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个嫌疑人(2)
这个与市局密切合作的心理咨询师叫宋祁连,也是陶龙跃口中谢岚山的“唯一一段连手都没牵过的异性关系”。
谢岚山刚被派去当卧底那会儿,还远远够不上去接触穆昆这样的大毒枭,只能先跟在酒吧里那些卖摇头丸的混熟——遵守“同类相吸”的法则,他得先摆烂,还得让自己烂透了,才能让那些卖药的相信他是他们一路人,才能尽快打进去,完成任务。
偏不凑巧,那天谢岚山跟着两个卖药的小弟,各自搂着一个姑娘从酒吧出来的时候,被宋祁连撞个正着。
深夜,回家,宋祁连已经在家里等着了——她有他家的钥匙。谢岚山以前拙于表达,一声“喜欢”还没说出口,倒先把家门钥匙交了出去。蹲号子那半年,宋祁连就常来给他房间通通气,扫扫积灰。
“你把人打伤关了进去,我还当你只是一时失足,我还等着你……”宋祁连冲上来,从谢岚山的衣兜里强行搜摸出一包花花绿绿的药丸,眼泪唰就下来了。她甩动着这些药丸,对他的自甘堕落痛心疾首,哭着质问他:“这是什么?这是摇头丸吧。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你有苦衷,你就告诉我……”
谢岚山被派去当卧底前,曾听领导郑重交待过,无论如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卧底身份,连陶军都不能。他被告知,这是一条异常艰难与漫长的路,一旦选择,就再没有机会回头,只能独自摸索前行。
所以面对宋祁连流着眼泪的质问,他一字不发。他生来坚韧,一直是个一诺千金的男人。
“你有苦衷,对不对?这是警队布置的任务,对不对?”
宋祁连是个聪明的女人,谢岚山知道自己若一松口,对方很快就会触及整件事情的真相。
“别他妈罗里吧嗦的,你是我的谁?”一把从宋祁连手中抢过自己的药丸,谢岚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它们摊在茶几上,如数家珍般清点起数量,“连觉都没睡过,还想管我。”
他用嘴衔住一根牙签,一身匪气呈现无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
“我|操,要不就跟老子睡,要不就滚!”谢岚山吐出嘴里的牙签,站起身,去扯宋祁连的衣服,摆出一副要霸王硬上弓的架势,被对方狠狠甩了一个嘴巴。
你真让我恶心。
这是宋祁连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心理咨询室里,两人毫无准备地阔别重逢,都愣了那么十来秒。
到底是十二三岁就认识的人,免去自我介绍的麻烦,谢岚山放下手中的花,目光落在宋祁连办公桌上。那里摆着一张相片,宋祁连与一个男孩的合影。
“这是你儿子?”
“嗯,每个见过这小子的人都说,一看就是我的孩子。”
拿起照片细细观摩,谢岚山笑了一下,没错,合影中的男孩看来五六岁,眉清目秀,五官脸型都与旁边搂着他的宋祁连十分肖似。
在这场偶遇之前,他本来打定了主意跟心理医生斡旋抗争,眼下突然就倦了。谢岚山往那带扶手的座椅上躺下去,合起眼睛,对宋祁连说:“开始吧。”
和电影里演的那种催眠治疗相似,宋祁连说了一些话,轻声慢语的,谢岚山很快就感到眼睫发沉,身子却轻了起来。
“你现在看见一道门,你轻轻将它推开,迎着那束仅有的光源走过去——你看见了什么?”
他又看见了那个梦境中的女人,浴缸里的水已经漫溢出来,顺着地砖的缝隙纵横流淌。
谢岚山看见另一个自己,戴着乳胶手套,伸手紧勒住女人的脖子,将女人压倒在地上。女人拼命挣扎,试图用手把他推开,指甲在他的脖子与胸口留下一道道深刻的抓痕。
挣扎中,乱发散开,女人那张布满泪痕的面孔显露出来——
陷入催眠的谢岚山突然惊醒过来。
他从躺椅上一坐而起,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你看见什么了?”宋祁连关切地问。
他第一次在梦境中看见了女人的脸,不是别人,就是丛颖。
谢岚山匆忙起身,说了声“我还有事”,就往门口跑去。
脚步在门口一滞,谢岚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宋祁连。
“如果知道是你,我会送白色的百合。”他用目光指了指桌上那捧扎束精美的香水百合,嘴角浅浅一翘,“我记得那是你最喜欢的花。”
这个笑容轻柔如羽,轻轻在你心坎上撩拨,好像时光都随它倒流了。宋祁连看见十来年前的谢岚山,一个木讷羞涩的少年郎,话不多,笑也不多,常有女孩子围着他嘁嘁喳喳,他会脸红,会不知所措。
谢岚山完成卧底任务之后,宋祁连才知道当年的真相,还是因为跟市局合作,别的刑警告诉她的。
一脚踏出心理康复医院,谢岚山正准备拦车,一辆黑色的重型机车飞驰过来,速度太快,衬得别的人、别的车都一动不动。车虽快,制动性能看来倒也极好,车主一捏刹车把,它就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的身前。
谢岚山看了一眼车,相当流畅性感的造型,整车都是十足冷酷的金属黑,唯有车头点缀着一抹红,像一匹通体乌黑的马,额头却烧着一团火。
车主一身黑色机车服,又帅又飒,一掀头盔目镜,露出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他向谢岚山抛出一个头盔,命令道:“上车。”
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谢岚山方才还有点莫名的伤感,一见沈流飞,倒高兴起来。他说:“你这人还真是怪胎。”
确实够怪的,好像前一秒还是优雅得体的艺术家,后一秒却成了野性十足的飞车党。
专车接送,谢岚山看似还不满意,挑着眉,睨着眼:“一个大老爷们,坐后面多没面子。”
“你不赶时间么?”沈流飞嫌谢岚山磨蹭,都懒得看他,“再过半小时,李睿的公司就下班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谢岚山慢悠悠地戴上头盔,“怎么,这是提前入职,要跟我一起去找凶手了?”
“不是。”
“那是?”谢岚山跨上了车。
“我不喜欢被人以这种方式致敬。”伸手将谢岚山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沈流飞说,“坐好。”
沈流飞开车的风格十分生猛,在车流密集的马路上穿梭如箭,车速之快跟不要命似的。那黑色机车完完全全就是一道黑影,车头一抹红也化作了飞火流星,路人看车上两个男人,完全人鬼莫辨。后座的谢岚山心说这小子前两天还一副德高望重老艺术家的模样,没想到骨子里居然这么野,亏得自己还不是交警,否则铁定要开他罚单,吊他驾照,把自己噎憋着的恶气全疏解了。
耳旁风声不断,重型机车一路贴地飞行,谢岚山紧搂沈流飞腰身的手便一直没找着机会松开,腰不错,够细,同时又精壮无赘。
四十分钟的车程被缩短了近一半时间,转眼目的地近在眼前,一家名叫1977的创意产业园区,几栋造型各异的建筑,不像传统办公楼一抹色的钢筋水泥令人压抑,倒琳琅如彩色积木,富有童年气息。整个创意园占地面积虽不算大,但设施齐全,一眼望去,小桥流水黄花地,环境十分优美。
茕立设计公司就在创意园内,今天似乎有领导前来视察工作,电子门栅一直拦着,几名保安煞有介事地堵在门口,闲杂人等一律不让进。
“麻烦。”谢岚山被收缴了警察证,估摸着碰上个较真的保安,还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进园区。他嫌麻烦,嘀咕道:“要看门的是大妈还好办,施展施展美男计,一准就进去了。”
车都快到大门口了,沈流飞一点没有减速的意思,反倒一拧手把提了速。保安们起初还挥手拦他们,眼见这辆机车不停反进,极速冲了过来,只得抱头散开了。
谢岚山惊问:“你干什么?”
“搂紧我。”话音刚落地,沈流飞猛地一抬车头,整台机车便高高跃起,如同一匹昂首奋蹄的骏马,直接从及腰高的门栅上越了过去。
重型机车飞向空中的瞬间,五点多钟的太阳竟骤然燎烈,谢岚山耳边一下静了,轰鸣的引擎声与呼啸的风声都离奇地听不见了,仿佛三千尺红尘无他,只有你我两个人。
平安抵达目的地,沈流飞及时制动,停车,摘下了头盔。这栋楼里的一些公司已经到点下班了,从写字楼里出来的女白领们纷纷驻足,既是看人,也是看车,谢岚山知道自己皮相优秀,却也知道这些目光不是投给自己的。
人是顶帅的人,车是顶帅的车。
谢岚山下了车,把摘下的头盔递给沈流飞。一路风驰电掣,心脏被颠到了嗓子眼,完全没顾得上交流,他这会儿抓着机会问:“你那幅画,还有黑白未错那几个字,到底什么含义?”
沈流飞不假思索:“黑白未错,黑白双子还未交锋,此后双方每掷一子都将影响乃至改变整盘棋局。”
谢岚山一想:“这是百度上的意思。”
沈流飞淡淡颔首:“就是百度上的意思。”
谢岚山打算上楼,见沈流飞没有跟他一起的意思,便说:“要不你留在这儿,一会儿再接我回去。”
“要送还要接,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
“倒也不是不可以,”沈流飞略一沉吟,说的是玩笑话,脸上却也没什么表情,“再叫声表哥听听。”
“别占我便宜,电影院里你就占我便宜,还上瘾了?”谢岚山扭头就走,“头可断血可流,这声‘表哥’门也没有。”
沈流飞不动声色,待谢岚山走出两步才淡淡开口:“公民对警察的执法行为如有异议,可以向该公安机关所在地的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这就是陶军说的,若再有人告他一个野蛮执法、违规使用警械,他就真是害群之马了。
谢岚山原本扭头要走,一听这话,当即回头。他双手合十,摆在脸前,微微躬身作出一个请求的姿势:“拜托,表哥,饶弟弟一命吧。”
言罢,又微咬下唇,展露嘴角边浅浅梨涡,附送无公害笑容一枚。
凭心说着笑容是很招人的,沈流飞却是一贯的波澜不兴,眼神平淡地看着对方:“方才不还‘门也没有’?”
“男人么,龙门跃得,狗洞钻得。”谢岚山也乜着沈流飞的表情,忽又转过话锋,笑眯眯地拍了个大马屁,“当然我没有说你是狗的意思,你是下凡历劫的神仙,你是倒驾慈航的菩萨。”
这话说得太没脸没皮,沈流飞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这张冷峻的脸孔忽地生动起来,谢岚山被不知哪里来的光点晃了一下眼睛,心里顿生一种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男人。
把人送到以后,沈流飞重新戴上头盔,回到家中。
他刚回国不久,房子是租的,二十二层楼高,带天台的大平层,夜色降临时,能俯瞰整座城市夜景,繁华现世,无比迷离梦幻。
家门“砰”地一关上,沈流飞就脱掉那身黑色的机车服,连着里头的背心一起脱下,露出健壮胸腹。
沈流飞身上有片大面积的妖艳刺青,由左颈开始,蔓延至左肩、左胸、左臂,图案是抽象形态的凤凰,乍一看更像是簇簇桃花,盛开了他一身。
但如果仔细分辨,这个男人是有伤痕的。这些伤痕杂乱错综,甚至有些狰狞,结果被一身花绣巧妙地掩饰住了,反倒添了美感。
沈流飞取了一件白衬衣,穿在身上但没扣扣子,他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嫌房间太静,又起身去找音乐。
客厅的装饰柜里有一架老式的黑胶唱片机,茶几上有一个刚刚拆封的包裹,里头全是黑胶唱片。沈流飞在这些黑胶唱片里翻检一番,拿起其中一张,德彪西早期的钢琴曲。捏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沈流飞眉间微微拧了个川字,显然不怎么感兴趣。将唱片又放回原位,他摸出手机,在网上找了首重金属。
将手机音量调至最大,在这种嘈杂、疯狂、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他来到窗台前。
窗台前摆置着一个实木画架,上头有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一幅写实油画,能看出来,画的是张栩栩如真的男人脸孔,欧化的面部骨骼,深邃立体的眼窝,还有甜蜜如花瓣般的嘴唇。
沈流飞拾起画笔,在油画布上继续作画,神态专注,完全投入——直到被一阵铃声打断。
电话来自大洋彼岸,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以前的唱片都给你寄过去了。”
“收到了,”沈流飞放下画笔,重又躺靠于沙发上,客气道,“多谢。”
“你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停顿三五秒,沈流飞说,“我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