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反攻开始了
1943年春天,中国驻印军从蓝姆伽开往利多。
反攻开始了。
中国驻印军既要打败盘踞在缅北的日军精锐师团,还要掩护工兵修筑公路,任务极为艰巨。一位英国军官对新一军的将士们说:“你们的部队想从野人山打出去,还要掩护中国和美国的工兵修筑一条公路,实在比登天还难。你们就算从野人山打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从利多向南50里,就是野人山,吞噬了中国数万将士的野人山,印度人叫作鬼门关。几千年来,除了中国远征军从野人山穿越过,再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而现在,还是野人山,还是日军18师团,还是新38师和新22师组成的新一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后来,新一军的势如破竹和玩命打法不但把英国人惊呆了,也把日本人惊呆了。
新38师是新一军的先头部队,侦察连是新38师的先头部队,谍报队是侦察连的先头部队。
新一军谍报队员吴作勇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间是1943年,地点在印缅边境一个叫作临冈萨卡的地方。
那次,吴作勇和三名老谍报队员执行任务,他走在队伍中的第二位,这是三位老兵为了保护他。每个人之间相距十几米。走着走着,最前面的战友突然发出卧倒的手势,吴作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匍匐到了战友身边,询问究竟怎么了,战友悄声说:“前面发现了日军的小股部队。”吴作勇左看右看,仔细倾听,既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他将信将疑地问:“我怎么没有看到?”战友悄声说:“等你看到了,你就没命了。”
缅北丛林遮天蔽日,日军早在新一军反攻前,就占据了山中的重要山头和关口,而且,为了防备新一军偷袭,日军还经常派出小分队,在密林中搜索。除此之外,日军的狙击手还埋伏在新一军必经之路的大树上,构成交叉火力。他们拎一袋大米,持一杆步枪,就能在大树上坚守一个星期。
日军18师团号称“丛林战之王”,它的战斗力在日军所有师团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吴作勇所在的谍报队每次执行任务的时候,都会分成几股,冒着巨大的危险搜索,然后在指定的地点会合,交流情报,哪些地方有缅北土著的村庄,哪些地方有河流,哪些地方有道路,哪些地方有敌人的火力点,这些情报汇总后,就会交给师部。
吴作勇是一名猎人,谍报队的每个人都是猎人,丛林侦察生活锻炼出了他们极强的感觉,他们能够从风中嗅出前方是否有人,丛林潮湿,敌我双方的衣服都是很多天没有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吴作勇他们能够从风中飘来的汗腥味判断前方有多少人;他们还能从地上的脚印判断是否有敌人走过,日军在国内经常穿木屐,大拇脚趾经常用力,所以即使穿着皮鞋和胶鞋走在丛林里,因为着力点不同,留下的脚印也不同;他们还能用枪声来侦察,枪声是“嘎——勾”,那就说明是手持三八大盖的日本人,如果枪声是“突突突”,那就说明是手持冲锋枪的自己人;他们还能从荒草的倒伏状况判断对方的兵力和火力,从鸟的叫声判断是否有敌人的埋伏……
做侦察兵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新38师反攻的时候,都会以吴作勇他们提供的情报作为参考。
新一军刚开始的战争斗行得异常顺利,李鸿率领的新38师114团一天之内攻下了日军控制的四座山头,不仅解救了被日军追赶的英军,而且打开了通往野人山的大门。李鸿,被欧洲人称为“东方的蒙哥马利”。
114团后面紧跟着中美工兵,他们将道路也修到了野人山山口。这条路后来被人们称为“史迪威公路”,以纪念率领中国远征军反攻缅甸的史迪威将军。
在野人山山口,中国士兵们在道路边竖立了一块路牌,刷着红色油漆,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此路通往东京。”
这群中国士兵,决定从印度的利多出发,一路向东,光复本土,直捣东京。
新38师114团的将士们,和随后来到的112团,相继开进了野人山,他们看到两年前远征军倒下的躯体,此刻已经变成累累白骨,白骨层层累积,最下层的埋进了沃土,最上层的覆着枯叶,他们跪倒在地,收殓骨骸,然后掘土安葬。在安葬远征军遗骸的旁边,竖立了一块巨大的山石,他们勒石为记:“此恨不雪,枉为炎黄后裔。”
所有的将士们肃立在墓碑前,脱帽致哀,然后,举起如林的枪支,打完了枪中的子弹。
新一军的战斗力让“老乔”史迪威震惊,让英军震撼,让日军震恐。
几十年来,英国人和日本人都会提起新一军的李克己营。
李克己营,其实当时不足一个营,只有一个加强连,不足200人,他们是由营长李克己率领的。这个加强连在野人山的大龙河岸边,与日军一个大队对峙36天,日军这个大队也是加强大队,人数多达1200人。
1200名日军围攻200名中国军队,时间长达36天,比例高达6:1,不但没有消灭中国军队,自己反被增援的中国军队全部剿灭,一个不留。18师团师团长田中新一引为“此生最痛之耻辱”。
新一军要穿越野人山,先要进入胡康河谷。
胡康河谷有四大河流:大龙、大奈、大宛、大比。大龙河是新一军需要渡过的第一条河流。
112团在进攻大龙河的时候,盟军的情报机构说,大龙河没有日军的主力部队,仅有200名缅甸人组成的“伪军”和几名日本军官防守,伪军是没有战斗力的,在中国是这样,在缅甸还是这样,在世界各地也几乎都是这样。然而,实际上防守大龙河的不是200名伪军,而是55师团和56师团的两个联队。
112团1营营长李克己最先向大龙河畔的日军阵地发起进攻,他们迅速占据了一个叫作于邦的村镇。于邦地处水路交通要道,三面是茂密的森林,一面是大龙河,稍有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兵家必争之地。
李克己营在于邦刚刚布防完毕,准备迎接后续部队渡河,日军55师团的一个大队就将他们团团包围。现在,李克己营退无可退,甚至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唯一的选择就是坚守,等待援军。
援军在哪里?援军在野人山的另一面,而且还被其他日军死死纠缠。盟军错误的情报让李克己营走人了险地,甚至是死地。
营长李克己将全连人分成了八组,每组把守一个据点,每个据点都可以用火力互相支援,第九组是预备队,哪里有险情,就去哪里。一连有九班,刚好一班一组。组和组之间的空隙都埋有手榴弹和手雷,手榴弹和手雷用细细的线连接着,在枯藤遍地的丛林里,即使仔细观看也看不出来。另外,他们还砍伐树木,堆积在路口,建立了六处路障,即使坦克也无法开过来。
现在,他们严阵以待,就等着仇家上门报到了。
于邦的北面有一棵巨大的榕树,主干直径一丈有余,支干多达几十条。生长在南方的榕树与所有的树木都不同,榕树长大后,枝条上就会长出很多气根,气根垂直向下,触及地面,又会长出一棵小榕树,小榕树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又长出了气根……就这样,一棵榕树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实际上,它还是紧紧团结在主干周围的一棵大榕树。
于邦的这棵大榕树后来成为了传奇。
爬上这棵大榕树防守的那一班战士也成为了传奇。
这棵大榕树成为了战士们的瞭望哨,他们藏在密密的树枝树叶背后,日军的所有动向一目了然,而日军却看不到他们。战士们还在树上建立了一个轻机枪阵地,轻机枪可以旋转360度进行阻击,而日军的枪弹无法打进粗壮坚韧且潮湿多汁的树身,炮弹也对密密层层比牛皮更为柔韧的枝叶无可奈何。
这棵大榕树,就是最好的防御阵地,就是一面硕大无朋的盾牌,可以抵挡任何常规武器的盾牌。
整整36天,日军始终没有放弃对这棵大榕树的进攻,却始终没有攻下大榕树。白天,榕树下的日军尸体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血水恣意流淌,浇灌草木;夜晚,日军把这些尸体拉回去焚烧,举行沉痛的哀悼仪式,恶臭弥漫在丛林之上,星空之下,久久不散。
大榕树成为了日军的噩梦。
李克己营以200人之力之所以能够抵挡日军一个大队1200人的进攻,还在于飞虎队的支援。
当时,飞虎队不但要协助驼峰航线运送外援物资,还要保护西南上空的安全,配合中国军队在战场上痛击日军,仅有的数百架飞机让飞虎队捉襟见肘,但是,飞虎队没有忘记李克己营这一连人,每隔几天,就有一架小型运输机飞临于邦上空,把给养和枪弹投往大榕树上。大榕树,就是空投的最好标志。
但是,空投的物资还是太少,战士们只能吃个半饱,而枪弹更要节省着使用。曾经有一天,那架小运输机被日军打伤了翅膀,摇摇晃晃地落在了野人山的那一边,此后的几天,战士们只能挖掘芭蕉,取根果腹;砍开葛藤,取水止渴。那几天,日军的进攻前所未有的猛烈,可还是无法突破战士们的封锁线。
李克己营被围的第36天,孙立人亲率114团从野人山的另一边赶来,击退了围攻的日军,解救了这些在包围圈中苦苦支撑的战士。大榕树外,杀声震天,李克己营看到援军,群情振奋,一齐冲出。激战一个时辰,日军一个大队无一逃脱,就连联队长藤井小五郎也被击毙,剩下的13名伤兵全部做了俘虏。
打扫战场时,战士们从很多日本新兵的衣服口袋里看到有“千人针”和“鬼符”之类的玩意儿。从日本本土补充而来的新兵,早就听说过新一军的威名,他们害怕成为异乡的孤魂野鬼,就寄托神灵保佑他们能够活着回去。
吴作勇说,新一军渡过大龙河后,沿途看到路边贴着很多歪歪斜斜的字条,上面写着:“中国兄弟不要追吧。”“我们不在这里和你们打了。”新一军战士看着这些日本人书写的字条,全都笑了。
日本鬼子死尸的身上,除了“千人针”和“鬼符”,有的人口袋里还有一张素描画像,画像上的人物身材高大,足蹬马靴,头戴布帽。新一军的将士们都不明白,日本鬼子的身上为什么要带着这样一张素描画像。
13名日本伤兵中,有一个名叫今田宽敏的战俘,侦察连通过审讯今田宽敏后才知道,画像上的人物是孙立人。田中新一要求18师团的每个狙击手和机枪手的身上都揣着这张“孙立人”的画像,以便在战场上对孙立人施放冷枪。可是,田中新一不知道此时孙立人的外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肤色黧黑,满脸胡须,打着绑腿,头戴钢盔,和士兵们一起冲锋。远征军开始反攻的时候,孙立人就发誓说,打不通胡康河谷,决不剌须。
在正面战场的将军中,孙立人是一个另类。
很多新一军的老兵都能讲起老军长孙立人的一些往事。
第一次入缅作战的时候,新一军在卡萨掩护英军撤退,撤退时经过了一座大桥,惊慌失措的英军坚决要炸桥,以阻断日军的追路。孙立人坚决不让炸桥,因为新一军断后的一个连还没有追上来。英军装好了炸药,孙立人叉开双腿站在桥头,英军始终不敢点燃炸药。半小时后,断后的那一连战士赶上来了,一点名,缺少三名战士,孙立人让继续等候。过了十几分钟,三名落伍的战士相互搀扶着走过桥头,孙立人才同意炸桥。此时,日军已经追到了桥的另一边。
新一军军纪很严明。有一次,孙立人正在讲话,突然雷鸣电闪,飞沙走石。孙立人直立不动,所有战士也都直立不动。风雨中传来了孙立人的讲话声,也传来了战士们的喝彩声。风雨过后,孙立人讲话完毕,战士们才解散。
孙立人对八路军极为敬佩。有一次孙立人在讲话中说:“八路军之所以总能打胜仗,是因为长官冲锋在前,以身作则。”孙立人在这次讲话中还举了一个事例。有一年冬天,天气寒冷,八路军战士没有御寒的棉衣,长官就把衣服脱了,站在寒风中,他大声喊道:“寒冷专门欺负胆小人,我现在光着上身,但是我感觉不到寒冷。”然后率先奔跑。战士们看到长官这样,也大声唱着军歌,跟在后面奔跑,“这样,大家自然就感觉不到寒冷了。”
老兵们还告诉了我这样一件事情。
缅北战事结束后,新一军开回国内的某一天,蒋介石站在吉普车上视察新一军,看到威武雄壮的军人过后,站立在旷野上的是一排排儿童,他们挺着单薄的胸脯,神情带着大人才有的肃穆,烈日当空,他们的脸上汗流如注,但是没有一个人抬手擦汗。蒋介石非常惊奇,就走下吉普车询问,一个略大一点的儿童回答说,他们是新一军的童子营,最大的12岁,最小的五岁。蒋介石继续询问,那个儿童说,他们都是孤儿。随同的记者看到这种情形,趋步上前采访。于是,新一军收留战争遗孤的事情才被人们知晓。
从淞沪会战开始,新一军的前身税警总团第4团就收容战争中的孤儿。来到缅甸后,新一军仍然收养华侨的孤儿。抗战时期,新一军居然收养了各地孤儿1400多名。为了培养这些孤儿学文化,新一军还聘请先生教他们文化课。从北京大学毕业的孙克刚就曾经教过这些孤儿国语课程。
后来,这些孤儿去了台湾。在台湾,他们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孙立人被软禁后,蒋介石疑心重重,认为这些“童子军”会是祸患,便将他们解散了。这些九死一生的孤儿,生活面临极大的困难。他们互相关心,互相勉励。几十年后,他们中出了很多教授、律师、科学家。
渡过大龙河后,进入胡康河谷腹地。
两年过去了,这里依旧瘴疠弥漫,蛇蝎蜿蜒,日光依旧无法穿越厚厚的树层,风中送来的依旧是虎啸猿啼,时光似乎在这里凝固了,四万远征军的冤魂依旧在午夜的山林中游荡。在密密的丛林中,他们无法找到回家的路。这么长的时间里,四万远征军的遗骨暴露在异国的风中,无人问津。他们的冤魂依旧在异国的夜色中游荡,寻找着回家的路。
两年来,日军在胡康河谷的每一处隘口都修建了坚固的碉堡,每一座山脚都修建了隐秘的工事,他们等待着中国远征军从这里经过,而远征军要回国,胡康河谷又是必经之路。日军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中国远征军想要通过胡康河谷,至少要付出十万人的生命。日军像守株待兔的农夫一样等待着中国远征军,等得花儿都谢了,等得花儿又开了,可还是没有等到中国远征军。
吴作勇他们的谍报队早就侦知了胡康河谷里敌军坚固的防御阵地,并将这些防御阵地的布防图提交给了师部。孙立人审时度势,果断采取了大迂回的战术,一直插到了孟关的背后。孟关是胡康河谷腹地一座重要的关口。
《孙子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孙立人就是要以奇制胜。
日军封锁了所有路口,等待着中国远征军自投罗网。在日本人的作战计划中,只要封锁了路口,中国人就插翅难逃。他们储存弹药,加固工事,准备和中国人大打一场。但他们没有想到,在那个鲜花盛开的季节,他们得到的是后路被切断的消息。
他们欲切断中国人的后路,没有想到中国人反而切断了他们的后路。直到战争结束后,他们才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新38师中,将士们的配置除了枪弹外,还有与丛林有关的工具,每两人一把锯刀,每班一个指北针,除此之外,每人一顶蚊帐,一盒奎宁,而且,每个人都会游泳,都会爬树,会借助钢盔、背包、水壶等随身可以借用的东西游泳,会背着几十斤重的装备爬树。他们逢山开路,遇水凫游,当日本人在隘口严阵以待的时候,他们已经迂回到了日军的背后。
这些中国士兵先攻击了日军后方的炮兵阵地,这些缺乏短兵相接的作战能力的炮兵很快就做了俘虏。后方失守的消息传到坚守隘口的日军耳中,立刻阵脚大乱。后方失守,意味着前方日军的水源、给养、伤兵运输渠道都被切断,日军被迫回头寻找远征军作战。现在,攻守双方的形势彻底发生了变化,中国军人以逸待劳,边吃着牛肉罐头,边打着暴露在枪口前方的日军;日军劳师远征,胆战心惊、气喘吁吁地寻找着中国军人,直到死亡前还饿着肚子。
就这样,曾经被日军认为远征军必须付出十万生命的胡康河谷,被轻易攻破。
很多年过去了,人们都还津津乐道着这样一件事情。在一个叫作瓦鲁班的地方,中国驻印军的战车营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刚要靠近,山洞里就射出了一串子弹。这一串子弹惹怒了战士们,他们把坦克炮口对准洞口,两发炮弹过后,山洞里没有了动静。战士们进去查看,一个个欢呼雀跃,他们没有想到,山洞里倒了一地鬼子,光是大佐就有十几个,墙壁上挂着还在燃烧的地图,墙角堆放着一排电台。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两发炮弹,打掉了日军18师团的指挥部。
战士们清扫战场时,找到了日军18师团的关防大印,还有田中新一的私人印章,而师团长田中新一在炮弹攻击前,沿着地道仓皇逃遁,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18师团是日本军队中最擅长丛林战的一支军队,然而,他们的丛林作战技术在中国军队大手笔的作战艺术面前,就显得很小儿科。艺术永远比技术高一个层次。18师团在向日本大本营的回复电文中说:“中国军队思乡心切,士气旺盛。”他们像一个总是在强调客观原因的失败者一样,把新一军无坚不摧的战斗力归结为是“想家”了,着实可笑!
中国军队的辉煌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