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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烈的潢川 2

书名:老兵口述抗战史1本章字数:3858

  台儿庄激战正酣的时候,卡尔逊就来到了前线,会见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还进入台儿庄,与一线守卫的池峰城会见,他自始至终看到了台儿庄激战的场面。

  日军被击败后,卡尔逊又来到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台儿庄,他在给美国海军部的报告中这样写道:“日本人没时间掩埋他们的死者,到处都有黑色的残骸,说明直到最后一分钟,日军还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走到北部城墙外的田野上,我们看到了四辆被炸毁的坦克,坦克兵肿胀的尸体躺在外面。这种坦克是中型的,每辆配置一门54毫米口径的大炮和两挺6.5毫米的机枪。城北两英里的邵庄有个被中国军队摧毁的日军炮兵阵地,有近300匹战马被击毙。炮群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弹坑。几辆弹药卡车和拖车翻倒在这些房子的一侧。房子的墙壁变成了碎石瓦砾。墙内有25或35匹马的尸体,其他地方也到处横着马尸。显然是中国军队155毫米的大炮准确地击中了这个地方。”

  美国人的叙述笔法很精细,他们能够由表及里,透过结果来分析原因。卡尔逊留下的这份报告,带给我们的阅读快感远远超过当时古板的新闻报道。

  关于卡尔逊,我在后面的章节中还要详细写到。这个喜欢冒险的美国人,后来来到了中国北方根据地,跟着八路军学习游击战术,并把游击战术运用到了美国的太平洋战场,给了日军很大杀伤。

  日军两个精锐师团在台儿庄惨败,引起日本大本营的极大震惊。

  台儿庄大捷后,日军看到徐州附近集结了中国大量部队,

  便命令第5师团和第10师团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中国军队,又火速纠集了13个师团,向徐州方向疾进。

  此时,徐州一带的中国军队多达64个师,60万人。60万对付日军40万人,没有胜算,因为中国军队的装备和日军不能相比,而且徐州一带平原丘陵,最适宜日军机械化部队调动。再加上60万人聚集一地,后勤补给线又时时遭受日军轰炸,吃饭成了大问题。所以,统帅部决定弃守徐州,向河南、安徽的山区撤退。

  即使撤退,中国军队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59军老兵李长维说,我们依靠双脚一天只能撤退一百多里,而日本的卡车和坦克只要三四个小时就赶上了。而且,我们的撤退方向,日军的飞机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可能我们还没有撤人山区,就会被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全歼。

  李宗仁留下了两支部队阻击日军,这两支部队都是李宗仁的起家部队桂军。

  梁天恩参加了这次阻击日军追击的作战,他是第7军的一名排长。他说,在那种情况下,谁都知道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这是丢卒保车之计。然而,除了这种办法,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留下来阻敌的两支军队是:第7军第171师师长杨俊昌率领的一个团,坚守宿县,阻击沿津浦线南下的日军;48军173师副师长周元率领的1033团,坚守蒙城,阻击蚌埠方向西进之敌。

  蒙城三日血战,周元牺牲,全团战士2400人,损失大半。

  日军的包围圈没有形成,中国军队就撤离了。

  张自忠带着59军从山东撤往湖北。李长维说,这一路上,所经过的村庄都是空荡荡的房子,因为日本人要来,老百姓们都躲进了山中。有的人家锅碗瓢盆都还在,显然走得很仓促。那时候,一口铁锅就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财产。

  天下大雨,士兵们没有地方躲雨,就走进了这些虚掩的或者敞开的房间里,炕面上、地面上都是人,刚刚躺下去就鼾声大作,可是睡着睡着就睡不着了,不断地扭动,不断地翻身,在身上到处抠抓,指甲划过皮肤的窓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后来,有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到房子外面,看到雨停了,就在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篝火,光着身子,把衣服放在火焰上使劲抖动,火焰噼噼啪啪作响,突然蹿高了,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到房子里继续睡觉。很多人看到这个好方法,也跑到院子里,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火焰上抖动。

  掉落在火焰里的,是虱子。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但是59军的单衣还没有发下来,部队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变换地点,单衣不知道该送往哪里,就算送来了,也不够一人一件。老兵说,那时候,一个班才平均一条毛毯,冬天来了,还穿着草鞋作战。

  因为不能讲究个人卫生,有一种叫作疥疮的皮肤病开始在部队里蔓延,皮肤瘙痒,一抓就破,让人痛苦不堪。到了河南境内的一个地方,当地有很多温泉水,水中含有硫黄,可以医治皮肤病。59军破例放假两小时,大家争先恐后跳进温泉里。

  张自忠将军的侄女张廉瑜此后回忆说,1938年6月,伯母患病,父亲派家里的用人宋茂堂给伯父送去一封信。那时,伯父已率部从台儿庄撤下,到豫南许昌驻马店一带整训队伍,他的军部设在一个关帝庙里。伯父接到家信后,给伯母回了一封信,让宋茂堂缝在衣领上带回。这封信字写得很大,只有34个字,大意是:接七弟信,知你患病,盼望你安心治疗,多加保重,能早日恢复健康。伯父在驻马店休整了几个月,武汉保卫战打响后,又率部开到潢川阻击日军。后来,他通过设在天津的秘密电台与家联系,让全家迁往上海。

  这时候,张自忠升为33集团军总司令。

  那时候的条件极为艰苦,但是老兵们提起当年的生活,都充满了民族自豪感,很多人能够随口咏出当年的文章:壮哉中国,名列四强;物产丰富,人多地广。省有卅五,彼此接壤:苏浙皖赣,川黔鄂湘,云南福建,东西两广,冀鲁晋豫,陕甘宁康,察绥热河,青海新疆,东北三省,新分九疆,台湾收复,失地重光……

  台湾在甲午战争后的1895年被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在1931年被日本人占领。

  1938年5月,徐州会战刚刚结束;1938年6月,武汉会战又开始了。时间仅仅相隔一个月。

  张自忠带着部队刚刚从山东撤退到河南潢川,席不暇暖,又参加了武汉会战,在武汉北面阻击增援的日军。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月。武汉会战结束后,抗战就转入了相持阶段。

  这15个月里,正面战场一直后退失地,为什么不能视为失败?蒋介石曾经说过一句话:“全国军队之后退,绝不能谓为日本之胜利。”15个月过后,中国军队实力仍在,而日军却再也无力进攻。抗战一开始,中国军队就遵循蒋百里的战略方针,以空间换时间,消耗敌人。中国地域广阔,有着广泛的辗转腾挪的空间。当年的中国,方针为长期抗战;当年的日本,方针为速战速决。15个月过去了,中国的战略方针实现了,而日本的战略方针失败了。

  这15个月里,中国军队组织了四次大的会战,分别为忻口会战、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而大小战斗更以千百计。四次大会战中,最波澜壮阔的是武汉会战。武汉会战,地域涵盖安徽、两湖、河南、江西。中国参战部队高达118个师,远远高于淞沪会战的70个师;日军的兵力也是历次会战中投入最多的,高达14个师团,是日军所有兵力的一半。

  武汉,是当时国民政府控制的最后一个重工业城市,日本想当然地认为,武汉丢失,退入西南农业山区,中国就会灭亡。

  所以,日本远在七七事变前夕,就制定了第一个占领武汉的计划:华北方面军沿着平汉铁路向南直取武汉。平汉铁路是中国第一条铁路,是当年张之洞修建的,从北平直达武汉。可是,日军占领了华北后,华北方面军却被八路军的游击战争捆住了手脚,铁路常常被破坏,公路常常被挖掘,炮楼常常被端掉,小股日军常常被歼灭。这一时期,八路军较大规模的战斗就有平型关战斗、七亘村战斗、广阳战役、晋察冀军区围攻战役、晋西北反围攻战役、午城井沟战斗、易涞战役、神头岭战斗、漳南战役、长岗战斗、薛公岭战斗……敌后战场和正面战场的两支中国军队密切合作,共同对外。

  日军不得不放弃了第一个方案,于1938年4月又制定了第二个进攻武汉的作战计划:在黄淮之间集结兵力,沿着平原地带进攻武汉。

  第二个方案仍然有利于日军的机械化部队运行,而不利于中国的草鞋部队行进。黄淮平原,位于河南省东部、山东省西部的黄河以南,及安徽省、江苏省的淮河以北。这个平原由黄河、淮河下游泥沙冲积而成,地形极为平坦,交通便利,阡陌道路四通八达。然而,就在大量日军集结在了黄淮平原地区,准备西向进攻时,花园口决堤了,汹涌的黄河水掀起冲天巨浪,淹没了黄淮平原的所有道路,日军的重型武器陷入黄色的淤泥中难以自拔,汽车、摩托车在泥泞中裹足不前。

  花园口决堤,尽管迟滞了日军的步伐,但是却给广大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无数百姓举家搬迁,走上了背井离乡的流亡之途。战争,说到底是为了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而轰炸花园口,完成了日军想要完成的任务。所以,这是一着臭棋。

  花园口被炸后,日军开始实施第三个方案,集中兵力,沿着长江航线进攻武汉。

  三个进攻武汉的方案,一个不如一个。沿着平汉线进攻是上策,沿着黄淮平原进攻是中策,沿着长江进攻是下策。如果沿着长江进攻,中国军队只要扼守长江一线,日军就进退两难,而且,几十万日军摆渡,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船只?日军的运营能力远远达不到一次性运输几十万兵力,此时日军兵力被分隔在黄泛区各个地方,怎么办?日军只好将庞大的军队沿着铁路线运到了江苏连云港,然后从连云港装船运到吴淞口,再从吴淞口沿着长江北上,来到安庆,然后在安庆进行集结,然后再水陆两路,向武汉进攻。同时,命令黄泛区各线的日军向武汉集中。这个方案是下下策。

  日军折腾来倒腾去,让中国军队有了充足的布防时间。

  名为武汉会战,却不战于武汉。

  武汉保卫战吸取了南京保卫战的教训,将兵力广泛分散在武汉外围,由死守变为游击,从武汉外围的两湖、河南、江西、安徽等地,全方位地牵制日军。

  中国军队知道在日军机械化的武器进攻中,武汉难以坚守。所以,一方面命令各地严防死守,一方面将武汉的重工业设备,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在宜昌,然后走水路运往重庆。可是,要运输这些设备,没有那么多船,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挺身而出,不分昼夜地抢运战略物资,当武汉失守,长江枯水期来临的时候,中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胜利结束。

  徐州会战刚刚结束,在遥远的陕北窑洞里,毛泽东开始写一篇即将对抗战产生重要影响的文章——《论持久战》。

  这篇长达五万字的文章,毛泽东连写八天九夜,用毛笔书写,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