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如大醉
杜且毅然取下帷帽,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盏,淡道:“喝倒要怎么算?是醉了,但行动依然如常,只是喝不进任何一口酒了,亦或者喝吐了,还是要不省人事才做数?”
弃之愣了一下。他以为,杜且会以服丧为由,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然后对他晓以厉害,拿出临安官宦贵女和沈家主母的架式,逼迫他这个贱民为她忙碌奔走。
可杜且竟然只字未提。
“酒这种东西,一旦喝多了便是多了,是骗不了人的。不管是何种醉法,只要自己先说不喝了,那便是输了。”
杜且凑近酒盏,闻了闻,眉心微蹙。
按理说,她不该在这种地方喝酒。她这一生所受的教养,都不允许她在风月之地,与四个陌生的男人斗酒。可是当她走进这间一醉酒坊时,便没有退路。无论弃之开出什么条件,她都会接受。她曾习过的女则、女诫,都不会帮她度过眼下的难关。
她深知孤掌难鸣的滋味,沈老太爷撒手不管,东平王袖手旁观,偌大的泉州城她连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但目标一致,就可以。
弃之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看着杜且,“娘子总要给小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小可才能为娘子破例。美色当前,小可经不起诱惑,也是常有之事。”
杜且并不接话,翻腕展袖,一盏已尽,“轮到你们了!”
弃之和他三名酒友相视一笑,各自干了五盏。
杜且让冬青斟酒,一次性倒满十个酒盏。她的动作从容,即便是在风月场所与人斗酒,也不显慌乱,一举一动皆是浸透大家闺秀的优雅。
一连十盏,杜且没有停顿,一口一盏,豪气十足。
春桃急了,小声劝着:“大娘子何必如此呢,这要是叫人瞧见了,又该流言四起。”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阻止不了。但我想要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与旁人无关。”杜且阻止春桃再劝,“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吗?去给我倒杯热水。”
弃之叫来小满,又上了一排新的酒盏,与杜且饮过的分开放置。
这次,弃之面不改色地同样饮了十盏,“娘子这次要饮多少,小可陪你同饮。”
杜且却道:“且慢,妾先饮四盏,才不会说妾胜之不武。”
这话听着像是她稳赢的意思?弃之有些犹豫,这沈家大娘子难道还是酒缸子?他是不是低估杜且了?
杜且四盏饮尽,“四位公子请开始吧,可以随时喊停,请量力而行,不要逞一时之气。”
弃之与三名酒友同时举起酒盏,与杜且一同饮尽。
但这一次,杜且把酒盏翻转,反扣在案上,美目淡扫对面四人,微微勾唇,笑容轻浅,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与挑衅。
染了酒意的眸子不似白日的清冷,疏离之气也淡了几分,白衣素服衬得她脸颊绯红,但她却没有半分醉意。
等对面四人接连反扣酒盏,她才又接着饮下一盏。十盏酒尽,案面上不见一滴酒液。
如此,又过了三轮。
杜且目光清明,端酒的手依然平稳,案面上只有点滴酒液。
弃之的其中一名酒友已有醉态,目光混沌,打着酒嗝,身子摇来晃去。另外两名却还是端坐着,只是望着面前的酒盏,神情略有些复杂。
“此人是沈家那寡妇,没错吧?”其中一人问弃之,“不会是你今夜故意找来消遣哥几个的吧?”
弃之也有些费解,他没想到杜且的酒量如此之好,五轮过后依然是面不改色,手不抖,还能自己斟满杯中酒。
“不是说她是临安贵女,世宦出身,怎么喝酒如此彪悍,不知道还以为她家是开酒肆的。”那名打着酒嗝的酒友有些大舌头,声音略高,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杜且扬眉,美目浸染笑意,“可是要认输了?谁要先倒的话,麻烦告诉妾一声,能少喝一杯是一杯。这酒,即便是玉液琼浆,喝多也是一个味儿。”
弃之这是听出来了,她在嫌酒不好!
是他轻敌了!
“不如……”杜且的眸子越发明亮,“不如换大碗吧!酒盏太小,瞧着这位公子都把酒洒到案上,怪浪费的。”
弃之心道不好,这若不是喝傻了,肯定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他现下已有几分上头,只是他向来喝与不喝脸色都是一样,甚至喝到最后,脸色比之前更显苍白。但这并不表明,他不会醉。而在他已有六分醉意时,要换大碗豪饮,他不是没有过,但逃不过醉到不省人事的下场。
“娘子果然爽快!”弃之使了个眼色让小满拿碗。
小满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过瘾的斗酒,一来一回,不过须臾,四个大碗摆在案上。
弃之挑眉看他,这碗还真的很大,想必是酒坊里盛汤用的。
小满主动把四个大碗倒满,一个碗里大约是二十盏的酒。
不用喝,方才那位有些醉态的男子已经开始干呕。酒这种东西,一开始喝的时候觉得各种滋味在心头,可一旦喝多了再被灌酒,味道可就没那般美好。
杜且端起酒碗往前一送,“这位公子,你要是不喝,妾便赢了。”
那男子瞥了一眼酒碗,脸色骤变。这次不是干呕,而是直接吐了……
杜且见状,立刻放下酒碗,笑着对弃之道:“妾赢了!”
弃之无话可说,赌注是他开的,爽快地答道:“愿赌服输,小可任凭娘子差遣。”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打铁还是要趁热,趁她还有最后一丝清明。
弃之断然起身,“明日四进茶馆,小可扫榻相迎。”
“不能反悔!”杜且抓住他一角衣袂,目光盈盈,像是一头怕被遗弃的小兽,我见犹怜,“你要是反悔了,我便每日来,日日与你斗酒。虽说这梨花白酿得不好,但勉强还是能喝的。把你这的酒都喝光了,你肯定是要心疼的,都说你这人最好敛财,我白喝你酒,不给你酒钱,看你能奈我何!”
这哪里是临安贵女,分别是无赖!
弃之俯身,与她四目相对。他有些醉了,看着眼前的女子,脱口道:“不如,你以身相许。从此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如何?”
杜且眨了眨眼睛,“若你能等,也未尝不可!”
酒后戏言,她说得十分坦荡。
春桃赶紧分开他们,“公子还请自重,我家娘子赢了酒局,还请公子守诺。”
弃之好不容易找回一丝清明,“赶紧带她回去!”
杜且倏地松开手,任那片衣袂飘落。她扶着春桃的手起身,目光骤然一冷,拂袖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酒坊。
“娘子你可是醉了?”春桃上了马车才敢问,“方才……”
杜且靠在车上,呼吸略重,“没醉,只是有些恍惚,许是多年未曾喝过急酒,方才有些失态。”
她的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还好她迅速找回自己的意识,没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醉话。有些话,是不合时宜的。她即便心中有所想,但也不能直言不讳。尤其是如此小女儿家的话,她委实有些醉了。
“兴许,我真的是醉了。早年,这点酒根本奈何不了我。”
是夜,月明星稀。酒意已过的杜且在院中赏月,并非难得雅性,而是她素来如此。酒意一过,便了无睡意。若是趁着醉意睡下,半夜三更酒醒时,一样是睁眼到天明。
难道今夜要失眠?
杜且深吸一口气,唤来春桃把院门紧闭,“去把我出嫁时外翁给我酿的千日春取一坛子出来。”
不如大醉三千场,不诉离殇。
当年出嫁时,十里红妆,杜且的外翁自临安千里迢迢送来五十坛的千日春,以备她宴席之用。可她嫁得匆忙,新郎离家远去,只为冲喜而来,宴席之事与她全无干系。自然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外翁是姑苏思凡楼的掌柜,而她承袭自母亲的千杯不醉,更是无人知晓。只是三年不曾饮酒,酒量多少有些退步,以至于她最后不得不以处变不惊的威慑之计,迫使对方认输。
不能说她胜之不武,只是酒桌之上,一如兵之诡道,兵行险招,方能一招致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在这举目无亲的泉州城,杜且只需要一个目标一致的合作者,而这个人非弃之莫属。所谓亲缘关系,并不足以维系牢固的合作关系,只有相互间的利用与利益的交换,才能共同进退。
一场大醉的杜且,依然醒来很早,匆匆用过朝食,她便又带着冬青出门。
盛夏的日头才刚出来,便已是灼人的热度。但市舶司门前,门庭若市,人头攒动,听说昨夜又有数艘蕃舶入港,排队抽解的蕃商又比往常多了。
今日的市舶司还没有开印,连发签排队的衙役也不见人影。
杜且微微蹙眉,进了雅室才发现弃之已经来了,悠然地烹着茶。
“娘子看来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弃之神采奕奕,宽袍倚坐,满脸戏谑,“倒是为难小可,差点没叫娘子灌醉了。”
杜且当然不会相信弃之的鬼话,一个摆了十坛梨花白斗酒的人,又岂是几十盏酒便随随便便醉的。她当时只是略施小计,喝了急酒,才会让人不胜酒力。
杜且一撩裙裾跽坐在案前,姿态优雅沉稳,一扫昨夜提壶斟满的豪爽大气,眼下她提的是茶壶,动作也温婉许多。
“不如今夜再斗一场,看看谁先倒下?”声音也是温婉和缓,但听起来却是满满的挑衅。
这倒叫弃之为难了!他本意是为难杜且,想叫她知难而退,继而由他开出条件成就两个人的合作关系。可现下却被她反客为主,约他斗酒?
“斗酒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酒钱算谁的?”想他弃之什么时候怕过,夜夜大醉,输赢本不是结果,只为一场宿醉而已。现下却觉得清醒似乎也是好事,看着别人的醉态也是乐事一桩。尤其是清冷美人的醉态,更值得一观。
杜且美目微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酒钱算妾的,也不是不行。只是这要从佣金里扣。”
弃之反问道:“娘子就不怕闲言碎语,坏了闺誉。”
“闺誉能还债不成?”
弃之神情复杂,“为了沈家,娘子倒是想得开。”
杜且笑而不语。
“但眼下还有一桩棘手之事,若是解决不了,怕是今岁所有到港的商舶都要遭殃。”弃之正色一凛,敛了脸上多余的表情,“市舶司衙门的人透露,提举市舶司柴从深想要一张空度牒。若是不能尽快找到,可能他会制定严苛的新条例。到那时,所有香料都列入博买,你想还债怕是更艰难。听闻,你承诺一年还债?小可想知道,娘子是如何想的?”
杜且深深蹙了眉头,“据说一张空度牒要价一千多贯钱,这是赤裸裸的索贿。”
“可是一千多贯,与娘子五万贯的债务相比,孰轻孰重?”
话虽如此,但其他的客商大多是搭乘商船前来贸易,所携物货也没有风行号的载重量。一千多贯对很多蕃商来说,不是小数目。
“照你这么说来,比较急切的人不应该是盛平号吗?他若是寻得度牒,送予提举市舶司,危机解除,人人受益。”
“娘子确定是人人受益?”
杜且抬眸,露出事不关己的笑容,“眼下最急切的人也不是妾,妾该做之事是坐山观虎斗,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娘子说得没有错,小可一样很急切。”弃之很坦然,“盛平号若是先于小可找到度牒,之后小可所有的抽解只怕会很艰难,娘子的物货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娘子与小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坐山观虎斗只怕不适合娘子,一起爬绳子吧!”
杜且懒懒地睨了他一眼,说出她的疑惑:“如此急切地收购度牒,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太祖遗训,善待周世宗的后人,柴氏一族在我赵宋朝堂虽不显赫,但柴姓本就是无往而不利的度牒。”
弃之神情复杂,眼神有片刻的躲闪,“听闻是为了他的妻弟。”
“他所犯之事,连柴这个姓氏也兜不住吗?若是想要减免赋税徭役倒也还好,若是杀人越犯,有了这度牒,岂不是可以逍遥法外。”杜且深深地望向弃之,“妾这么想,没有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