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三章

书名:我的天才姐妹本章字数:5819

附近几家,每家都有院子。但所谓的院子,并不是砖墙垒起来的,完全隔离的那种。而是一大块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那个年代,大家都太穷了,水泥和砖都很贵,大部分家庭都舍不得买了来用在砌院墙上。于是家家户户,院子都是相通的。我们家,和隔壁李婷婷家的院子,就是相通的。

两家人关系不错,经常坐在一起聊天,偶尔也会有前排、后排的邻居过来,坐在一起聊天。

有一次,在我们家和李婷婷家院子相互连接的地方,坐了很多人。李叔叔对着众人讲他头天晚上的经历。

李叔叔说:“我给了她十块钱,问能不能在她这儿多睡一夜,她说,除非我再给她买一件滑雪衫。我说,我睡完了,就给她买,她还不相信。昨天上午,我就带她到街上买了一件滑雪衫。她看中一双皮鞋,说如果我给她买了,就让我再多睡一夜。”

边上的大人们哈哈大笑,除了张阿姨。何其贵笑完了问李叔叔:“你就睡了三晚上?”

李叔叔说:“就睡了三晚上,这不没钱了么!”

大人们又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着张阿姨。

张阿姨脸上挂不住,笑着骂李叔叔:“妈的老子跟了你这么多年,给你生了三个娃子,也没见你给老子买一件滑雪衫。”

李叔叔说:“我的钱,不都是你给的嘛,你自己挣钱,自己去买滑雪衫呀!”

说完又笑了,大家一起笑。张阿姨瞪了李叔叔一眼,起身进屋了。汪如菊跟了去,我跟着汪如菊也进去了。

张阿姨没忍住,刚在堂屋里坐定,就开始抹眼泪,见汪如菊跟着她,就说:“你说这男人,要了有什么用?拿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出去找鸡……”

张阿姨说不下去了。汪如菊说:“男人还是要有一个的,再没用,放在家里做摆设也好。没男人,一个女人拉扯几个孩子,总是要被欺负的。”

我听得糊里糊涂,见张阿姨哭,只觉得莫名其妙,我问她们:“为什么李叔叔要给别人买滑雪衫?”

她们不理我,我又问:“什么是鸡?是我们家院子里养的那种鸡吗?”

她俩一起回头看我,汪如菊突然发了脾气,说:“出去,这是你小孩子该听的话吗!”

汪如菊发脾气的时候是很厉害的,我很害怕,就出去了。

我以为,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却不料,汪如菊和何其贵在家聊天,聊到张阿姨的时候,却说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嫖娼”这个词,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的女人跟男人睡,是要收钱的。我很好奇,那些女人究竟是什么生物,怎么跟男人睡一下,就能让男人出钱或买东西呢?我妈和我爸,晚上睡一张床,就没收过钱。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睡着了。第二天,汪如菊跟张阿姨见面,还在聊这个话题。她们说,国道对面刘叔叔夫妇就是开鸡店的。他们家一楼的房子是饭店,二楼是鸡店。过往的司机,若要留宿,晚上可以安排小姐。

我隐约觉得,小姐和鸡是一个意思,但并不确定,没有人跟我解释过这个。我想张口问,却不敢,我怕再次被呵斥,再被赶出去,就不能听她们聊天了,我再次吞下了自己的疑问。汪如菊跟张阿姨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何其贵。

张阿姨说:“你们家老何租他家的门面开药店,你就不怕老何被勾引了?”

张阿姨说这话的时候,对着汪如菊促狭地笑。她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她的男人花钱跟鸡睡,她就希望,汪如菊的男人也这样一般。

汪如菊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好好做我们的生意,怕什么?”

刘叔叔的妻子姓柯,他们聊起了柯阿姨。张阿姨说:“老柯那么大年纪了,还天天脸上抹得白乎乎的,嘴巴抹得红嘟嘟的,她肯定是鸡头。”

“难看死了,你看村里哪个女人跟她那样。要不是租她们家的房子,我话都懒得跟她说的。”汪如菊说。

“这些外地来的女人,个个都是妖精样。”张阿姨说,“看好你们家老何吧,我有一次去买药,看见老柯和你们家老何说话,笑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我们家老何哪看的上那种女人,你就别提了。”汪如菊说。

话是这样说,但那一阵子,汪如菊盯何其贵,盯的还是很紧的。她时不时的,在上午或下午的时候抱着鹏程去药店坐坐。周末我和采莲不上学,她也会带着我们三人去药店里坐坐。何其贵很烦汪如菊去,汪如菊总说他,他那么爱面子,怎么允许老婆当着别人的面说他呢!他的狐朋狗友约他打牌,他也不好直接锁了门就走了。于是每次汪如菊去,坐不了一会儿,何其贵就赶汪如菊走。汪如菊见何其贵真没什么事儿,逐渐也就不去了。

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了。过了一个无聊的暑假之后,我上二年级了,采莲上一年级了。二年级的数学老师,是从镇上其他村小学调来的。姓黄,四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谢顶。他的女儿上高中了,他老婆去市里陪读了,就留他在这边教书。我听汪如菊和几个邻居女人聊起他,对他很是看不起。

她们说,黄老师是镇上唯一一个结扎的男人。他老婆不肯结扎,就让他去结扎,他居然同意了。她们说,女人结扎好,对身体没有伤害。男人结扎了,就跟骡子和马被骟了一样,逐渐就变成女人了。

她们说,黄老师说话软绵绵的,看人的时候笑眯眯的,只怕早就变成女人了。说完她们就哈哈大笑。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了。

黄老师教我们班数学,我是数学课代表。他上课,有时候我会走神。我看他讲话时的动作,听他讲课的声音,以及他喉结的抖动,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像个女人。我独自一人去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若办公室里只有黄老师,我会很害怕。我怕他头发突然就变长了,长出胸脯来,腰变细屁股变大,变成不男不女的妖怪。我不想当数学课代表,可这是班主任安排的,我没办法拒绝。我只好快快地把作业放到他的桌上,赶紧溜走。

黄老师不知道我怕他,因为我是他的课代表,他对我总是格外照顾一些。课堂上经常提问我,经常表扬我,别的同学做不出来的题让我上黑板去做。逐渐的我没那么怕他了,也不担心他变成不男不女的妖怪了。我逐渐忘了汪如菊她们聊天时说的那些话。

小学管得严,每天早上到校,课代表就要收所有人的作业,早读时送到老师的办公室。有一天早上,我送作业过去,黄老师突然叫住我,他说:“我看会儿报纸,你帮我批改作业吧!”

他把我的作业本抽出来,批改完毕之后,让我照着标准答案给别的同学改。他递给我一支红笔,教我怎么批改,怎么打分。我乖乖地坐下了,认真地批改起作业来。而他,拿起两份报纸,慢悠悠地看了起来。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有些高年级的老师,也找学习好的学生批改作业,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改完作业我就回教室了,上完第一节课是早操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我刚到操场上站好,黄老师就让我跟他走。他带着我出了校门,来到了小吃店。对,就是何其贵经常带鹏去吃早餐的那家小吃店。黄老师问我吃什么,我没说话,他点了一份小笼包,一大碗牛肉面。他找老板娘多要了一副碗筷,挑了些牛肉面给我,让我吃。小笼包他也让我先吃,我吃不下了,他牛肉面差不多也吃完了,就把我剩下的小笼包一口一个吃掉了。吃完之后,再带着我晃晃悠悠回到学校,去上上午的第二节课。

从那天起,几乎每天早上我都要帮他批改作业,有时候还要帮他批改试卷,他就看报纸或杂志。只要我给他帮忙了,他上午就会带我去小吃店吃饭。有时候吃牛肉面和小笼包,有时候是牛杂面,偶尔还会吃鳝丝面。鳝丝面太好吃了,鲜得舌头都能吞下去,他却不常点。我注意到了,一碗牛肉面3块5,一晚鳝丝面要4块5,他大概也觉得贵吧!

有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吃面,何其贵带着鹏程进来了。他见我坐在黄老师的旁边吃面,很是吃惊。他和黄老师寒暄了几句,就带着鹏程坐到我们后面了。我们吃完面,黄老师跟他招呼了一声,我们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黄老师问我:“你爸爸经常带你弟弟出来吃早饭吗?”

“嗯。”我说,“他们出来得晚,我弟弟喜欢睡懒觉,早上起不来。”

“你妈从来不做早饭吗?” 黄老师问。

“我妈也喜欢睡懒觉,不喜欢做早饭。”我说。

“怪不得。”黄老师说。

“什么?”我没听清。

“我是说,怪不得你每次上午最后两节课都没精神。趴在桌子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有时候还揉肚子,课也不好好听,原来是没吃早饭,饿了。”黄老师说。

我没说话,我觉得很羞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羞愧,我反正就是很羞愧。

黄老师说:“你/妹妹也没吃早饭吧?”

“她也没吃。”我说。

“那你下次把她叫上,我请你们俩吃早饭。” 黄老师说。

我很诧异,我帮黄老师做事了,才有早饭吃。采莲可是什么都没做呢!我问黄老师:“会不会很贵?”

黄老师听懂了,他微笑着说:“没事,老师请得起。” 见我不说话,黄老师又说,“你们小姑娘吃的少,不要怕把老师吃穷了,老师有工资。”

我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天中午放学回去,我就跟采莲说了黄老师要请她吃早餐的事情。采莲很高兴,她说:“我早就想吃他们家的小笼包了,你每天早上都可以吃,好羡慕你呀!”

我们并没有想到,那是黄老师请我吃的最后一顿早餐。采莲最终,都没有吃到黄老师请的小笼包。

那天中午,何其贵没回家,他大概又到哪儿打牌去了。晚上我们都吃完晚饭了,他才回来。回来就把我叫到他跟前,如往常一般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我站着听他训斥。何其贵很生气地问:“你天天早上都跟你们老师一起去吃饭吗?”

“嗯。”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难堪,那感觉就像背着家人偷吃被抓包了。

我说:“黄老师让采莲跟我一起去,采莲也想吃小笼包。”

“不许去了。”何其贵说,“明天早上开始,你不许跟他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我问。

“他是男的。” 何其贵说。

“为什么男的就不可以一起吃饭?”我执拗地问。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你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问什么问?”何其贵发火了。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我想念那些好吃的面和小笼包,我死犟着站在他面前不肯走。何其贵突然就泄气了,他说:“算了,我跟你说不明白,我明天跟你们黄老师说。”

第二天早上,何其贵破天荒地送我和采莲上学。把我们送到教室之后,他去了老师办公室,那天起黄老师果然没再叫我去吃早饭了,当然也没叫采莲。

我觉得有些遗憾,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跟采莲聊天说起这件事,我有些糊涂,问采莲:“为什么爸爸不让我们跟黄老师一起吃饭?黄老师是男的,我们就不能跟他一起吃饭吗?”

采莲说:“可能吧,那家店那么贵,只有男人吃得起。”

“为什么只有男人吃得起?”我问。

“女人都在家里做饭吃呀,只有男人才会去小吃店吃早饭。他们都不带小孩子的,要带也只带儿子,不带女儿,爸爸就只带鹏程去,不带我们去。”我说。

我很佩服采莲,她能想到这些,我都想不到。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偷在小吃店门口玩过,每天早上都只有男人才在里面吃饭的。”采莲说。

采莲总是能发现我没发现的,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却又不愿意承认她很了不起,“哦”了一声就睡觉了。

黄老师不再带我去吃早餐了,也很少再让我帮他批改作业了。我依然是他的课代表,他对我却没什么特别了。有一天傍晚,我做值日,打扫好卫生,锁好教室门之后,我背着书包准备走,黄老师突然快步赶过来,递给我一包瓜子,说:“我女儿上次回来买的,都快过期了,她也没吃,给你吃吧!”

“谢谢老师。”我接过了瓜子。

黄老师陪我朝前走了一段,他问我:“你妈还是从来不做早饭吗?”

“嗯。”我点头。

“这样不好。”黄老师说,“人要吃早饭的,吃了早饭,一整天才有精神。”

我没说话。

黄老师说:“你跟你妈说一下,让她做早饭吧!你和你/妹妹都在上学,不吃早饭可不好。”

我点头答应。我并不认为汪如菊会听我的。我没打算说。

我们走到学校门口,他抬起手,大概是想摸摸我的头发,

最终却并没有摸,他把手放下了,说:“老师们都说你/妹妹特别聪明,我觉得你也很聪明。你要好好学习呀,好好学习才能考上大学。”

“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小声嘀咕。

“谁说的?老师觉得你特别聪明。” 黄老师说。

“我妈说的,她总说我笨,我爸也说我笨,都说我妹妹聪明。”我说。

“聪明有很多种,有的是很明显的聪明,有的是不明显的聪明,你是不明显的那一种。”黄老师说,“你知道珍珠吗?老师觉得你的聪明像珍珠。”

聪明还能像珍珠?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算作回应。

黄老师说:“珍珠包裹在蚌壳中,经历了很多痛苦,才会脱颖而出。你不要听他们的,你要坚信,你就是珍珠,总有一天一定会大放异彩,这样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顺嘴答应。

我都朝前走了,黄老师还在我身后交代:“就算没有早饭吃,也要好好学习。学习好了,将来才有前途。”

我回头又看了他一眼,再次答应,这才走了。

黄老师教了我一年,就调走了。这么一件小事情,我很快就忘记了。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复盘童年经历,突然想到了这一段,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何其贵不让我跟黄老师一起吃饭,说“他是男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何其贵是真的想保护我,才用这种方式让我跟男老师保持距离,还是……他只带鹏程吃早餐,不带我和采莲去。而我的老师带我去了,他意识到自己与老师的差距,脸上挂不住,故意给老师泼脏水,这样,他心理上就平衡了。我不愿意把我的爸爸想那么坏,可我,不自觉,就这样想了。

我也才突然想明白,在那么一个小镇上,黄老师作为一个男人,并不觉得自己比女人高贵,在老婆不想结扎的时候,顶着舆论压力主动去结扎,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这些年我读了些书,懂了些知识,我当然知道,男人结扎并不会变成女人,也没有什么大害处。甚至男人结扎的好处远大于女人结扎。可在整个岗堰镇,那时候到现在,都没有几个男人会主动去选择结扎。避孕是女人的事情,避孕失败依然是女人的事情。男人一时爽就行了,他们才不会管女人正在经历什么和将会经历什么。

从这个角度说,黄老师是多温柔的一个人啊!我仔细回想他让我帮忙批改作业,以及请我吃饭的那些场景。他从来没有在单独的场合见过我,也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任何超越老师和学生之间关系的举动。他只是因为我学习好,是他的课代表,没吃早饭,才想要请我吃早饭。他之后是怜惜我年纪小,不吃早饭很可怜,才请我吃早饭。可就算如此,他也是先让我做事情,让我用劳动换得那一顿早餐,让我吃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何其贵那样跟我说,那样说黄老师,很显然是小人之腹了。何其贵已经死了,我没办法再去问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我想问,他大概也不记得了吧!以他的性格,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小人之腹。他只会强硬地说,一切都是他说的那样。

我突然又想到,何其贵并不是那种很关心孩子的父亲。我和采莲从小到大,他没关心过我们几次。他只是刚好撞见了我和黄老师一起吃饭。他可能是觉得,他都没带我去吃过早饭,黄老师却总带我去吃早饭,很没面子吧!何其贵心机那么深,找个借口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这可是他常干的事情啊!这件事未必不是黄老师的做法让他感觉不舒服了,他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这样去想我死去的爸爸,我也是小人之心了。但是没办法,何其贵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恶劣了,我没办法把他朝好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