密室？！

袁小飞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似乎察觉到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这文渊阁内有密室！

他已经把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脑子里转得飞快，都是这密室的事，他很快就假设出当初造这文渊阁的情景，工匠们在建造文渊阁时可能是领到了特别的任务，需要制造出这个密室空间，为防止被人发现空间有差，就故意在右侧多建造了一个小小的楼梯间，让人误以为这个长短差是因为楼梯间而出现。作为历代的秘阁禁地，偷偷设置这么一个密室，肯定是大有用途，说不定里面还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袁小飞的好奇心整个被提起来了，他心想自己都不当小偷了，还尽安排这种诱惑，天授不取，天诛地灭啊！这可实在怪不了人了。

他一手提着油灯，一手四处摸索着书架想要找到什么线索。但这书架又高又重，一人之力根本挪动不了，似乎整个书架是被固定在墙壁里了。袁小飞又跳到书架上，拿双指一层一层地敲书架，哒哒哒，哒哒哒，细听之下，果然有一处的声音明显不太一样，左侧书架的第三格比其他处的声音回音更大，虽然很细微，但袁小飞还是能听得出来，这就意味着这后面可能有空间。

袁小飞更兴奋了，他又细看了一番，发现这里的木板边缘多了一些猫爪印，似乎曾经被猫挠过，细细的痕迹有新有旧，他用双指轻轻一按，果然木板就往后退了一格，再一推，这木板开始被他一点点地往左推去，露出了一道二十多公分的空隙，袁小飞的心开始砰砰砰跳了起来。

举灯一照，昏暗的光线透了进去，里面无门无窗，漆黑一片，整个像个洞窟一样。袁小飞把手伸进去一点，努力让光源照得更远一些，这样环照了一圈，他突然脸色大变，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这青砖墁地的地面上……居然开了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