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六、今天给你们上一堂政治课

书名:老兵口述抗战(全三册)本章字数:5303

  不久,华北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对八路军的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而冀南是日军扫荡的重点。日军占领了冀南所有的县城和较大的村镇,为了困死八路军,他们除了建造大量的碉堡外,还挖掘了三米深的沟渠,筑起三米高的围墙,围墙和沟渠之内,可以行驶日军的汽车和摩托车,哪里有战事,日军的增援部队很快就能赶到;而八路军陷入沟渠里和围墙中,活动会大大受到限制。就这样,日军以相距两三公里的碉堡为点,以封锁沟和封锁墙为线,把冀南平原划分成了各种小方块。如果站在高空中,就能看到日军把平原切割成了米字形、王字形、田字形、井字形等形状,每条线的交点都是碉堡,每座碉堡上的火力都能够覆盖所有的方块。白天,日军在碉堡上有瞭望哨,各条路上都设立了关卡,检查良民证,限制八路军和老百姓的活动;夜晚,碉堡上有探照灯,不停地转动着,照射着每条道路和每座村庄,监视八路军和老百姓的活动。日军为了封锁八路军,可谓煞费苦心。

  针对日军这种“囚笼战术”,八路军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挖我也挖,你修你的路,我修我的道。

  房宽宝说,那些年只记得就是挖,日本人挖,八路军也挖;老百姓被迫给日本人挖,老百姓也主动给八路军挖。那时候华北能挖多长的路?房宽宝说,肯定比万里长城长。

  日本人的沟渠把碉堡和碉堡连起来,围墙把村庄与村庄隔离起来,这是为了方便他们的活动。八路军的道沟把日军的碉堡和碉堡孤立起来,把村庄和村庄连接起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日军要出碉堡,先要翻越深深的堑沟,重武器肯定就不能带上,你没有重武器了,八路军还怕你干什么?八路军在道沟里来去自如,能藏能打,能攻能守,形势有利,四面八方的八路军围聚而来,歼灭日军;形势不利,八路逃向四面八方,藏身村庄或地道,日军束手无策,大犍牛掉深井,有力使不上。日军的沟渠三米宽,三米深,是为了方便汽车和摩托车的行驶;八路军的道沟一米深,一米宽,而且拐来拐去,八路军猫着腰,一个跟着一个,可以在道沟里跑得飞快;日军的汽车开不进道沟,而摩托车侥幸进了道沟,也会因为拐来拐去而影响速度,变得比走路还慢。

  那时候的冀南平原,变成了一道道迷宫,没有当地人引领,就算是数学家陈景润进来了,也走不出去。

  除此之外,八路军和老百姓还发明了地道战,关于地道战,电影、书籍上已经讲了很多。

  除了挖道沟,挖地道,八路军还引领老百姓改造村庄。日军能够砌围墙,八路军难道就不会砌围墙?八路军带着老百姓用高高的围墙把村庄围起来,只留一个窄窄的进出口,日军要进来,只能从这里过,别无他途。万一日军攻进来,八路军从地道转移。不但如此,整座村庄都被八路军改造成了军事要塞,每一座房屋都有射击孔,你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对外面看得一清二楚;你顺着胡同走进去,却发现胡同尽头是一个堡垒;你将房屋包围了,走进房间搜索,而八路军却顺着房顶迂回到了房屋外面,对你形成了反包围。

  岗村宁村的囚笼战术是多年研究的结果,但是没有困死八路军。相反,八路军在囚笼战术中发展壮大。

  在敌后战场上,伪军远远多于日军。

  伪军是怎么来的?冈村宁次在他的回忆录中记载:“投降的伪军都是国民党地方军,这些地方军都是各派系的旧军阀,我要求各军长、兵团长等对国民党地方军进行诱降工作,结果非常奏效,从1942年春开始,这些将领陆续投诚,到1943年秋几乎全部归顺我军。”当时,投诚的重庆系地方军有40万,其中华北部分就有30万。

  伪军也出生在中国。

  为了清除敌后战场八路军的威胁,以便抽出更多的兵力对付正面战场的国军和太平洋战场的美军,日伪军经常扫荡,寻找八路军主力决战,但是八路军是鱼,人民群众是海,日伪军刚一出动,八路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路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好,日军刚一出动,甚至日军还没有出动,八路军就知道了他们的行动。

  这是为什么?

  当年,八路军策反了很多伪军。

  抗战相持阶段的敌后战场,有很多专业名字,比如武工队、交通站、堡垒户,等等。武工队最重要的一条任务就是策反伪军,铲除汉奸;交通站是以店铺为掩护而传送情报的机构;堡垒户是绝对可靠的人家,八路军的重伤员一般都藏在他们家。

  伪军中的很多人都出身贫苦,是被日军抓来的;也有些老伪军因为长官投降日军,自己身不由己当了伪军。

  八路军对付伪军有一个很绝的方法。首先,八路军逐村登记了伪军的家庭,让伪属通过写信等方式劝导伪军,不当汉奸,不得罪人,不打抗日武装,一有机会就要离开日军。家中的情况被八路军摸得一清二楚,伪军还敢死心塌地为日军卖命吗?其次,八路军和武工队对伪军“上政治课”。

  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李向阳打下日军碉堡后,把伪军集合在一起说,今天给你们上一堂政治课,国际的形势是这样的,苏联红军怎么怎么样;国内的形势是这样的,八路军怎么怎么样……我采访过的老武工队员说,给伪军上政治课都是在晚上,是在没有打下炮楼前上的。

  武工队要给伪军上政治课了,事先对碉堡里伪军的情况一清二楚,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做过哪些好事和坏事……碉堡和八路军长期对峙,碉堡里的伪军又不会经常变动,八路军建立了广泛的伪军档案,对每一个伪军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伪军能不害怕吗?敢做坏事吗?

  武工队想什么时候给伪军上课,就什么时候来。心情好的时候,我就来上课;心情不好,我还不来呢。上政治课都选择在夜晚。夜幕降临,武工队员提着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就出发了,到了碉堡附近,所有枪口都对准碉堡的出口,然后宣传员对着碉堡上课。碉堡里面的敌人只要敢出来,黑暗中的子弹就飞过去了。而武工队埋伏在什么地方?碉堡里的敌人看不到。所以,敌人对八路军给他们上课,是毫无办法,你听也要听,不听也要听。

  讲课内容更有意思,武工队员完全就像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一样,讲一讲碉堡里最近发生的事情,然后指名道姓地对碉堡里的伪军提出批评或者表扬。就像老师在班会进行总结报告一样,回顾一周来全班的各项工作,听到表扬的人兴高采烈,听到批评的人心存恐惧。武工队怎么会对碉堡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当然是碉堡里有倾向八路军的人,这个人是谁?八路军当然不会说。

  武工队在碉堡外喊,我们建立了你们每个人的花名册,你们做一件好事,我们就加一分,做一件坏事,就减一分。减到一定的分数,就要砍你们一条腿;继续做坏事,就要取你们的小命。碉堡里的伪军像挨训的学生一样,大气也不敢喘。

  上政治课的时候,除了讲到具体的人和事,八路军还给伪军讲国际国内形势,这是伪军们最喜欢听的。伪军们被关在碉堡里,与世隔绝,完全不知道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聋子和瞎子。每逢八路军上政治课的时候,伪军们都凑近射击孔来听。日军呢?日军听不懂中国话,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铁皮喇叭在喊什么。再说,声音以每秒340米的速度传播,无孔不人,小日本的小手掌能够捂住这么多耳朵吗?

  上政治课的次数多了,双方就产生了互动,老师的一言堂变成了师生的互问互答。武工队喊了半晚上,嗓子哑了,要回去,伪军还在碉堡里喊:“下次来给我们讲讲国际形势。”

  老电影中总会有一句日军的台词:“八路的,狡猾狡猾的。”

  八路军确实是非常“狡猾”的。

  冈村宁次回忆道:“共军的确长于谍报,而且足智多谋,故经常出现我小部队被全歼的惨状。为此,我命令参谋部编撰一本《剿共指南》的小册子,列举了这方面的实例以防遭难,并根据经验讲述讨伐共军的要领。小册子分交各部队供作参考。”

  冈村宁次在他的书籍中还痛心疾首地回忆起一场被八路军蒙骗的战斗:有一次,日军在碉堡里,看到远处来了一支送葬队伍,吹吹打打,很热闹。当队列行至碉堡旁时,日军队长等人完全不假思索地放下吊桥,衣衫不整地走出碉堡,乐哈哈地看着这支队伍。突然,送殡人群大乱,许多手枪一齐射击,日军队长应声倒毙,八路军随后冲入碉堡,将残军消灭。

  抗战时期曾在日军华北方面军任作战参谋的本政登士,在战后写过一本名叫《自卫队在前进》的书籍,他也提到了八路军假装送殡而歼灭日军的事例:共军的灵活机动和利用夜间行动,几乎可以说是神出鬼没。在谋略方面,共军同样有创造性的发展,使我们不得不甘拜下风的事例很多。日军部队为了讨伐共军,一到基地,居民手拿太阳旗在城门外列队欢迎。如果看不到居民,日军就要警戒,但军民如此热烈的欢迎,使日军疏忽大意进入城内。于是在城内同时受到四面八方的攻击,造成极大损失。这种事例在山西省发生过多起……有时,中国人送葬队伍在日军的碉堡前面通过,正当日军守备士兵以好奇的眼光看得人迷的时候,送葬的中国人从孝服里拿出步枪,从棺材里取出机枪,一起向堡垒开火。又如在堡垒或据点里干活的中国人或设法给守备士兵下毒药,或从里头锁住大门,使守备士兵全部被消灭在大门外。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本政登士在这本书中还写道,日军在抗战时期对八路军至少发动了几千次袭击,想要消灭八路军主力,但是收效甚微。他将八路军难以消灭的原因归结为,八路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兵就是民,民就是兵,根本分不清楚。

  在敌后战场,日本人完全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今天我们已经无从查找冈村宁次和本政登士所记述的这场战斗是哪场战斗。事实上,像这种运用智谋作战的战例,在抗战时期的八路军中经常会有。八路军不但把日军诱出碉堡进行歼灭,而且还会乔装打扮进入碉堡战斗。在一次乔装打扮进入碉堡战斗时,带队的居然是八路军冀南军区司令员陈再道,易良品的顶头上司,手下有兵将十万人,十年后的共和国上将,此时却身涉险地,化装侦察,日本人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的。

  陈再道奇袭的据点是河北省枣强县南部娄子镇据点,这个据点高大坚固,兵力充足,内有日军30多人,伪军上百人,伪警察十余人。八路军攻打多次,无法攻破。

  娄子镇据点里生活着150名日伪军,这150名日伪军像150头猪一样吃喝拉撒,每天早晨都需要老百姓进去打扫卫生,担水送菜。有一天早晨,冀南军区司令员陈再道率领十几个手枪排战士化装成老百姓进去了,事先已经和伪军队长联系好了,伪军队长带着陈再道来到了日军睡觉的房子里,手枪排一枪一个,将还在睡梦中的日军全部消灭了。

  当时,陈再道是冀南军区司令员。

  几年前,我偶然来到了冀南。在冀南,我先后到过清河、邢台、临西、平乡、巨鹿、武安、临泽、涉县等地方,我完全是误打误撞地进人了冀南敌后战场的深处,了解到了战争年代八路军很多震撼人心的故事。

  冀南抗战时期,猛将如云。

  司令陈再道刚猛异常,传说他每战必抡着大刀片冲上去,身先士卒,凶悍无比。气得徐向前多次警告他:“再打冲锋就毙了你。”陈再道除了刚勇,还极有智谋,经常化装侦察。有一天晚上,出外散步,在雪地上看到大量车辙印,觉察敌情,立即带领骑兵追击,步兵随后包抄,结果矸灭大量日伪军。

  政委宋任穷,人称“咬牙政委”,因为在抗战最艰苦的那几年,他总是说:“咬咬牙就过去了。”抗战时期,宋任穷先后有过三个儿女都饿死病亡。老大刚生下来,窑洞落土,掉落到脐带,感染身亡;老二刚一岁的时候,遇到冀南日军扫荡,将孩子寄养在老乡家中,结果饿死了;老三也是生下来寄养给老乡,饿死了。拥有十万兵力的冀南军区的政委连着饿死了两个孩子,可以看出当年的抗战有多么艰苦。

  以后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刘华清,此时在冀南军区政治部的组织部任副部长,后来升为部长。

  前面写到的卡尔逊曾经来到过冀南抗日根据地,当时刚好129师政委邓小平和副师长徐向前也在冀南,而129师师部在山西辽县,也就是以后的左权县,卡尔逊问八路军首长一个问题:“你们的师部在山西,而前线在河北,如果发生了战事,怎么来得及请示?”徐向前笑着说:“我们的部队各自为战,交战前不需要请示,游击战和正规战是不同的,只要打胜仗,怎么都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卡尔逊深为折服。

  老人们说,那时候八路军和百姓亲如一家,八路军刚来的时候,大家都看不起,穿得破破烂烂,连轻机枪都没有几挺,更何况重武器。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打过装备精良的日本人?陈再道也知道八路军被人看不起,就带着骑兵队在村庄来回跑,几百匹战马,呼啸而来,马蹄喟喟,马鸣萧萧,卷起几丈高的尘土,非常威风,每到一个村庄,就号召大家参军打鬼子。陈再道这招很管用。老百姓一看,八路军兵强马壮,就踊跃报名参军。

  八路军非常和气,到了百姓家中,扫院挑水,看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刚开始老百姓见到八路军还害怕,大姑娘小媳妇都躲起来,后来看到八路军一个个长得很精神,身体健壮,人品又好,就把家中最好的房间让给八路军住。几天后,八路军要开拔了,老头老太太拉着八路军不让走。怎么了?要让八路军给自己家做上门女婿。

  那时候村庄里养狗的人很多,而百团大战开始和以后的那几年,八路军都是夜间活动,老百姓担心狗叫声暴露了八路军的行踪,自发地把冀南的狗全部打死了。

  冀南的老人们说,那些年,八路军的武工队和情报员向日军渗透,日军的情报员和铁杆汉奸也向八路军渗透。双方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八路军的情报员白天侦察,夜晚八路军突袭,因为八路军武器低劣;而日军的情报员夜晚侦察,日军悄悄行动,白天突然袭击,因为他们的武器占有绝对优势。

  那时候的八路军一晚上都睡不了个安稳觉,刚睡着了,又突然起身转移,害怕被日军包围。外公曾经向我说过,他们最多的时候一夜转移了五个村子。

  白天的冀南,风平浪静,而夜幕掩盖下的冀南,剑拔弩张。如果将夜幕突然揭开,一定能够看到双方的军队举目可及,却都在悄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