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还有何可怨？
半晌无人应声。
棠梨也不着急起身，就那么跪伏在蒲团上，细细听老太太拨动佛珠的声音。
深秋之际，这间位于内室旁边的禅房竟还铺着竹席，手掌贴在上面，丝丝凉意瞬间从掌心蔓延向全身。
窗扇也是大开的，微风带来几分草木香，混杂着秋日特有的腐朽气息，污了满室檀香。
直到双腿微微发麻，棠梨才听头顶响起老太太的声音：“清修多年，你可知该时刻心怀感恩？”
这是在指责她一回来便因为一件小事闹到深夜。
棠梨紧张起身，声音轻微却字字清晰：“于我有恩的，自然感之。”
“生恩可算？”短短四字，说的仿佛施舍。
就好像生在棠家，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棠梨抿唇，语气不算笃定：“……算。”
“你心中有怨。”老太太语声淡淡，其中却有指责。
棠梨不语，她心中何止是怨。
“若你想不通，便在此处一直想下去吧。”
“老夫人？您要关我？”棠梨佯装惊恐的直起身子。
“不错，此间禅房闭门闭窗之后，内里便漆黑如夜，正适合参悟世事，一日悟不透，便悟一月，一月不行，便一年，年年月月往复，总有参悟通透的时候。”苍老的声音宛若恶鬼低语。
棠梨看着她布满沟壑的老脸，急急道：“不要，老夫人！我自幼在山上自由惯了，如今回府哪里都不能去已经十足憋闷，若在将我拘在这里，我会发疯的！”
不止是她，任谁长久被关在幽闭黑暗的地方，都会疯。
默了半晌，老太太又问：“你心中可有怨？为那山间的苦修岁月。”
“山中并不清苦，山花遍野，鸟蝶翩跹，只是……没有亲人。”棠梨继续演戏，语调中满是委屈。
老太太呵呵一笑：“你怨你没有亲人，可你如今有了，你还有何可怨？”
在她心里，眼前的不过是个心智还未开化的孩子，再好糊弄不过。
“父亲待我并不亲厚……”棠梨说得吭吭哧哧。
老太太没有再说话，起身去续香，佝偻着身子拜下去时，姿容十分虔诚。
棠梨抬眸静静看着她，觉得这老太太真是有意思。
——吃斋念佛看似慈悲，却胸怀一颗罗刹心，也不知拱上去的香火，佛祖菩萨嫌不嫌。
“你可还有怨？”
老太太说完轻咳几声，一边候着的婢女忙将温茶奉上，还说了几句俏皮话。
老太太面无表情听若未闻，但那婢女依旧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看着眼前很有几分诡异的互动画面，棠梨算是体会到了拂霜说的，所谓的“老夫人偏好嘴甜娇俏的丫头伺候”。
“孙女儿不敢……”
老太太并不信她，但也并不着急，横竖只是个心性不坚定的小娃娃。
“回来数日，可还习惯？”敲打之后，她言语又温情起来。
棠梨抬起上身，面上笑得腼腆：“不太习惯，没有同门一起做早课，也听不到晨钟木鱼声。”
“你那诵经声，却没断过。”老太太重新紧闭双目，手上一下一下捻动佛珠。
棠梨面露不安，语调忐忑：“有幸侍奉佛祖多年，才还家，一时还离不了。”
近来她是故意在卧房墙边做早课的，因为老太太的后宅，和她那座小破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老太太掀起眼皮：“哦？那有关因果报应，说来听听。”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无非是种因食果，善因得善果，恶因则得恶果，再深的，孙女儿就不敢妄言了。”
“哼，我却不信，因果一事无可解。”老太太神色一冷，眼神晦暗不明：“明日开始，你每日来我院里做早课。”
“是。”
得到这个结果，棠梨并不意外，毕竟她连日来诵的经文，都是水月庵那些孤本上的，像棠老夫人这种自视甚高，又修半吊子佛的人，自然不能容许自己有什么经文是没听过的。
“老夫人，早课前庵里习惯烹茶，必得用山间晨露才显得虔诚，可要孙女儿替您去采？”她胡扯道。
老太太闻言自然点头。
至此，棠梨的目的便达到了。
这下她出府，看谁还敢拦着。
晚间。
“您竟真能哄得老夫人开口派你出去？！”拂霜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棠家老太太，仗着其父当年为国捐躯，在京都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难以讨好的。
大小姐她就诵诵经，说了几句话，就如愿凑到老夫人身边去了？
棠梨手捧茶杯淡笑着看她，心里却在想沈氏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前世沈氏也曾用经书讨好过老太太，但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她送给老太太的，只是精装之后的普通经书。
……
次日一早天不亮，棠梨大摇大摆出了棠府。
前一夜下过雨，青砖路上湿漉漉的，走快了有些滑脚，所以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还没有出城。
眼看已经错过了早课的时间，她心中却丝毫不慌，因为她已经想好了说辞。
她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卖药的，在那些药铺医馆开门以前，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山里多采些药。
到达城郊她便脱离了官道，往四通八达的乡野小路去，目的地是近郊的萃西山。
山上有道观，位于山腰间，棠梨没有往那边去，径直上了山顶。
正拄着棍子拨拉草丛，就听头顶一阵极细微的窸窣声，下意识的抬头，就见一人倚在树杈上，正准备拿手里的小树枝丢她。
“倒是警觉。”十足邪气的男声响起，紧跟着眼前衣袍翻飞，树上的人已经落在了眼前。
棠梨本能的微缩脖颈，前两次见面，这人都跟她的脖子过不去……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眼睛不由自主的打量他胸腹间，下意识觉得那里会有伤。
“小恩人，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顾景舟勾起唇角，心下觉得有意思：“难不成你离了水月庵，来这清辉观修道了？”
棠梨拧眉，不等她说什么，就见对面男子耳尖微动，然后凝眸看向她：“今日这萃西山不太平，你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不太平？
见她不动作，顾景舟凑近她：“听话，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