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追逃(1)
离开外卖站,陶龙跃得到张玉春的地址,赶去张玉春的出租屋,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谢岚山紧随其后,也在张玉春的出租屋里转悠了一圈。张玉春一个人住底楼的单间,20平方米左右,阴暗潮湿,屋子简单刷了层油漆,墙面已有些许霉斑。
看得出这人平时比较邋遢,灶台上散落着盐罐与糖罐,泡面盒与啤酒罐随处乱丢,一张单人的钢丝床上,一条灰白的毛巾被,一眼能看见上头的点点白色污渍,可能是一个寂寞男人自我排遣后留下的东西。
谢岚山微微皱眉,继而向别处探索。张玉春的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那种地摊上常见的算命书与黄色读物,张玉春中学没念完就辍了学,闲暇之余能看看带字的实体书就不错了,只怕光是“黑白未错”这四个字,他念来都觉得拗口。
这些简直与沈流飞的侧写相去十万八千里。
谢岚山回忆起凶案现场的画面,凶手将六具尸体有序排列,尸僵发生之后,尸体仿佛静置的雕塑,将原画还原得毫厘不差,充满一种诡谲怪诞的艺术美感。
他向陶龙跃提出这方面的质疑,陶龙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丛颖是沈流飞的学生,家里就有沈流飞的这本书,很可能张玉春杀了人后看见了这本书,一时起意模仿。”
对张玉春的邻居展开走访调查,听住他楼上的一户人家说,前两天看见张玉春回来过,问他也没回话,匆匆忙忙拿了点东西就走了,此后就再也没见他露过面。
“没有杀人,何必潜逃。”陶龙跃愈发确认张玉春有重大作案嫌疑。确实,他本身就是累犯,偷鸡摸狗的事情干过不少,还吸过毒,对于丛颖则是心生爱慕却求而不得,杀人动机完全成立。
“已经确认嫌疑人张玉春潜逃。”陶龙跃立即吩咐丁璃向上头打申请,要对张玉春进行悬赏通缉。
谢岚山那天记下了丛颖最后订餐的店址,一家叫“潮州好味”的烧腊店,离景江豪园很近,蜗居在富人住宅区的一个角落里,送一趟外卖单程不超过五分钟。在平台后台上能查到丛颖所有的订餐信息,谢岚山记得这是丛颖第一次在这家店里订餐。
谢岚山走进店里,亮明身份。他想夜间生意清淡,老板可能会对这单生意留有印象。
老板说,因为点单的玫瑰豉油鸡没有了,他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要不要换别的,只多问了两句,对方就十分不耐烦,说了一句“随便什么,快点,晚了我就投诉你!”语气很急,很冲,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谢岚山感到奇怪,但凡认识丛颖的人,无不以温柔娴静这类的词汇夸之颂之,为什么案发这一晚,她会与往常判若两人?
谢岚山有个大胆的想法,当晚在丛宅接起这个送餐电话的,并非丛颖本人。
可惜这两天,他没法跟陶龙跃深入讨论这个案子,这小子现在急赤白脸,暴跳如雷,少不得要跟他掰扯,犯罪侧写是虚头巴脑的东西,证据才是实打实的定案根据,法医鉴定不会错,监控录像不会错,凶器上的指纹更不会错,在丛颖一家死亡的时间里,只有张玉春一个人在场。
这点谢岚山以前也同意,但就案论案,现在这案子的未解之谜还有不少,他想了想,摸出手机给沈流飞挂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谢岚山客客气气:“欸,沈老师说要请我喝酒,还作数么?”
沈流飞倒也爽快:“地址给你。”
大约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这回两人没约在不便讨论案情的公共场所,直接去了沈流飞的住处。
傍晚,几条街外的商业区率先亮起霓虹,从沈流飞的住处俯瞰出去,犹如一片闪烁光影的海。
两人没谈案子,先喝酒,沈流飞拿了两杯红酒,让谢岚山品尝。
极其复杂独特的果味、花香与烟熏味,带着那一点点涩,与味蕾发生猛烈碰撞,余劲悠长,谢岚山慢品着口中红酒,微微一闭眼睛,这酒确实难得。
沈流飞也举杯轻抿一口,问谢岚山:“怎么样?”
谢岚山放下酒杯,十分确定:“拉图。”
沈流飞没否认:“哪个年份?”
谢岚山想了想:“1986。”
沈流飞眼里稍有了一丝讶异之色:“怎么猜到的?”
“瞎猜。”谢岚山似乎对这类顶级红酒十分了解,话倒说得挺谦虚,“这种口感至少三十年以上,考虑到波尔多的酒庄‘逢7必衰’,那就猜个86年好了。”
“晚餐好了。”沈流飞微露一笑,起身去厨房。他在家穿着悠闲,白色衬衣只系了一颗扣子,袖子随意挽起,能清楚看见大面积的艳色刺青像玫瑰藤蔓,从其健壮的左胸一路缠绕至颈部。
先来了一打冰镇生蚝,谢岚山忍不住就笑起来:“生蚝配红酒,民间催情偏方。”
沈流飞不接这不入流的玩笑,只说:“今早从法国空运来的,你尝尝。”
生蚝个头颇大,淡淡的海水咸味中还带着一股独特的甘味,十分味美,谢岚山一口气吃了半打,犹豫着要不要再拿一只时,突然变了脸色。他脸色发白,呼吸急迫,且越来越显急迫,很快就捶着胸口,完全喘不上气儿了:“我好像……没法呼吸了……”
过敏症状来势汹汹,谢岚山濒于休克,幸亏沈流飞应对及时,将他抱入卧室,平躺在床上。
沈流飞俯下身,伸手抬高谢岚山的下巴,然后低头与他口唇相接,为他进行人工呼吸。
以正常呼吸的频率吹气了一分钟,谢岚山的症状才有所缓解,他的呼吸归于平静,但脸色仍然不佳。
“你是贝类过敏了。”沈流飞判断出谢岚山的病症,起身为他去取抗过敏的药物。
全开放式的空间,卧室与客厅间无门相隔,自由出入。沈流飞出去之后,缓过劲儿来的谢岚山就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床上起来,绕着卧室看了看。
窗台边有一个实木画架,透过上头罩着的一层白布,能看出里头有幅大尺寸的作品。
犹抱琵琶半遮面,愈发惹得人心痒,谢岚山一把掀下白布,结果大吃一惊,险些又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原本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的,准备迎接一幅充斥血腥、暴力的黑暗画作,却万万没料到白布之后出现的,竟然是自己的脸。
沈流飞从谢岚山身后走进来,抬手扣了扣墙壁,礼貌地提醒对方不该侵入自己的私人领地。
谢岚山回头,大言不惭地对人解释:“我没动你的画,是风,它太好奇。”
沈流飞看似也没生气,将手中的水杯与过敏药物递给谢岚山:“服了药你会好一点。”
谢岚山接过水与药,仰头服下去,坐在床上闭目休息片刻,果然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目光又回到那幅自己的肖像画上:“不解释一下?”
“职业需要。”跟他们头一回在影院碰面的解释一样,沈流飞平淡地说,“有的时候我会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对着陌生人画上一整天。”
这话倒不错,谢岚山在沈流飞的家里已经看见太多人脸的素描或者油画,一个模拟画像专家,想来需要不断描绘形形色|色的面孔,捕捉林林总总的神态,来维持自己的专业高度。
“画得可以,”谢岚山努了努嘴,“就是头发太长了。”
那幅还没完成的油画里,他的头发有些长,几乎已经及至肩膀,一个刑警显然是不允许留这样的发型的。
沈流飞看着谢岚山,然后倾身凑近,抬手抚摸他的脸颊。修长冰凉的手指自鬓边插入他的头发,他说:“你留长发会更漂亮些。”
这个动作把两个人一下拉得很近。傍晚的尾端,窗外抖落进一地的色块与斑点,这样缤纷又暧昧的光线模糊了两人的距离,他们互相看着,感到彼此亦远亦近。空气里酒香浮动。
想到方才接受对方急救时的口唇触碰,谢岚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流飞的嘴唇上,偏薄,棱角分明,很衬他的气质。
吻起来也应该带劲,他进一步想。
半是玩笑半是挑衅,谢岚山不拒不退,反倒咬着下唇一歪脸,以脸颊蹭了蹭对方的掌心:“我光着最漂亮。”
沈流飞扶着谢岚山的脸颊,修长手指在他的唇上流连滑动,然后拇指一按,撬开他两瓣唇,开始摩挲起他的牙齿。
他脸色平静,咂摸不出一点情绪,但眼神混沌不清,像余烬中残存的火苗。
随沈流飞手指游弋,谢岚山突然感到后背起了一串电流,很快通达四肢,头皮也被激得微微发麻。这个来自同性的抚摸与他昨天梦里感知的完全相同,并不令人反感。
沈流飞似笑非笑地说,我要眼见为实。
手机铃声把这古怪暧昧的气氛完全打破。两人回归原位,谢岚山接电话,沈流飞品红酒。
“我找你半天了!”陶龙跃在电话里对谢岚山怒吼,尽显咆哮陶本色,“赶紧过来,刚才接到群众举报,找到张玉春那畜生了!”
谢岚山撂下电话,急匆匆就往门外赶,沈流飞及时起身:“跟你一起。”
谢岚山一回头,感激一笑:“搭你的车。”
沈流飞微微颔首,面色凛然:“告诉我已知的关于嫌疑人的所有事情。”
B级通缉令刚发出不久就有人举报了,提供重要关键线索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奖励现金5万元;直接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奖励现金10万元。张玉春逃逸隐匿数日,还是被一个收破烂的妇女发现了。女人为母则刚,一直想给儿子换一所好学校,但赞助费得10万。将张玉春的藏身地点通知警方之后,她躲在暗处打量这个嫌疑犯,越看越觉得对方身量矮小瘦弱,自己也能把他擒下来。
女人不是不知道她将面对的是灭门大案的犯罪嫌疑人,两手六条人命,不可谓不穷凶极恶,但想到她煞费心血勉力支撑的这个家,想到家外的陋巷、破瓦,家中的残杯、冷饭,想到关乎儿子前途的10万元,她便感到胸中热血激荡,太阳穴突突直跳。
拾起一根尖头的钢筋,女人摆出母豹狩猎喂食小豹的姿态,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靠过去……
谢岚山他们赶到的时候,张玉春已经被包围了,但他挟持了一个人质,拿着尖锐的钢筋抵住了一个妇女的脖子——那个想替儿子拼出一笔学费的母亲。
天色暗透了,张玉春藏身的工厂已经废弃多时,厂房外古树森森,一部分树枝扭曲着盘桓主干之上,另一部分则东凸西支、张牙舞爪地挡在窗前。月光从树桠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来,用微薄光线把工厂内的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厂房已拆得七零八落,裸出的横梁上挂着一些塑料长布,形同鬼魅般飘拂。
视线太差了。
张玉春身高不足一米七,抓着那名与他身量相当的中年妇女挡在身前,正好挡住了所有理想的射击角度。陶龙跃先安抚,再威吓,温严并用地劝其放下凶器,可张玉春濒临疯狂与崩溃,任陶队长说得口干舌燥,还是死死勒住人质不放。他手中的钢筋往人质颈部一捅,已经划开一道流血的口子。
两难境地,这是所有警察都最不愿意遇见的场面。嫌疑人挟持人质,嫌疑人尚未定罪,人质却亟待救援,开不开枪、怎么开枪都是问题,一旦救援失败、人质伤亡定然是口诛笔伐从天而降,但即使救援成功,也总有人会质疑:为什么不射击嫌疑人的非要害部位。殊不知这种控制性制服是拿人质的生命冒险,歹徒受伤后极可能做出过激反应,远没有一枪毙命来得万无一失。
谢岚山虽然已经复职,但配枪还是被缴走了,他冲持枪与张玉春对峙的小梁一伸手:“枪给我。”
小梁简直不理解:“谢岚山,你刚被处罚过,事儿还没完呢。”
所有警察都恨不能扔掉这烫手的警用手枪,所以他没法理解谢岚山此刻的挺身而出,为什么一个人,会连续两次做出同一个糟糕的选择。
“你能这种视线条件下,保证一枪击毙歹徒而人质毫发无伤吗?”谢岚山定定望着小梁,“我能。”
“但是……”小梁递上了自己的手枪,仍显犹豫。
“人质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谢岚山持枪瞄准不远处的张玉春,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至于我个人会不会事后被追责,这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
汗水滑落额角,谢岚山眼睛微眯,寻找一瞬即逝的射击角度。从种种疑点上分析,他并不认为张玉春就是真凶,但如果劝导无效,对方真的失控伤害人质,他就不得不选择击毙他。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持枪的那只手腕上。手掌下的热度与力量令人心安,莫名就卸下他一身重压,沈流飞说:“交给我。”
“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一进门就晕过去了……”进门后发生的一切太匪夷所思,别说别人,他自己都不信。见沈流飞从包围自己的警察中走了出来,张玉春突然失控地大喊,“反正没人会相信的,你们都觉得我模仿了一幅画,把丛小姐一家都杀了!”
“我相信。”沈流飞将双手打开高举,示意自己没带武器,“我就是那幅画的作者。”
“你又不是警察,你信不信管个屁用!”张玉春手一抖,人质疼得嗷嗷直叫,满脸是泪。
“我是省里聘请的顾问,”为免张玉春进一步伤害人zhi,沈流飞及时停下脚步,坚定有力地回给予对方保证,“我的话,管用。”
“我他妈不信!”张玉春仍然紧张,长期遭人白眼、歧视与冤枉的经历使得他无法相信任何人,特别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斯文优雅、与自己天壤之别的男人,“你这种人怎么会相信我这样一个吸过毒的前科犯呢!”
他甚至想,反正都被冤枉杀了六口人了,索性杀掉手上挟持的这个,也就不算赔了。
“蠢货,你还不明白吗,”这位斯文优雅的沈流飞直接爆了粗口,他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说了一个更易拉近自己与张玉春距离的词语,他说的是,我们。
“我们是一样的,”沈流飞说,“我跟你是一样的。”
借着警方的手电灯光,张玉春看见沈流飞胸口暴露的刺青,再细细一辨,竟是满身的伤痕。
凌乱错杂,惊心动魄。
像是刀伤、枪伤,甚至是爆炸产生的伤痕,总之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不该有这样的伤痕。
“你走出戒毒所已经2年零10个月,然而每回只要登记身份证,很快就会被警察找上门,强行要求你尿检。在老家,你儿时的玩伴都已经成家立业,你既羡慕又渴望,却不敢回家看看,就怕父母亲眷露出那种看待怪物的眼神;在大城市,你找不到人愿意与一个前科犯合租,又不愿再与过去的毒友同流合污,一个人住房租是贵了些,但总好过他人的排挤与白眼……”沈流飞缓步向张玉春靠近,“你始终孤单一人,即使努力想与身边人亲近,他们也会因为丢失钱包这样的事情,立即向你投去怀疑的目光……”
当他知道丛家灭门案后本想与外卖站的同事商量,但却偷听到,他们商量着要举报他,因为癞蛤蟆不配吃天鹅肉,因为一个瘾|君子本性难移。
张玉春从震惊到愤怒,继而心如死灰,仓猝辞职之后,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他没想到自己真会被以杀人嫌犯对待,而通缉令来得那么快。
“尽管遭受误解,尽管生计艰难,你仍坚持不向未成年的孩子贩烟,即便有大利可图,你也固执地认为他们该有一个与你不同的未来;你感谢那个在暴雨天向你递上热毛巾的女孩,她对你报以最大的善意与宽容,她是你生命之中绝无仅有的美好遇见,你又怎么忍心以这么残忍的手段夺去她的生命……”
想到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张玉春手直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即使对待现在这个被你挟持的女人,你也并不真心打算伤害她,因为你知道她是个为了孩子孤注一掷的母亲,她跟你一样,也在社会底层挣扎却始终对美好生活心存向往……”沈流飞通过被挟持者的外貌与衣着迅速判断出她的情况,他继续向张玉春靠近,语速平缓,步速也慢,尽量不以任何出格的言行去刺激眼前的嫌疑人,“你现在的无助也是我曾经的无助,你的痛苦,我深有体会。警方绝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个拼命挣脱过去、向往新生的好人。”
张玉春的眼泪流了出来。
终于,他来到了张玉春的身前。尽管对方已经放松了对人质的挟持,可乘之机无数,但他却没有仗着身高与体魄优势强行对其实行抓捕,而是手心向上着向他递出了手掌。沈流飞微倾上身,以个平等的姿态平视对方的眼睛,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
张玉春彻底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警察一拥而上,押走了垂头不语的犯罪嫌疑人。
“你刚刚说……你说你……”陶龙跃打了一个磕巴,沈流飞方才饶动感情,言辞真切,说的那些仿似他的亲身经历,张玉春被震动的同时,他也几乎信以为真。
“只是谈判技巧,”沈流飞面露客气微笑,但话却很不客气,“怎么,陶队长要尿检吗?”
一刹那,千斤压力卸除肩膀,为这皆大欢喜的结果,谢岚山暗暗长舒一口气。把枪递还给小梁,他冲沈流飞轻佻地挑一挑眉:“我可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