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樱桃酪
“不奇怪。”
清凉的水殿里头，姜措坐在塌上，抱着一杯石榴浆悠悠点评到，“高君玉不是真的蠢到分辨不出夏姬这样菟丝子一样的女人，只是比起你我，夏姬的行事作态更符合他对‘女子’的期望罢了。”
这样的道理，早在许多年前她在西宫如同行尸走肉般熬日子的时候，便已想通了。
高君玉要真的从头到尾只是个色欲熏心的蠢货，无论如何也没有可能借着南楚的势力一步步登上大位。
他并非看不懂那些所谓的伎俩谄媚，他不过是害怕自己这个背靠南楚的公主会在宫里压制了他，从一开始，他就是要借着夏姬把自己打压下去，他比谁都明白。
没有夏姬，也会有冬姬春姬，夏姬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便如古往今来天下骂的那些亡国的美人，该骂的何止是那美人呢？昏庸无道的君王把过错推到了好色上头，莫非就真的无过了吗？
自欺欺人罢了。
她抬手落下一字，原本呈现胶着之势的棋局立时反转，吃下一大片白子。
“公主若有所悟，”云昭心平气和地跟着她落子，一点点缠磨，“然千金之子戒垂堂，公主所言所行，当以珍重自身为上。”
“啊，想吃樱桃了。”夏媛抱着软枕懒懒地打了个滚。
“郡主要吃的话，咱们公主这里还有青州新进上的樱桃，奴婢叫豆绿去给您拿。”屋里侍候的丫鬟叫粉黛，和豆绿是同一批提上来做一等宫女的，生得一张桃花粉面，是后来随着姜措嫁去南楚的几个宫女里颜色最好的一个，后来……
后来有段时间，高君玉总是借故宿在中宫，夏姬疑她拿自己身边的宫女固宠，找了个由头划花了粉黛的脸，再后来——
姜措轻轻摇晃杯里的石榴浆，神色幽远起来。
粉黛被她送出宫不到半月，阿兄就收到了她在宫中所遇非人的消息。
其实高君玉那段时间不过是为了向南楚借兵才又对她做出那副情态，只她当时早已被这对有情不能厮守的苦命鸳鸯恶心得够呛，并不肯真的侍寝，也从未动过要把身边宫女拿去讨好高君玉的念头。
姜措觉得有些可笑。
要真的对夏姬情深如海宠爱无双，怎么还要为了稳固朝堂收了其他一个又一个的妃子，怎么还要努力去睡自己这个身份高贵得让他忌惮的皇后呢？
这样恶心的人也配谈情深？
高君玉这种行事，和青楼里拿身体犒赏恩客的花魁有什么区别？
他这是当皇帝还是当小倌呢？
想到这，姜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抬眸，一指粉黛，“好啊，我还在这里呢，就想着你的好郡主了？可让我逮着你这小家贼了不是。”
可怜小粉黛空长了一张美艳的脸，胆子却比兔子还小，闻言一下子就慌了，水汪汪一双桃花眼期期艾艾看向姜措，“公主，奴婢，奴婢……”
“她是个憨的，公主又吓唬她。”管着姜措屋里库房调度的葛紫亲手捧了食盒过来，雪青色的宽大宫裙拂过地面时如山间烟岚掠过，是真正如烟如水的女子。
食盒雕花钿宝，分了三层，第一层打开是四甜四样点心，第二层捧出来是一碟子鲜红欲滴的樱桃，分盛进三只小银碗里，再底下却是一碗冰镇过的酪，可以浇在樱桃上吃——夏媛一见这个便精神起来。
“我可算明白为什么南楚的官家小姐一个两个削尖了头也要往你身边凑了，这时节就用上冰了，我娘可不许我，”夏媛咬着樱桃含含混混，“豆绿手艺真好。”
“我的丫头，自然个个都是好的。”姜措含笑睇了一眼葛紫，意有所指道。
上辈子那个从宫里递了她的消息出去的人到最后也没查探出来，可姜措想，能那样熟悉她的境况又肯为她冒这样大风险的人本就不多。
葛紫是粉黛的亲生姐姐。
粉黛伶俐乖巧，葛紫聪慧稳重，豆绿妥帖，更难得却的是忠勇，还有胡红……
想到胡红，姜措便觉得心底一疼。
胡红是姜措嫁去大郑时在路上救下的。
胡红自幼出身风尘地，小小年纪生得眉目深艳，不过十四五岁已是扬州一地的花魁娘子。风尘里摸爬滚打得久了，就真个向往起救风尘来。信了个书生要娶她做平头娘子的承诺，拿半副妆枢付了自己的赎身银子，却不想半路上书生反了悔，要把她卖给过路的行脚商。
胡红险些被逼得要跳江，姜措便是在这时候遇到她的。
姜措那时心性还未平，满心欢喜要嫁给自己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玩伴，正是见不得这个的时候。一封拜帖便让当地知府革了书生的功名，理由都是现成的，书院学子竟还敢公然狎妓，还有何面目再读圣人言？
连那书生求学的书院都不敢再收他。
“书生与你有恩，我也与你有恩，你既能真心待这书生，未必不能真心待我。”
只一句话，胡红便磕头跪倒在姜措面前。
她也确实拿真心待了姜措。
姜措废居西宫的时候，胡红为了给姜措换一口热汤饭，瞒着姜措去做了宫里总管太监的对食。
哪成想老太监有心无力的，竟也能学高君玉三妻四妾呢？
胡红是被那太监的大妇活活打死的。
这些花儿一样的女孩子们，跟着她进了宫，也最后早早一个个凋零在深宫里。
她的话，仇不仇的其实无所谓，无非就是少年时眼瞎识人不清而已。
何况上辈子自己一把大火烧没了高君玉最心心念念的江山图谋，他一心要做个明君，只怕最后却得落个亡国之君的下场，多少也算是报还回去了。
可她身边的人，阿兄的腿，胡红的命，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人世的孩子……
姜措掂着棋子嘴角含笑，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却忽听得耳边铃声一动。
她低头，看见云昭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推了一碗浇好酪的樱桃给她。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公主，静心。”
小内侍尖尖的嗓子自帘外传来，“大郑使臣同七皇子求见。”
姜措的笑意浅浅一层不及眼底，随手一抛棋子，“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