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不喜欢采莲，十八岁之前，我都不喜欢她。
我不喜欢采莲，一是因为何其贵总说采莲害他丢官，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当不了官家大小姐是采莲害的；二是采莲像个摆脱不掉的小尾巴一样总跟着我，让我很烦；第三，家里两个女儿，采莲明显是更受宠的那个。——一个家庭里有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子，这两个女孩子就总是会被拿来比较，采莲一直都是更柔弱、更美丽，也更优秀的那个。因为她的这些特质，她在家里，总是更受宠一些。
我前面说过，何其贵每次跟人谈起他丢官，都会骂采莲，说是采莲害的。他却从来没这样说过我，虽然，从事实上来说，我这个“逼丫头”比采莲更早从汪如菊的肚子里爬出来。何其贵从来不说我害他丢官，只是无数次不无遗憾地跟别人说，如果第一个出生的，是个儿子就好了，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总是凭着这些片段判断，除了鹏程这个儿子之外，我是家里更受宠的女儿，而采莲不是。就连我妈汪如菊，在我们成年之后都会说，我爸何其贵最爱的人是我。
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何其贵最爱的人是他自己，过来是他的儿子何鹏程，其他人，包括他妈万秀慈，他都不爱。我和采莲，相当于他养的两只宠物，高兴的时候抱过来逗一逗，不高兴了，一把推开，打几巴掌，或者骂几句。
我们和宠物唯一的区别是，宠物大部分都是主人自愿养的，故此，总有那么几分真心在。当有一天那真心消失了，遗弃便也遗弃了。没有遗弃之前，总是会好好对待的。而我和采莲，是他不愿意养，却不得不养着的“逼丫头”，我们是他的麻烦，是他人生的绊脚石，是害他丢官的人，他其实并不想养我们，只是因为，我们好歹是人，是他的女儿，于道德和法理，他都不能随便遗弃我们。不愿意养，偏偏还要养着，还得经常做出一副爱我们的样子，可以说是很为难了。
这个道理，我是二十多岁才想明白的。而采莲，十一二岁就想明白了。从这个角度说，她真是比我聪明太多了。
我一直都是个很迟钝的人，对人、对事，都不敏锐。同样一件事，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想，希望我怎么做。我只凭着潜意识，按我想的去说、去做。我从小到大一直都硬邦邦的，不讨人喜欢。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有一个很准确的词形容我这样的人：“情商低”。而采莲，她和我完全不同，她两三岁的时候，就懂得看人眼色，懂得说好听的话，讨好大人了。一个总是硬邦邦的大女儿，和一个会看大人脸色行事，会讨好大人的小女儿，父母更偏向哪个，就不言而喻了。虽然汪如菊总说何其贵更喜欢我，然而他们俩，在面对采莲的时候，脾气总是更好，总是更开心。采莲比我挨的骂挨的打少太多了。
我的迟钝，不仅只是情商低这一方面，我脑子还不行。很多人对于童年的记忆，从三四岁就开始了。有些人，早一点，两三岁可能就有记忆了。而我，真正清晰的记忆，是在上小学前后。
上小学前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件事，那些年的每一天，我都特别累，我的胳膊很痛，睡觉的时候，我常常因为胳膊酸痛而睡不着。
鹏程半岁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了岗堰镇安苑村，那个离步行街只有几百米的村子。我妈汪如菊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还要做全部的家务。鹏程还不会走路，又是家里最珍视的小儿子，自然是汪如菊亲自抱、亲自带。而我的妹妹何采莲，半岁的时候亲妈怀孕，立刻就没了奶水，她的身体本就柔弱，又吃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因为常生病，她格外娇气，常常赖在汪如菊的怀里不肯下来。汪如菊要抱鹏程，还要做各种家务，根本没办法同时抱两个小孩，她就把采莲交给我，让我带着。
我带采莲玩还不行，她还是会哭。我只有把她抱着或背着，她才会稍微高兴一点点。可我那时候也只有四岁，我也只是一个小女孩。我抱不动她，背着倒还好些。毕竟，抱她主要是胳膊受力，而背她，却可以用几乎整个脊背受力。尽管如此，我的胳膊还整日酸痛着。
我上小学之前的事情几乎都不记得了，为什么对背采莲这件事情记的这么清楚呢？那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我背着我的妹妹何采莲在我们家屋后的那条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突然，采莲的手指头、手、胳膊、腿、肚子、肠胃、身体，一点点地往下脱落，我背着她往前走，她的身体一样一样地掉在地上，到最后，我的背上，就只剩下采莲瘦弱的、长着稀稀疏疏黄毛的脑袋了。她的脑袋并没有往下掉，而是准确地卡在我两条胳膊间。我就那样用两条瘦弱的胳膊托着她的脑袋继续往前走。
一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在梦里的心情。背着采莲的脑袋往前走，我的心情又高兴又忐忑。高兴于背上的重量变轻了，忐忑于，回家可能会挨骂。
快要回家的时候，我把采莲的脑袋扔掉了，扔在湍急的河流里。我浑身轻松却又更加忐忑地甩着两条胳膊回家了。汪如菊问我，采莲哪儿去了？我跟她说，我把采莲扔河里了。然后，我就被暴打了一顿。
脱了毛的鸡毛掸子抽的，一下下抽在我的背上，疼得我冷汗直流。汪如菊跟我说，如果不把妹妹找回来，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说完她就用鸡毛掸子抽着我，把我赶出家门了。童年时候的我，是多么地害怕被打，被赶出家门。在我被抽打着赶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尖叫着吓醒了。
成年之后，我曾经好几次试图跟汪如菊说起这个梦，说起小时候妹妹就一直待在我的背上这件事。每一次，我梦里的故事还没讲完，汪如菊就粗暴地打断我，她说：“你什么时候背过你/妹妹了？你连抱都没抱过她！你们三个，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
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只好闭嘴，假装我真的从来没有照顾采莲。
我当然也跟采莲提过这个梦，我只提了一次，采莲耐心地听完了。采莲听完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小时候的事儿，都不记得了。她那时候那么小，不记得是很正常的。我只是伤心于，我的妈妈汪如菊，居然也一点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