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些事情，十九岁的汪如菊一点都不知道，她被完全地蒙在鼓里。她怀孕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其贵告诉她，别着急，最迟一个月，他就会离婚。他果然不到一个月就离婚了。汪如菊很高兴。
汪如菊问接下来怎么办，何其贵告诉她，不要着急，所有的事情他都会解决，她只用等着进门当他何家的媳妇就行了。汪如菊这时候只能信任何其贵，就安心地等着了。
怎么解决，何其贵不用管。万秀慈给何其贵的任务是，把汪如菊哄好，哄到汪如菊死心塌地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她来办。
别看万秀慈成分不好，有个地主闺女的大帽子扣着。但，她和村干部的关系，却着实不错。
万秀慈是最懂审时度势的人。因为成分不好，爹被打死，大弟弟被打残，因为没有医生肯上门医治，延误了治疗，感染而死；二弟弟被打瘸，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和残疾问题，娶不上媳妇，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光棍之一；二妹妹嫁给了一个哑巴；最小的妹妹，快三十了才结婚，嫁给外村一个同样成分不好的男人，夹着尾巴过日子。只有万秀慈过得还不错，只因为在危险即将到来时，最快速度嫁给成分是“贫农”的长工何老七，虽然婚后，因为她的关系，家里的成分一直不好，但，有了何老七“贫农”成分做庇护伞，有了万秀慈的做小伏低，整个家庭并没有真正遭遇任何灭顶之灾。
虽然没有灾难，但地主父亲的死，弟弟妹妹们的命运，让她始终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在她结婚后的那些年，她对村干部尤其好，好到变态的地步。那是因为她知道，村干部们，几乎可以说是掌握着村里人命运的一群人。特别是像她这种成分不好的人以及她的家庭，前途更是捏在村干部的手中。
我奶奶万秀慈对村干部究竟有多好呢？举个例子来说。那时候孩子多、家里穷，一年交两季粮不说，还要缴纳孩子学费、各种农业税、教育附加税等税费。偏偏收入有限，只能从几亩地里讨生活。家里常年吃不上细粮，就算粗粮，也只能吃稀的，吃不起干的。一年到头，家里可能就只有十多斤白米细面吧！那些米面，孩子们是看不见的，基本都进了村干部们的嘴巴里。
万秀慈手巧，地主婆妈妈虽然死得早，但在条件好的时候，把她当大家闺秀培养。万秀慈熟悉各种面点，不仅做得好吃，还都能捏出花样来。村干部来的时候，一律包子馒头或其它面点伺候。包子馒头不蒸多，若只来一个村干部的话，也就十来个。多来几个村干部的话，就多蒸点儿。个头都小小的，村干部一个人吃五六个，万秀慈作为主妇，陪着吃一个。剩下三四个，其后几天，拿出来一点点塞给何其贵吃了。至于其他人，是连馍馍渣都见不着的。
万秀慈的衣柜里，有一个带锁的箱子，里面放着贵重物品和吃食。有粮票的年代放粮票，后来就放钱、存折、各种单据，以及，吃食。
家里人多，好一点的东西，拿出来就没了。锁进箱子里，钥匙别在裤腰带上才保险。那个箱子里，长期放着白糖、蜜饯之类的东西。不能长期放的，就是村干部来的时候做的包子馒头之类的了。若侥幸还剩点好菜，半盘瘦肉、半盘鸡蛋之类的，万秀慈会把它们装进玻璃瓶子，盖上盖子，锁进箱子。那些好一点的剩菜，最后当然也都进了何其贵的肚皮。
因为太珍贵，任何村干部们吃省下来的食物，万秀慈不会让何其贵一次性全吃完。总是分几天，让他慢慢吃。半盘瘦肉，能吃个两三天，一天给他夹几筷子。夏天的话，会让他每次多吃一点，毕竟，放久了容易坏。
按说，这样的区别对待，何其贵应该不至于太过于营养不良，个子太矮才对。可偏偏，他就是家里八个孩子中个头最矮的。比我七个姑姑都要矮。我最矮的那个姑姑，身高只有一米六，何其贵看起来跟她差不多，甚至似乎还要更矮一点。我猜，他之所以这么矮，是因为他妈妈把对子女们全部的爱都投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导致他压力太大的缘故。
“矮”是何其贵的心病，是他强烈的自尊心里，最不能触碰的地方。我们全家，从来没有人当他面提过他的身高。成年之后，我和采莲有一次说起他勾搭我妈汪如菊这件事，我们私心里认为，村里未婚的姑娘那么多，他之所以挑中汪如菊，除了汪如菊没娘，缺爱的孩子好勾搭，大概率也有看中她个高的原因吧！“爹矮矮一个，妈矮矮一窝”，何其贵自己深受个矮的痛苦，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代跟他一样个子矮。
汪小山是山东人，是村里最高的男人，他女儿汪如菊的身高，还真是不矮。她不仅比何其贵高，还比我的七个姑姑都要高。我的七个姑姑身高很平均，基本都在一米六五左右，而我妈汪如菊，穿着平跟鞋，都有一米七二。
万秀慈和村干部关系都很好，热心招待是一方面，嘴甜心细，是另一方面。晚年的、得阿尔茨海默症之前的万秀慈极其唠叨，总爱回忆往事。说起年轻的时候，她总是骄傲地说，那时候，村干部们最喜欢到她家吃饭。她饭做得好，招待得好，比村里任何主妇招待得都好。外面来了领导，村干部也喜欢带着人到她家吃饭，都不到别人家。
村干部去吃饭时，有没有带点粮票，或给点菜钱，她倒是没说。那个年代，住在农村，有钱也没处买菜。万秀慈能张罗出来的好菜，都是平时积攒下来的，七个女儿们见都见不着的鸡蛋、腊肉之类的。
万秀慈和村干部们关系好，和汪小山关系当然也不差。汪小山是村书记，是村里的最高领导者，是万秀慈尤其要巴结的对象。李爱莲被赶走之后，万秀慈托人叫汪小山去家里吃饭，说有事要谈。汪小山不知道什么事，还以为是邻里纠纷需要他出面帮忙解决之类的，就去了。
依然是万秀慈一个人招待。她的儿子，早被她打发了出去，女儿们都躲在厨房做饭，就连丈夫何老七，也被她使唤着帮忙端茶递水，而不能上桌。
万秀慈照例准备了一桌子好菜，还把珍藏了多年的老黄酒拿了出来招待汪小山。酒过三巡之后，汪小山问她什么事，万秀慈说了汪如菊怀孕，何其贵已经离婚，打算娶汪如菊的事，问汪小山，有没有什么要求。如果有，提出来，老何家尽量满足。
汪小山听到汪如菊怀孕的消息时，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不再吃菜喝酒，耐心地听万秀慈把话说完。当万秀慈问到有什么要求的时候，汪小山站了起来，他说：“我不会把闺女嫁到你们家，就算肚里有娃娃了，我也不会把她嫁到你们家。”说完，汪小山就走了。——何家媳妇过的是什么日子，常来吃饭的汪小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可不愿意，汪如菊成为下一个李爱莲。
我的外公汪小山，身高一米八八，又是参加过革命的老共/产/党员，是村干部，他比村里大部分的男人腰板都直，都要伟岸。从万秀慈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却明显委顿了。他没有直接回家，回他那个入赘的家。而是去汪如菊工作的地方，找到了汪如菊，揪着汪如菊的耳朵，把汪如菊薅到了他以前的家、汪如菊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汪如菊那年十九岁，是村小学的老师。她只有初中学历，之所以能当老师，是因为外公是村里唯一的支书。
村里的待业青年不少，很多学历都比汪如菊高，就连我爸何其贵，都读过高中。他们那些人，都没能在村小学当老师，就只有我妈汪如菊能当。除了我外公权力大、面子大之外，还因为，她是没娘的孩子。村里决定安排汪如菊当老师的时候，很多人反对，我外公就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为村里当了这几十年的干部，起早贪黑，为老百姓解决困难，没照顾到家里，没照顾到儿女，我亏欠我儿女们太多了，村里亏欠我儿女们太多了，但凡她有娘，但凡她娘没死那么早，我也不会开这个口，求村里照顾照顾她。”
老支书都把话说得如此这般低声下气了，群众还能再说什么？于是汪如菊就顺顺当当成了村小学的老师。
村小学离汪如菊的家只有二里路，汪如菊却很少回去。自从大姨嫁了、舅舅当兵了，汪如菊就不敢一个人住家里了。树影崇崇她会害怕，虫鸣蛙叫她会害怕，风吹木门她会害怕，就连窗户漏风，她都害怕。
村子里的住户分散，很多小孩上学，要走一二十公里。为了方便他们，学校专门安排了学生宿舍。老师们也有宿舍，两个人一间，数量不多，需要申请。汪如菊当老师的第二天，就申请了宿舍。
村小学放学早，汪如菊下班后没事干，只能躲在宿舍里玩。那时候，知识匮乏、娱乐设施也匮乏，漫漫长夜，很难捱过。汪如菊的舍友，另一位青年女教师，家虽然远些，但毕竟父母俱在，一周总有那么三两回，要跑远路回家吃饭，顺便留宿在家里。那时候，宿舍里就只有汪如菊一个人了。
何其贵趁汪如菊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过来，东拉西扯，送几本《故事会》，送一包瓜子，或几个小金桔，一坐就是俩小时，赶都赶不走，吐吐沫都赶不走。
后来，汪如菊不赶他了，他来的就更频繁了。舍友看出端倪，大概也委婉地跟汪如菊谈过何其贵条件不好，还没离婚之类的话，但那时候，汪如菊鬼迷心窍，已经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了。舍友不愿意做坏人，更不愿意做灯泡，回家更频繁了。没多久，汪如菊就怀孕了，何其贵就离婚了，万秀慈就跟汪小山聊了，汪小山就来学校把汪如菊捉回去了。
捉回去之后，一顿打是跑不了的。打完之后，汪小山把门从外面反锁了，连夜赶到了镇上。他找到了镇卫生院的周院长，跟他说了汪如菊的事情，想请他帮个忙，做个手术。毕竟，汪如菊还是要嫁人的。
周院长说，我这两天没空，你下周二把她带来，我亲自给她做手术。
有了周院长的承诺，汪小山放心了，他回家去了。
汪小山不知道，镇卫生院的周院长，是何其贵的酒肉朋友。汪小山虽然没说汪如菊肚里怀了谁的娃娃，周院长却门儿清。汪小山前脚刚走，周院长后脚就托人把何其贵叫了去，把汪小山的请托一五一十跟何其贵说了。
那天晚上，汪小山到家很晚，他直接回自己的新家睡觉去了。第二天一早，又在村委会忙了大半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准备回去看看，才听人说，汪如菊跟何其贵一起跑了。
村里离镇上，步行两个小时，骑自行车四十分钟。汪小山前脚走，周院长后脚就叫人去找了何其贵，何其贵立刻就骑自行车去镇医院了。天麻麻亮，就已经赶回到村里了。
何其贵先去了小学，听说汪如菊被汪小山揪回家了，就又去了汪如菊家。到了之后，躲在远处暗中观察了一阵子，见门口并没有汪小山的身影，这才大胆走近了。走近才看见大门紧闭，铁将军把门。
汪如菊才被关起来的时候，情绪很是激动，闹腾了大半夜，累了就睡着了。早上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以为汪小山回来了，又开始吵闹。隔着被锁着的大门，何其贵跟汪如菊说了汪小山的决定，汪如菊惊呆了。她本来以为，父亲打她一顿也就算了，却没想到，他打定主意要带她去做流产手术。
汪如菊慌了，问何其贵怎么办。何其贵出了个主意，让汪如菊跟他走，住在他家里安心养胎。汪小山是村支书，那么爱面子的人，铁定不会找了去，再把她接走。
就算汪小山找了去也不怕，老何家人多，汪如菊肚子里还怀着娃娃，他总不能硬抢吧！
虽然汪如菊也觉得就这样没名没分地住在何其贵家不妥，但这时候，她肚子里有个小崽子，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含泪答应了。何其贵找来石头砸开了锁，跟汪如菊一起简单收拾了些随身物品和她自己为自己准备的“嫁妆”，装进竹筐里，找了根扁担，由何其贵挑着筐，她跟在他身后，就到何家去了。
汪小山听人说汪如菊走了，连忙赶回去。那时候，已经是人去土房子空。汪如菊给汪小山留了个纸条，条上说，她铁了心要嫁给何其贵，让他不要再逼她，再逼，她就去死。
汪小山拿着条，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很久，中午饭没吃，傍晚才回自己家。他是个有自尊心的男人，女儿没自尊心，他没办法。他没有再逼汪如菊，甚至没有去找过她。哪怕，她到何其贵家的第二天，就去小学上班了，他也没去找过她。
他不跟任何人谈论汪如菊和汪如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他就当，他从来没有汪如菊这么个女儿。
汪如菊因为离家的方式太不光彩，几乎相当于私奔，结婚自然不好意思通知亲友。而何其贵是二婚，在村里，二婚不适宜大操大办。大操大办也太费钱。万秀慈问汪小山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就想过二婚不适宜大操大办，但又想到汪小山毕竟是村支书，汪如菊是他最小的女儿，是头婚，若汪小山要求办，她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好好操办一场喜宴的。
汪小山根本就不认可这门亲事，汪如菊又是个糊涂的，那正好按万秀慈的想法，不办了。
说是不办，但还是叫了亲朋好友到院子里来吃了顿酒。那顿酒，来的大都是何家这边的亲戚和邻居，汪家那边，因为汪小山没去，所有人都没去。我舅舅在军队，当然也没去，大姨本来想去，被汪小山责令不许去，便也不敢去。第二天，喜宴办完了，大姨才偷偷摸摸赶到何家，见妹妹一面。到了何家，她几乎没吃东西，只抱着汪如菊哭。哭她命苦，嫁个年龄大那么多的不说，还是个二婚，还不办酒席。哭完，又认真交代汪如菊，在婆家不可以任性。婆家人多嘴杂，更要小心翼翼。那时候的汪如菊，只沉浸在自己的小幸福里，体会不到大姨的苦心，只一味地跟大姨诉苦，抱怨汪小山太狠心，连亲生女儿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