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没能走脱
他的话,只言片语断断续续飘进迅速远离的张殷耳朵里。尽管如此她也能还原出大致意思。
果然?这个词用的妙啊,她张殷虽然爬树掏鸟窝还跟男孩子打架,但从来没有做过有污闺誉之事,向来与外男谨守礼教,不曾逾越。她过去一直坚信自己将来也会嫁作他家主母,怎么可能真的毫不在乎自己名声?
就是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维持的声誉,她的父亲张峦三两句话就毁了个彻底,她被捆起来秘密送去孙伯坚家之后,街坊都流行一些说法,就是张家长女要跟情郎孙伯坚私奔,并且早已失贞,事发之后双方父母无奈之下才如此处置的。
陌生公子载着失魂落魄的她绕过整个南居贤坊,奔向朝阳门,然后在通往城门的大街上勒住了马。
“姑娘?”陌生公子碰了碰张殷的胳膊提醒,“我们甩掉他们了。”
“啊……”张殷茫然抬头,见这公子将马停在街角一个人群稀少的树荫下,不由得悄悄松口气。
陌生公子歪过头问:“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张殷又撩了几缕头发撩到耳后,咬紧了唇才继续说,“不用,我自己能走。”
说完她就起身踩住马镫要下马,然而马比她以为的要高得多,另一只放直便踩了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近在咫尺的陌生公子当然伸手就将她扶住,张殷下意识别开他的手往后躲去。陌生公子莞尔拱手:“方才是我唐突孟浪了,在下只是担心姑娘为歹人所害,所以……”
“我没怪你,我只是……不需要护送……呃,你看出来了?”
对方失笑:“女扮男装没那么容易的,只是换身衣服恐怕谁的眼睛也瞒不过。”
张殷默然,委实不是出于不快,而是真真尴尬到无话可说,窘迫得很。
“不如这样吧,”公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说,“姑娘要是信得过我,就随我寻个地方修整一番,如此这般穿街过巷再回家,确实不太合适。”
张殷闻言怯怯抬头望了他一眼,又赶忙垂下眼。
“走吧,”陌生公子拍拍她的肩说,“你去那边,我和马能将你挡住。”
张殷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多谢公子费心。”然后听话去往马头另一边牵住辔头,待陌生公子牵马往前走她便木木地跟着走。
两人之间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张殷思来想去还是先开腔问了: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马头那边的年轻人迟疑片刻才答,“我姓陈,单名一个佑字。”
这……为什么道出自己的名字也要想上一想呢?难道不是真名?
这个想法在张殷脑子里一闪而过便被她压下,这时陈佑施施然开腔问:“姑娘,刚才追你的那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他们不像地痞无赖,倒像谁府上的仆役。”
隔着马张殷仍是不言语,陈佑自嘲地笑笑说:“姑娘莫怪我多嘴,毕竟方才都被污蔑成奸夫了,若是将来真有事落到头上,也好让我有个准备吧。”
“不是的!那全都是污蔑!”
说完张殷才赶紧捂住嘴,陈佑忍笑道:“姑娘继续说?我听着。”
“那都是我爹为了将我草草嫁掉散播的谣言,不那样做的话……他没法解释。”张殷谨慎地措辞道。
“追捕你也是为了……”
“是啊,为了抓我回去成亲。”
“所以你是逃婚?”
“可以这么说。”
“我还是不明白。”顿了顿陈佑继续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亲事能让你如此抗拒?你说你父亲无法解释,那想必其中……定有隐情吧?”
沉默许久,张殷翘翘嘴角苦笑了一下说:“公子,这都是我们家的私事,说出来也不甚光彩,您……不必滩这个浑水了。”
高头大马另一端陷入沉默,张殷也不再言语,两人默默沿街而走。陈佑牵着马,马引着张殷,她始终垂着头看着鞋面,并不在意自己到底走到何处。等到马主人突然勒住了坐骑,张殷才回过神来。她越过马头看去,果然前方不远处有个成衣店,看门面装潢还颇为华丽,肯定是寻常百姓消费不起的场所。
陈佑探出个头来嘱咐句:“你在这等会儿。”就一个人先进了成衣店,张殷忐忑地在原地待了片刻,陈佑便捧着一件杏黄披风回来了。他二话不说把披风铺展开盖在张殷肩头,说:“你用它遮一遮,进店再说。”
张殷点点头,照他说的拉过披风遮住头脸,可惜光脚丫子是没法遮了,只能期望不会有人认出她来。
跟在陈佑背后两人进了成衣店,有个陌生女人进店便迎面来,开口便是十分热情:“姑娘跟我来吧,我帮你梳洗。”
这过于自来熟的女人让张殷心里起了疙瘩,她下意识看向陈佑,对方朝他郑重地点点头,她才放下心来,跟着那女人进了内屋。
进了内屋放下帘帐,女人便对她说:“姑娘先把脏衣服脱了,我替你取换洗衣物来。”
说完她就转头果断离开,张殷虽然还有些懵,但还是慢慢腾腾,磨磨唧唧地褪下身上沾满尘土的衣物。那女人动作倒也利落得很,她刚刚褪下脏破的裙子来她抱着干净的新衣服进来了。在她帮助下张殷三下五除二穿上新衣裳,唯独捧鞋时女人说了句:“配得上您的绣鞋这儿没有,这么大尺码的,都是粗布鞋。“
“粗布就粗布,给我吧。”
张殷接过鞋坐在床沿弯腰穿上,反正这个女人拿来这么一双鞋肯定什么都知道,没必要遮遮掩掩。
“陈公子放心,”老板娘对着柜台前目不转睛盯着拐角帘布的公子哥儿点头哈腰道,“知道二位娇贵,我让最麻利的去伺候小姐。”
接待过数不清客人的老板娘已经开始点头哈腰了。这位陈公子初见时看似面目和善,温吞和善,但他不言语敛了笑时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冷峻和锐意,都令她心生惧意,不敢轻慢。
“麻利不麻利的,我倒不担心这个。”说着话陈佑掂了一锭碎银扣在桌面上,压低嗓音说,“我妹妹出了这种事,虽幸得我及时赶到,但更需担忧的是人言可畏,老板娘听口音不是安庆人就是徽州人,那地界人做生意个顶个儿精明强干,明白收了钱就知该做什么事,对吧。”
闻言老板娘搂碎银的手顿了一顿,额头上出了层冷汗。随即她马上堆起笑脸说:“这是自然,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不用您提醒咱也知晓,放心,放心!”
说话间两人都听见内屋传来动静,转头看去,张殷正掀开布帘走出来。她果然已梳洗干净,换了身服饰。身着青布大袖衫,短衬湘裙罩绢纱,长发乌亮柔顺,先前她狼狈不堪摔在地上时,四目相对时就令他眼前一亮。如今拾掇齐整,换上华美的裙袍,他才惊觉她是如此明艳照人,落落大方的美人。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璨亮如星子,恍似黑曜石,令人见之忘俗。
当然直勾勾盯着人姑娘瞧不是君子所为,陈佑刚收回视线,就瞥见她手里紧紧拽着什么。
注意到对方视线,张殷拿出攥着的已经扭曲蒙灰簪子说:“这簪子本来是我随身携带的,就因此才摔坏了,我想……寻个地儿把它销毁。”
“别销毁啊,”老板娘提着裙摆扭着腰近前来说,“这种破损修补起来很简单的,我就认识一个老板会这门手艺,要不……”
这老板娘挺会做生意,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放弃赚钱的机会啊。
张殷如此想着苦笑道:“这……我现在给了你,也不知多久以后才有机会派人来取,说不准就忘了,还是……算了吧。”
“这不妨事,”陈佑冲张殷微微一笑说,“过几天我替表妹来取,择日再交还就是。”
表妹……他就是这么跟店家说的。张殷如此想着悄悄瞥了眼陈佑,望着他侧脸时,她突然感到胸膛被心脏狠狠撞了一下,便立马红了脸转回头去。
“那就……有劳表兄。”
说完她垂着头加快脚步往店外走去,仍旧盖上大兜遮住头脸,陈佑紧步跟上。刚走出没两步,陈佑又提议道:“姑娘现在换了衣装,独身走在路上恐怕不太妥当,再说,我替姑娘置办这一身,总得找个机会与贵府长辈说明才是吧。”
张殷又偷瞧了陈佑一眼,心想这人看起来贵气逼人,到底还是逃不过钱眼子的束缚,但对方这钱要的确实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如果可以,张殷也不介意有这么个机会让自己那好爹肉痛破费一回,但是……
这家她真不能回。
就在她准备张嘴换个词拒绝时,店铺门外又传来男人冷峻的嗓音:
“大小姐,完事的话就随小的们回去吧。”
张殷转头一看,门口站了至少五个仆役打扮的男子将门口围住了,立刻引来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陈佑疑惑的视线立马落在张殷身上,后者慢慢走向门口,果然为首那人就冲她深深鞠了一躬。
虽然并不熟识,但基本可以肯定是张府护院了。
“他们是来找你的吗?”陈佑望着门外问。
“是啊,”张殷苦笑道,“到底……还是没能跑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