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8 入场

蛛网一般窄而密的小径应该是经过了精心设计，在跟随年轻男人前行的过程中，薛书窈有一两次听见不远处传来过人声，却完全看不清那边的状况。

她特意确认了下时间，已经是八点四十，显然，为了方便挨个辨认、也避免“幌子”与真正的客人们互相交流，工作人员对每座木屋告知的晚会开始时间都各不相同，而自始至终被彼此隔离开的客人们，也根本不清楚度假村里究竟有多少人，更不会意识到最终抵达舞会会场的并非他们中的全部。

想到这些，她不禁对接下来的鸿门宴更加慎重了几分。

果然，主办方的安排如她所想的那样缜密异常，三人在被引到了一座位于度假村后门边的亭子状的独立小屋后，一名身穿燕尾服带着老管家面具的老人便接替了年轻男人的工作，给三人每人递上了一只眼罩。

薛书窈遵循自己的蛮横泼辣的人设，愤愤地哼了声，似乎想要发脾气，但看到屋子里已经有不少带着眼罩的客人之后，只好强自按捺住了，气哼哼地接过眼罩往脸上一戴。

然后她就感觉到有人扳住她的肩膀，拽着她原地转了足有十几圈。

她被转得头晕脑胀，脚下趔趄连连，不由向一旁摸索着想要撑住墙壁，但手刚伸出去就立刻有人扶住了她。薛书窈嘴上不停抱怨，心中却是一凛——与其说是避免她不小心摔倒，那人的动作更像是杜绝她通过墙壁和家具的位置来重新确定方向。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老管家”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说道：“客人请这边走，请各位在路上保持安静，在得到工作人员允许之前不要互相交谈。”

话音刚落，扶着她的人手上就微微用力，带她转了个身。

“哎……”

她刚发出一个单音，就在身边工作人员的告诫下闭了嘴。

伴随着几声开门声，乍起的穿堂风从四面透进来，薛书窈侧过头，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分散着从各个方向远离。

她脚步定住，但几乎就在同时，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就增加了几分力道，她只能克制住回头搜寻叶麟和谭曦的冲动，一言不发地在对方的引导下慢慢走出了屋子。

似乎察觉到了她身体的紧绷和抗拒，为她领路的工作人员低声笑了下：“不用紧张，公司会竭诚确保各位的安全。”

薛书窈咽了口唾沫，没出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反应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出于紧张，又有多少是在做戏，但除此之外脑子却十分清醒，虽然被限制住了视觉，却仍然在努力辨识解析其他四感传递来的信息。

离开亭子的区域之后，脚下的小路在以堪称陡峭的坡度向下蜿蜒伸展，地面也从遍布树根变成了以石质为主，再数了一百步左右，脚下又柔软了下来，空气中的腥味也浓郁了许多，海涛声越来越清晰，应当已到了某处沙滩。

薛书窈比照着风向和脑海中的小岛地形图，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如果没有猜错，她脚下的位置应当是岛屿东北方向的小海湾。

“小心脚下。”

一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思路，再往前一步，脚下踩着的就不是沙子了，而是一道晃晃悠悠的临时木板桥，前方微微传来若有若无的柴油味道。

她的猜测没有错，果然要出海！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的旅程漫长得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快艇不下十次地在小范围兜圈子然后又突然变更方向，将所有人的方向感都搅成了一锅粥。

仿佛过了几个小时那么久，快艇才终于靠了岸。

一船人被晃得头重脚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之前那个“老管家”的声音从前方响了起来：“欢迎各位来到午夜岛！请各位客人摘下眼罩，按照顺序上岸，不要拥挤。”

薛书窈觉得自己这一群人像是被集中驱赶的羊群。

老管家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而后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又笑吟吟地道：“如果是我，就不会急着摘下面具。”

他若有所指地说：“毕竟，夜里偶尔会不太安全，各位觉得呢？”

薛书窈在面具的遮掩下皱起了眉头——夜里不安全？这个“夜里”指的到底是时间上的，还是……这座被他称为“午夜”的岛屿？

可惜还没判断出究竟，就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两名戴着小丑面具的快艇驾驶员兼保安将船锁好之后，也走了过来，他们的制服被扔在了船上，身上不知何时换成了西装外套，虽然夜色深沉，但借着老管家手里黯淡的提灯仍然能看出来，在靠近两人腋下的位置，西装的衣料都有些不自然的褶皱与凸起。

是枪！

薛书窈全身霎时绷紧，视线从人群中扫过，发现几步之遥处，叶麟也在注视着那个方向，显然他也察觉到了问题。

她心里有些发沉，因为邱苗苗全须全尾地离开了交流会场，直到返回锦川的路上才出事，所以他们便自然而然地默认“珠宝交流会”的主办方无论究竟在做什么勾当，应该都不会在岛上就对客人动手，可如今看来，这个结论或许下得太过轻率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到了这里，无论是主办方还是她自己都不会允许她产生逃避退缩的念头。

薛书窈定了定神，望向前方。

与度假村岛完全不同，这座岛屿很小，甚至能看到海岸线在远方收束的弧度。黑黢黢的礁石与森林在夜色中投下沉重的阴影，几只不知名的海鸟被快艇的声音惊起，盘旋着长啼几声，又扑啦啦落回了巢中，只剩潮声单调地起伏，衬得这无星无月的深夜愈发寂静。

在这样的气氛中，就算是最挑剔暴躁的客人也没了闹腾的底气。

一行人在老管家的带领下在阴沉的树林里穿行，地势越来越高，间或有水声传来，不是海潮，而更像是湍急的溪流。走了十几分钟，前方的树木忽然变得稀少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荒草与爬藤植物，此时天气尚冷，并看不到一丝绿色，只剩枯黄而坚硬的藤蔓厚厚地覆盖在下方的楼体上。

那是座广大的两层别墅，从隐约透出的石柱来看，似乎原本是欧式风格，但此时精美的浮雕与穹顶都已经被掩盖在了藤蔓之下，很难辨识出来了。

老管家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整支肾上腺素，整个人猛地亢奋了起来，他步伐加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用力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光线从门内透出，他转过身来，从背后射来的灯光给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让他干瘦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居然有几分像是隐藏在暗夜中的鬼魅。

跟在他后面的客人们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老管家的目光如鹰隼般从每一张面具上掠过，随后浮夸地躬身行了个礼，语调怪异地扬起：“晚上好！请允许我代表主人再次欢迎各位尊贵的客人来到午夜剧院！”

午夜剧院？

他激动的模样还有这个中二病一般的名称都让薛书窈莫名警惕：“……这都是什么幺蛾子？”

和薛书窈产生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少，被解除了禁言令的人群中开始产生潮水一般的窃窃私语。

“啪啪啪”三声击掌突然响起，打断了人们的议论。

老管家仍旧语带阴恻恻的笑意，不知从哪变出了个烟盒大小的签筒，枯瘦的手指抵在面具前嘴唇的部分：“嘘……我知道各位贵客有很多疑问，不过在进入剧院之前，还请各位先来抽签决定接下来几天里的代号和房间吧。”

仿佛是怕第一次前来的客人不理解其中用意一般，他耐心地解释道：“盒中的木签数量要多于今天在场的客人总数，究竟谁会抽到哪一张签全凭运气，也无需告诉我们，呵呵，毕竟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险，这个道理各位应该都明白。”

“哦，不过这也仅仅是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罢了，各位如果有同伴、想要互通身份的话，我们当然也不会阻拦，只不过共享信息带来的后果各位自负——请吧。”

一群穿着相似的黑袍黑兜帽、脸上戴着各式白瓷面具的客人们面面相觑。

几秒钟的静默后，一个似乎是老顾客的黑袍女人嗤笑了声，第一个走上前去，随便抽了张签出来。她背着别人极快地往木签上瞄了一眼，然后就从老管家身侧走进了别墅中。

等门内的脚步声消失了，老管家咕咕咕地怪笑几声，再次将签筒出示出来。

薛书窈的次序在中间偏后，她抽完签也学着前人一样避人眼目地查看了下，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

唐镜，205。

在老管家夜枭般的笑声中，她把木签攥进手心里，走进别墅。

刚一绕过玄关，她就忍不住愣了愣。与外面不同，大厅里十分金碧辉煌，四周的墙上挂满了时代与风格各异的画作，闪耀的灯光和鲜亮的装饰让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向左右环顾，只见宽敞的大厅两侧各有一条走廊，里面扇扇房门紧闭，暂时判断不出都是什么地方，而大厅正对面则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边装饰着高大的屏风，似乎背面仍有不小的空间。然而隔着短短几米距离，老管家的声音仍清晰可辨，她想了想，按捺住了一探究竟的冲动，没有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举动，快步沿楼梯走了上去。

二楼与一楼布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中间的大厅看起来更加舒适昏暗一些，像是十八世纪欧洲贵族的起居室，而另一边对应着一楼屏风后面空间的地方，则是一处风格相同的酒吧。

薛书窈顺着指引找到了位于二楼左翼尽头的标有205A的房间。

实木房门很厚，隔音效果应该相当不错，地面也铺了厚厚的长毛地毯，头顶黄铜吊灯散发出橙黄的暖光，与二楼大厅同样给人一种近乎于颓靡的老式奢华感。

套房外间的实木雕花书桌上放着一只印有铜镜图案的信封。

薛书窈从大腿内侧解下移动信号探测器，确认了屋子里没有监视设备之后才过去查看。

将信封里的内容迅速看过之后，她狐疑地打开衣柜，轻轻“啧”了一声。

那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唐朝形制的服装，男装女装皆有，尺码不一，无论抽到了这件房间的是什么样的客人都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款式型号。

她面无表情地取出一件细看，只觉做工精良得出乎意料，并且为了穿脱方便还特意做出了一些改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细致的安排，本来浮夸而做作的戏码居然让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唐镜……”她暗暗沉吟，“唐朝、铜镜……有意思！”

而就在这时，隐藏房门上方的扩音器突然响了起来。

“各位尊贵的客人，请允许我提醒大家，尽快换好合适的服装后前往一楼大厅集合，午夜剧院第一场演出即将于半小时后准时开始。”

薛书窈蓦地抬头看向扩音器。

一天里经历的种种事情在她脑海中汇聚，那种莫名熟悉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她定定站了五分钟，终于在无数纷杂的念头中捕捉到了一点头绪。

他们仿佛并不是被特意邀请来的身家千万的贵客，而更像被牧羊犬驱赶的愚昧羊群，因为莫名其妙的指令而做出种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异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