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号角
那是一座十分怪异城市的剪影，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建筑，和人类的城市不一样，是全然不同的东西。
同云广场周围的建筑风格新式气派，但是在这种光线下，只有影影绰绰的昏黄线条，仿佛一个很古老的地方。
放眼看去，他们好像处于一个噩梦的极深处。
韦安看着这巨大黑暗的世界，感到战栗。
没人知道古文明沉到空间深处的城市什么样子，没有记载，是因为在场的人都死了。
据说沉入空间深处的城市有的空空荡荡，有的有些恐怖到不该出现在现实的生物，一直在城市中游荡。
那里是如此黑暗，“门”的血腥献祭是一个引子，只有以此产生的某种情绪能量，能在某种层面和下沉的城市完成对接。
归陵站在韦安身后，静静看着外面噩梦的城市。
韦安身边终端屏幕上的数字还在跳跃，显示着这座黑暗的城市向现实的爬升。
那剪影越发清晰，在某种不明的光源下，天空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某个遥远而庞大穹顶一根半残的廊柱，如同早死去巨兽孤零零的骨头，都和云层一样高了。
很难想象那个文明是什么样的，为何会需要如此庞大的建筑，不像是给人类用的。
韦安盯着看，说道：“……这是真的吗？”
“嗯，”归陵说，“真的。”
他看着那座黑暗的城市，而比起人世他更多地属于那里。
他侧过头，朝韦安说道：“我过去一趟。”
“过去？”韦安说。
他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归陵说的是那座城市。
他都没想过那是真能去的地方，那是故事中怪物的幽影，偶尔出现在人世间，只是些古代的恐怖传说。
“去找点东西。”归陵说。
“……找什么？”
“契约的升级程序。”
韦安怔了一下，接着才意识到归陵在说之前帮他升级契约，可以把他永久锁定在某个地方的事。
那人站在窗边，备用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逝者般的黯淡色彩，他脸上带着个笑容，看上去是真实的开心，韦安第一次见他开心。
“别担心，有空间防护膜，一时半会儿升不上来，我等下回来就沉了它。”他朝韦安说道。
他说话轻柔，那样子有种日常和安慰的效果，但却又是十分恐怖的。沉一座城听上去很惊人，但韦安知道他能做到。很难想象他有多强大。
韦安知道自己不会想知道这座城池的任何事情，他和归陵的交集是意外情况，不在他对人生的任何一种想象里。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你还是难免会产生一丝好奇，所以韦安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里……是什么样的？”
“也没什么，”归陵说，“只是间空屋子，有些没收拾干净的东西。”
他语气平静，轻描淡写，好像那城市只是一片黑暗中的幻影，可它并非如此，它在人类的文明中极有存在感，是所有人都会陷入的一个庞大的梦魇，而大厅里阴森的地狱景象是它的入口。
归陵说完这些，朝树门走去。
昏黄的光线中，“门”发生了变化。
埋了尸体的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赤黑色的砖板路，缝隙中浸着黑红的血迹，那些人真的打开了什么，古文明的力量弥漫开来，对现实物质造成了改变。
“门”后的玻璃墙之前被人为涂黑的地狱花瓣再次张开，仿佛通往深浓的夜色之地。
虽然那应该只是一面二十五层楼高的半空的墙，可此时此刻，韦安能清楚看到这条路深入门内，延伸至理应是虚空中的区域。
归陵走到门口，又回头看韦安，说道：“你在这里等着，哪也不要去，这种沉下去的城市很危险，我找到升级程序就回来。”
韦安点点头，也只能怎样。
归陵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扇好像是通往虚无的门，消失了。
韦安在“门”前面站了一会儿，接着移开目光。
他穿过死寂大厅里的尸块，找到之前处理死者衣物的销毁式垃圾筒。
窗外城池静静立着，韦安能以自己不理解的方式感觉到它，极其庞大，贴得非常近了，渴望回到现实的水面。
“门”在他身侧，看上去那么恐怖，尸体赤裸地挂着，代表着可以通过这里进入个血腥、恐怖和人类毫无尊严的世界。
韦安一眼也不看那个方向，他把销毁式垃圾桶切换到清洁机器人的功能，做了工作范围设定。
接着他坐到沙发上，看着它灵巧、利落地把周围的死尸和血迹清理干净。
归陵动手的场面在迎天总部大爆炸时可能不显眼，但是在漫步者酒店这种地方，警方一录入系统，科学部肯定会立刻怀疑到他头上。
他静静看着那只长着人们喜欢的圆滚滚的外表的高科技小机器人清理尸体，当删去了道德性禁止功能，这种清理机器人水平一流，它伸出清理爪，一点一点切开死尸，分得更碎，再销毁掉。
韦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陶尽来的尸体，死得都不像他了，像所有死掉的人一样。
小机器人的眼睛圆圆平平的，好像自己召唤出一个痴呆的肉食生物，吃掉这位人类文明上层的高薪人才。被它吃掉后连基因检测都查不出来。
这小东西完全吞掉尸体，又开始清理血迹。
洁净的地板很快露出来，大厅里恢复了些许文明的影子。
韦安想，漫步者酒店还会在这里的，生意也要继续做，等重新装修了，他还是可以再来做客。
韦安不用看窗外，就知道那座城市还在持续上浮。
他觉得头好像还在疼，其实他刚才已经吃了不少药，这东西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而即使这样的药，也已经压不住科学部放在他脑子里的玩意儿了，在秦家找到他之前，他也无非是个没有名字的实验体，父亲给了他名字，活下来的机会，还有施展才能的空间，他的确应该留下的，用一生表达感激，可是他却离开了。
他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恨意，无法容忍，背叛了一切。
而在这种时刻，他想起孩子时在科学部遭遇的一切，他曾觉得可以永远无视，但当他离开了秦家，想着自己宁愿不要这场拯救，让他死在那里就好了，于是……也许就是这样吧，过去再一次那么清楚地出现在眼前，像一个报应。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那个很久以前形成的、压在黑暗中从未出世过的胚胎一样的东西感觉到某种东西……
是无法言说的信息，极为怪异，浓稠而致命。
一座巨大的城市压着这片空间，贴得很近，那里有某种东西……非常迫切……
接着他听到了声音。
从那座黑暗城市里传来的，声音很高，从下方窜升到现实世界，不是一种音域上的高，而是存在感的强烈，钻到他脑子里。
号角声。
非常低沉的那种声音，古老，有一种沉沉压着的哀凉。
韦安这辈子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但本能地知道，这是战争的号角，它在召集军队。
古文明已经毁灭了，并不会有军队，但仍有某种机制在运行……它一声一声地召唤什么，从那座早已沉没的古老城市中传来，低沉，迫切，召唤它不存在的战士来到战场之上。
韦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突然转过头，盯着那扇“门”。
它在召唤他进去。
韦安不用仪器，也不需知识，本能知道这号角声就是空间数据上一路飙高的“黏合度”。
它带着整个空间上升，在迫切地寻找什么……
他大脑里的某一部分东西在尖叫，这是永远饥饿的残缺体，渴望进入门里。
那里有非常重要、无论如何要得到的东西——
韦安吸了口气，努力试图控制。
他心想着陶尽来这班人在酒店搞出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是什么魔神的信奉者，他们有别的目的。
这些人也不会真的想召唤古城，那种力量太危险，不可被利用，而一切都是为了被某个势力更好地利用……
实际上，这既然是一次精确计划过的阴谋，那么这些人很可能早就定位到了这座城市，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具体的效果……
韦安手指无意识捻了几下，强烈地渴望抽根烟，想得嗓子都在痒。
他当年烟瘾很大，一天要好几包，那感觉仿佛毒气浸入骨髓，无法摆脱。
尸堆里会有烟的，韦安想，但他没去找。他退休后就戒了，平静的生活不需要瘾症。
韦安发现自己又在看那条平整的路面，它曾是一条尸体组成的路，现在也像半浸在血里，看上去很正常。像世界上的很多条路那样。
他想，也无非就是条路而已。
韦安就这么盯了几秒，接着站起身，去从尸体堆里翻出了一包揉皱的香烟盒，上面沾着血，他抽出一根，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支同样沾血的火机，点着。
他坐在沙发上，深深抽了一口。
他把烟抽完，在血中捻灭，接着站起身，捡了一把掉在地上的枪。
他掂了掂，重量和平衡都不错，很合适。
韦安拿着枪，走进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