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十五)
无锡太湖畔,曾有个平凡的年轻人,姓余名顺。
余顺的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开了一间卖豆花的铺子,起早贪黑,辛劳维生。隔壁黄姓师傅和余父是旧识,将余家母子视作亲人,悉心照顾,黄师傅的小女儿黄、梅,早早便跟余顺订下娃娃亲。
转眼十年过去,娃娃亲到了兑现的时候,余顺便依着母亲和师父的意思,迎娶黄、、梅为妻,两人一个跑镖,一个做工,生活虽然清贫,但还算幸福美满。
婚后第二年,余顺接下一桩美差,为无锡通判大老爷押运粮草,通判是朝廷专门管辖粮运、商运的官员,官职虽不高,权力却很大,他在闲谈中提起,前些日子高太后南下巡游,看上了太湖的奇石,回京之后便下令征收太湖石,将御花园翻修一新。京城的士大夫有附庸风雅的习惯,也跟着四处寻购奇石,由于石头分量太沉,陆运缓慢,一时之间供不应求,价格涨得极高。
余顺听到消息,暗动心思——既然陆运不便,为何不走水运?无锡太湖畔有通济渠,广济两条运河,可以直抵洛阳,从洛阳改走黄河支流,便可抵达梦粱京城。以船运石,速度要比车马快出两三倍,运量更大,价格也更低廉,只要石头不愁销路,定能大赚一笔。
想到此处,他立刻筹借银两,购入船只,然而同行听过他的主意,都笑他痴人说梦,谁也不愿借钱给他。最后,妻子黄、、梅将家中所有积蓄全都拿出,才为他凑齐买船的款项。
黄、、梅将身家财产押在丈夫身上,无怨无悔,甚至宽慰丈夫道:“你我夫妻同心,不必有所顾虑,万一赔了钱,我们再设法赚回来。”
余顺载着满船奇石,昼夜赶路,半月后终于驶到梦粱,刚过宣泽门,船上的石头便被抢购一空,他卷携横财,衣锦还乡,立刻购置更多船只,筹备下一批货物。
余顺虽是地痞出身,不学无术,但头脑却比读书人更灵活,他瞧出太湖石商机广阔,便与采石工人打点交情,将太湖石的货源一手垄断,果不其然,往后每次出航,他都赚得盆体满钵,真金白银如雪球一般滚入他的口袋。
一年过后,水运生意颇具规模,他便雇佣了一批船夫专营漕运,自己则留在京城,专心与官宦名流打交道,招揽运单。黄、、梅则在太湖畔安家,负责采购石头,打点装货,督管船队。夫妻两人分管两处,以书信来往,携手打拼,眼看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便是在此时,庞少府的独女看上了余顺。
庞少府是朝廷要官,主掌国库公银,位高权重,经手的都是大买卖,倘若与他交好,让皇城内外都用上太湖石,余顺的生意便能更上一层楼。精明的余顺自然不会错过良机,便主动示好,对庞氏千金百般恭维奉承。彼时他年轻气盛,谈吐风流,出手阔绰,很快俘获庞小姐的芳心。庞少府便顺水推舟,撮合两人的姻缘。当然,庞家人并不知道,余顺在故乡还有一个娶过门的夫人,夜夜盼他归家团聚。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余顺与庞千金日渐情浓,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留在老家的糟糠之妻黄、、梅,反倒成了两人情路上的阻碍。
这一年间,黄、、梅对梦粱的风声略有耳闻,但她始终相信余顺的人品,将旁人的劝告置若罔顾,一心一意企盼丈夫归来,哪知余顺早就动了歪心,一个极其狠辣的阴谋正在他心头酝酿。
冬至佳节前夕,余顺亲自返乡,接黄、、梅进京过年。夫妻两人久别重逢,情意难弭,便撑了一只独舟泛游太湖,借着月色恩爱缠绵,共度良宵。
船只缓缓飘至湖心,两人依偎赏月,余顺忽地揽过黄、、梅的肩膀,指向水面,道:“你看那湖心的月影,就像你的脸庞一样美。”
黄、、梅满心好奇,便扶着船沿,倾身窥探水中的情形,但半夜里凉风骤起,将水面吹得荡漾不止,月亮投下的影子被波浪拂乱,好似打翻的银盘,哪里还看得出轮廓形貌。
她转回头道:“你该不会眼花了吧?”
然而,余顺只是摇头,忽地伸出双臂,将妻子从背后抱住,用尽浑身力气,推向船外。
黄、、梅大惊失色,慌忙挣扎抵抗,但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力气哪里拗得过对方,一声尖叫后,整个人翻出船舱,跌落水面。
冬日的太湖冰冷刺骨,黄、、梅不着寸缕,只得光着身子拼命挣扎,试图重新爬上船,然而,她的手指刚刚扒上船沿,便被余顺无情地掰开。
双方角力不停,小舟摇晃不止,水面也剧烈激荡,月亮的倒影被湖水野蛮撕扯,支离破碎。正如黄、、梅对余顺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爱情。
几度搏命后,黄、、梅终于认清真相——余顺绝不会救她,反倒蓄意置她于死地。她毕竟是江南女子,天生水性优异,绝不愿坐以待毙。她举目四顾,眼看湖心处有一块凸起的太湖石,便转身要往石头的方向游去。
然而,她的脖子却被一根绳索勒住。
余顺怕她死里逃生,在她转身的刹那,便掏出早就备好的绳索,套住她的脖子,用力勒紧。她半身浸在水中,只能拼命蹬腿,抓挠,腰身像蛇似的疯狂扭动,但不论她如何挣扎,余顺的手劲儿始终不曾放松分毫。
终于,她脖子一歪,彻底昏厥,手脚像断线木偶似的垂落,纤细的身体缓缓沉入水底。
余顺趴在船沿上,一直目送她的影子被黑暗吞没,这才转身摇浆,返回岸边。
靠岸时已是黎明时分,他丢下小舟,沿着码头跑到市集,一路上嚎啕大哭,说昨夜河心遭遇水鬼,妻子叫水鬼给拖进湖里,不慎丧命。
从那之后,太湖湖心一带始终流传着水鬼的异闻,大小航船都要绕路而行。
余顺在无锡休养数日,便动身返回梦粱,更名余洪德,迎娶庞家小姐,从此生意蒸蒸日上,没过几年便成为大胤首屈一指的富商,家缠万贯,人人艳羡。
而那一夜沉入水底的冤魂,却再也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