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
叶流闻回来的时候，韩微正在收拾满地狼藉。
弯腰将断在地上的门闩捡起来，叶流闻站在门口没有动：“今天的事，委屈你了。”
“不委屈，公子没事就好。” 韩微低眉顺眼地回答着，就像一个忠心无二的丫鬟。
叶流闻静静地打量了韩微一阵，忽然觉得这个半路救下的少女让他看不明白。他关上门走向她，目光落在被她扫做一堆的碎食盒上，低声问：“你知道了多少？”
韩微动作麻利地将床上凌乱的褥子铺好，埋着头说：“都知道了。”
叶流闻的手，蓦地抓向韩微的手腕，却在看清她手腕上的淤青时停在了半途：“东西呢？”
“烧掉了。” 韩微示意了一下火盆的位置，“公子可以再画一幅，避开永年就好。”
“今日多谢你，否则就坏了大事。”叶流闻忽然对韩微深深作了一个揖。
他说的大事，就是帮渤海王攻下邙城吧。韩微心里暗暗摇了摇头，面上却诚挚地道：“公子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什么事都会帮公子。公子以后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吩咐我就好了。”
“好。”叶流闻点头，心中甚至有点庆幸。他在邙城势单力孤，身周强敌环伺，若有韩微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从此以后，往返崇胜坊王记糕饼铺的任务便交给了韩微。永年虽然心存疑虑，被绛云仙子训斥了几次，也就渐渐熄了心思。
夜深人静，桌上的灯仍然微弱地亮着。韩微剪去灯花，看着火焰瞬间长大了许多，而坐在桌前的叶流闻则将食盒中暗藏的纸条再看了一遍，放在火焰上烧成飞灰。
韩微已经预先看过纸条，知道叶流闻的姑父渤海王林述已经秘密发兵攻来邙城了，或许过几天就能到达。也难怪，这几个月渤海王与反对他的诸侯联盟已经全面交战，经过潼关之战和沙苑之战后，林述大军乘胜东进，攻下蒲坂，将要争夺盟军大本营所在的洛阳。此刻邙城宇文辉的军队犹如插在洛阳后背的翅膀，与洛阳城周边的盟军兵马遥相呼应，使得林述不得不在他们形成合围之前下大力予以剪除。
听见叶流闻叹了口气，韩微奇怪地问：“公子在担心什么呢？邙城的城防图已经传给了渤海王，他攻下邙城应该势如破竹吧。”
“是，这也是我潜伏在邙城的目的。”叶流闻说到这里，脸上却殊无喜色。
韩微这些日子了解了这阵中背景，对“天下大势”也颇有了心得：”看你姑父的军队此番来势汹汹，对邙城势在必得，下一步等他攻克了洛阳，只怕渤海王的头衔就会更进一步，直接称帝了。”
“姑父从未透露过称帝的打算。”叶流闻回答。
韩微微微一哂：“他怎么想我不管。反正对他而言，天下只是一个棋盘，你这个侄儿，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枚过河的卒子而已。”见叶流闻只是定定盯着烛火并不回答，韩微又道，“一旦两军开战，你可想过全身而退的办法？”
“只有战事结束，我的任务才能完结……”叶流闻说到这里，蓦地停下了声音。
韩微虽然失了仙力，耳目还是比常人灵敏些，当下只觉一阵风过，仿佛有什么人从门外掠了过去。心念电转之际，叶流闻已经一把抓起桌上佩剑，推开窗户无声无息地蹿了出去。
韩微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竟是无端紧张起来。她一口气吹熄桌上的蜡烛，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现在住的是宇文辉太守府边一个独院，越过八尺高低的女墙就可以进入太守府。走到门口，韩微正看见叶流闻施展轻身功夫，从墙檐直跃上太守府正堂的屋顶。而远处分明有一个黑影在后堂的飞檐重宇间一闪而过。
韩微还没看清那黑影的模样，太守府中早有人尖声叫道：“抓刺客，抓刺客！”一时间人声嘈杂，更夫的梆子更是砰砰乱响，哪怕站在隔墙之外，韩微都能听到羽箭破空声不绝于耳。
正担心叶流闻的安危，围墙上方忽然坠下两个人来。韩微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叶流闻，连忙跟着他们进了屋，反手关紧了房门。
还未来得及转身，韩微忽听脑后传来破空之声，以她多年来的对阵经验，想也不想地偏头侧身，躲过了这一招偷袭。然而还不等她重新站好，又是一招袭来，韩微无力反抗，情急之中只能就地一滚，狼狈地再次躲过。
“清扬，你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当啷一声，却是叶流闻出剑，挡住了林清扬的杀招。
“不能让她泄露了风声！”林清扬压低声音回答。她用力推了推叶流闻的剑，冷笑道，“一个丫头居然有如此身手，说，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清扬，你别多心，我信得过韩微。”叶流闻拉着林清扬坐回桌边，为防搜查，没敢把灯烛重新点亮。黑暗中他看不清林清扬的眉眼，然而那轮廓却是如此熟悉，和睡梦中一模一样，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没伤着吧？”
黑暗中的少女没有动，仿佛被他的声音瞬间冰冻，沉默许久，才终于缓和过来一般道：“我是来告诉你，如烟死了，她是投井自尽的，临死前还叫了你的名字……”
如烟？韩微愣了愣，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如烟就是那个被诬陷和叶流闻私通的姬妾。看来，为了让叶流闻这颗暗子安插得更稳，渤海王林述不惜牺牲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即使是在阵中，韩微还是暗暗握紧了拳。如果她不曾修仙，命运就会和如烟一样卑微渺小，被人轻轻一抹，就再没有存在的痕迹。
而另一边的叶流闻，也沉默了下去。
“你不难过？”林清扬终于放纵心中的怒火烧毁了强撑的平静，“如烟是为你死的，你为什么要抛下她独自逃走？”
“清扬，我不能不走……”叶流闻蓦地住了口。
“为什么要当叛徒，为什么要骗我？”林清扬压抑地叫道，显然她今天不顾性命闯入太守府，就是为了找叶流闻要一个答案。“我认识了你十几年，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么狠心无情之人！”黑暗中她眼里的泪光淅淅沥沥地弥散开，手中握着的长剑也猛地出鞘，架在了叶流闻的颈边。
“因为，他来邙城是当卧底。”还不待叶流闻开口，韩微就不管不顾地说出了答案。
林清扬蓦地转过头，似乎现在才又记起了的存在：“你说什么？”
“我说，他没有背叛你们，他是来邙城做卧底的。”生怕林清扬胡乱动手，韩微连忙清楚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她满是歉意地对叶流闻苦笑了一下：“对不起，这件事本来应该你自己告诉她，是我越俎代庖了。”
“她说的，是真的吗？”林清扬的脸上还挂着眼泪，看向叶流闻的眼中却充满了期冀。
“是真的。”叶流闻缓缓点头，“如烟只是这个计划的牺牲品，用来蒙蔽宇文辉。”
架在叶流闻颈边的长剑缓缓收回，韩微的心也慢慢落了回去。消除了误会，就消除了叶流闻的一种死亡可能性，为了对付九重阵设下的杀机，只能不惜打乱叶流闻的节奏，防患于未然了。
“可是为什么连她都知道，你却要瞒着我？”林清扬手中的长剑，忽然又猛地朝前一递，看得韩微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恋爱中的女人，真的有一千种怄气的方法。
“清扬，别闹了。我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叶流闻轻轻将长剑推开，忽然一把将林清扬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非礼勿视。韩微连忙知趣地转过身，慌慌张张地道：“我，我去外面望风。”
她逃一般地钻出了屋子，站在了漆黑的门廊上。时已深秋，冷风扑面，让她发烫的脸终于降温。隔壁的太守府中嘈杂声已渐渐消失，想是抓捕刺客无果，终于消停，而他们居住的小院，始终无人惊扰。
也许，这又是绛云仙子的功劳。想起入阵前她对自己的百般阻挠，如今又偷偷潜入阵内相助，韩微不禁对绛云仙子的用意越发迷惑。
手指触碰到腰间一个冷硬的东西，是那面天目镜。有那么一瞬间，韩微真想看看镜子里提示的破阵线索是什么，可终究压抑了那份冲动。毕竟九重阵的设置是一重险过一重，她必须将那三次机会留给未来。
过了很久，林清扬终于从屋内出来。她原本想要立刻离开，却在经过韩微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你也喜欢他？”
“什么？” 韩微一愣，本能地想要喊冤，“我没……”
“不用狡辩了。我刚才看得出来，你的眼神永远停留在他身上。不过你别想勾引他，他不会看上你的。”林清扬骄傲地宣告完毕，脚尖一点，已经飞过高墙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比窦娥还冤的韩微，满心憋屈，却无处倾诉。
“报！渤海王林述亲率十五万人马，已在城外十里安营！”
“报！林述派次子林匆带领军士民夫千余人，正在沥水上游筑土建坝！”
“报！林述派兵强掳城外村镇老弱妇孺，不知用意！”
“报！……”
太守府正堂上，宇文辉一改平日文臣打扮，一身戎装巍然安座。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份邙城的地图——如果说黄河是一条巨龙，邙城就是巨龙爪下的一颗明珠。沥水作为黄河的支流，穿城而过，将这座繁华的城市分割为东西两半。
看着堂下文武官员惶急的神情，宇文辉微微冷笑：“林述老贼以为兵临城下，筑坝截水，就可以逼我弃城么？我军只要撑得数日，我侄儿宇文钦的援军就能从金墉赶到，到时候我们里外夹攻，还怕那老贼不成？”
“太守，若林述那老贼逆天而行，果真决堤放水怎么办？”宇文辉的爱女宇文歆，也就是绛云仙子好奇地问。
宇文辉抚髥而笑，似乎一切成算在胸：“我早料到此招。若城中果然沥水暴涨，我军只要从城南高地撤走，会合援军，还能反向包抄他们。”
“可是，城中百姓怎么办？”叶流闻急道。
宇文辉奇怪地看看叶流闻，忽然笑了：“贤侄果然是宅心仁厚。不过等我军撤走，这邙城自然归属林述。他自淹他家百姓，与我们何干？待到我们在洛阳围歼了林述的主力，再夺回邙城不迟。？”
“太守大人！”叶流闻往前走了一步，见宇文辉神情不豫，赶紧说道，“太守何不派人阻止林述军队决堤放水，那样便不必有弃城之虞。”
“你去试试也行。”宇文辉点点头，抽出一枝令箭：“叶流闻，我给你三千人马，至沥水上游阻止敌军筑坝截水。若能成功，本太守重重有赏！”
“太守打算赏什么？”见宇文辉脸上浮现出一缕莫测笑意，众官员好奇地问。
“哈哈哈！”宇文辉捋了捋颌下长须，看了看绛云仙子，又看了看叶流闻，“我这女儿也不小了，若是叶公子能立下大功，我就将她嫁给你如何？”
“太守……”叶流闻正吐出两个字，其余邙城官员顿时纷纷拱手贺喜：“叶公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果然是太守的乘龙快婿啊！”
叶流闻心中一慌，此时此刻却根本不容他推辞。他求救一般看向绛云仙子，绛云仙子却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件事根本不在意。
“叶流闻，还不接令？”见叶流闻有些愣怔，宇文辉不满地催促。
“得令！”叶流闻无奈，只能走上前双手接过令箭。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引起宇文辉的怀疑，何况沥水上游的危局，真的迫在眉睫了。
走出太守府，叶流闻凭令箭点齐三千人马，开了北门出城。
叶流闻骑在马上，眼望四周粟苗半青半黄，离成熟已不远，若一旦被水冲毁，邙城百姓可真要断了活路。他心中仍是不太相信姑父林述真会采用水淹这种丧尽天良的战略，否则何必煞费苦心派了自己前来卧底？更何况姑父给自己的密信中丝毫未提到水淹一事，莫非是二公子林匆违背姑父的意思，在暗中捣鬼？
正百思不得其解，前锋小校过来禀告：前方有大队人马正面冲来。叶流闻曾有从军的经验，当即率军占据了一处高地，便看见前面乌鸦鸦一片人头正慢慢涌将过来。旌旗展处，大书一个饱满的“林”字，也不知是何人带兵。渤海王的士兵皆是黑盔黑甲，远望之下，犹如一片密不透光的乌云，然而那乌云的前边，却是一片颜色斑驳的人群，男女老少哭喊成一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
“叶将军，要不要放箭？”身旁传令的小校请示。
“等一等。”叶流闻声音颤抖。此刻放箭固然是最佳选择，然而前方被驱赶着打头阵的都是普通百姓，就算他为了演好戏必须与姑父的军队正面对抗，叶流闻也对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不了手。
犹豫之间，众百姓已扶老携幼，从邙城军队一侧绕行而过。叶流闻见百姓皆已通过，而黑甲军队只是在山坡下结成大阵，方才将掌中长剑一挥：“冲！”宇文家的军队向来勇猛，得了主将号令，呐喊用命，齐往林家军中杀去。
冲至半途，忽听背后风声凛冽。叶流闻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群百姓占了高地，正往下放箭。箭头带着火球，风助火势，烧了邙城虎狼之师一个措手不及。而此刻，山坡下阵法也已发动，两面夹击，邙城军队阵脚大乱。
叶流闻挥剑拨去流矢，眼看周围兵士逐渐倒下，愤怒如同箭杆上的火焰熊熊燃起，原本颤抖的手臂竟渐渐平稳而坚定。原来他们竟是这般不择手段，将军士乔装混杂在百姓中，若是今天率兵的是别人，大多数无辜百姓都会尽数惨死当场。可自己虽然拯救了一些无辜百姓，却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之中！
无论怎么选择，都是自己输了。
“撤！”叶流闻一声呼喝，对姑父的手下再不留情，剑上顿时溅满了林家军的鲜血。他率领残存的士兵，冲回高地，想要夺路退回邙城。士兵们都已被火箭烧红了眼睛，哪管面前是真百姓假百姓，一律砍瓜切菜一般拼杀过去，一时间号哭喝骂之声直上云霄。
待到冲回邙城，三千兵士已然折损八百余人。叶流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独自策马奔向太守府，下马跪在堂前道：“叶某辜负太守大人所托，特来领罪！请大人另外派人去上游阻截！”
没有人理会他，料峭寒风刮在脸上，如同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耳光。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个声音在叶流闻头上响起：“爹爹说了，让叶公子回去反省，没有他的命令就不要出来了。”
看来，这是将他软禁起来了。但这样的处罚，已经比他猜测的要轻了不少。叶流闻抬头看了看绛云仙子，真诚地道：“多谢小姐为我说情。”
“老实呆着，别再给我们惹麻烦了。”绛云仙子说着，转身离去。
我们。这位宇文大小姐口中的“我们”究竟是谁？叶流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宇文歆”和韩微凑在一起喁喁私语的情形，猛地站起身，朝自己的住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