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冕之王
一篇批评报道最好要有两方面的声音,如果没有这位行长的采访,这条片子就是不完美的,虽然沉默也是一种表态,但终归是美中不足。何旋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但是姚琐涵已经按捺不住了,大声骂道:“你他妈哑巴呀?”
1不共戴天的仇人
姚琐涵死了。
《顺宁新闻眼》炸开了锅,这个消息最先由李晓涛传播开来,然后就一传十十传百,当天晚上就传到了每个同事的耳朵里。于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谈论姚琐涵的死,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他跟何欢欢夭折的恋情,然后每个人都唏嘘不已一番。何欢欢的心情比较复杂,毕竟她曾经喜欢过姚琐涵,起码姚琐涵曾经是名候选人,如今他突然遇难了,她还是很伤心的,但也仅仅是失去了一个同事的伤心。苏楚宜的心情则比较复杂,姚琐涵是他曾经的情敌,而且这个情敌一度非常强劲,自己本来几乎没戏了,可谁都没想到,事情后来有了转机。跟姚琐涵相比,苏楚宜不够成熟,由于爱说话,尤其爱讲笑话,于是便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而轻佻,是很难赢得美人归的。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妙,在同事们看来,何欢欢长得并不算太出众,在美女如云的电视台,她只能算是中品。那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有点胖,脸蛋圆圆的,白白的,美中不足的是,总有几粒青春痘倔强地生长着。但是在苏楚宜和姚琐涵看来,那些不是缺点,而是优点,胖是丰腴丰满,青春痘是可爱的精灵。总之,情人眼里总是出西施的。
如今,姚琐涵死了,苏楚宜不知为何有点愧疚了,在这之前,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捡了便宜,而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如姚琐涵了。
上午,每个记者都接到了制片人樊玉群的短信,通知他们中午开会。每个人都不胜其烦,中午正是休息的时候,开什么屁会啊?但是制片人的通知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只好去了。这些敏感的记者一猜就知道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什么,樊玉群以官方会议的形式通报了姚琐涵的死亡。他先是对姚琐涵的遇难表示惋惜,说他是优秀的记者,总是冲锋在前,多年来做出了非常优秀的成绩。同事们陷入了对老姚的追忆中,不少人眼眶湿润了,还有人忍不住啜泣起来。但是谁都没想到,樊玉群接下来的发言让每个人都感到吃惊继而愤怒,也许樊玉群只是想借此杀鸡儆猴,姚琐涵的意外遇难被他拿来做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他本以为这番说教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却没想到,下属们眼中的怒火简直要把他烧得体无完肤了。
他是这样说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姚琐涵没有迟到,按时上班准时采访,他也不会出事了。所以,以后大家采访要积极主动一点,准时准点不迟到。”
就是在这时候,他感到一股杀气,几十双眼睛愤怒地盯着他。会议室里本来还有啜泣的声音,此刻则声息全无,他只能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声。他知道自己言多必失捅了马蜂窝了,赶紧回旋道:“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对,不过理还是那个理。姚琐涵虽然走了,但是我们的工作还要继续完成,今后我们每个人都要以老姚为榜样,做好本职工作,完成好每一次采访任务。”
在瞪视他一会儿之后,很多人的眼神收敛了一点。樊玉群赶紧进入下一个议题,重复了一遍对这次事故报道的几点要求,最后又说道:“另外,这次日全食,台领导已经决定进行全程直播,希望大家也做好准备。”
会开完了,每个人都大感意外,因为这次会开得好短,实在不是樊玉群的风格,大概是因为刚才说错话了,想早点收场吧。可偏偏这时,苏镜来了。这个消息是由坐在门口的苏楚宜先报料的,他嚷道:“何旋,你老公喊你回家吃饭。”同事们都笑了,苏镜也笑了。
何旋迎上前来问道:“你来干嘛?”
苏镜小声说道:“我找你们领导告你刁状。”
樊玉群迎上前来,开玩笑道:“苏队长,来探亲啦?”
《顺宁新闻眼》此前曾发生过两起命案,那时候樊玉群还是个小角色,所以跟苏镜并没打过交道。直到何旋婚礼的时候,他才算认识了苏镜。此时,他自然想不到,他面临着跟前几位制片人一样的使命,提供死者的详细情况。
苏镜离开殡仪馆后,心存侥幸地来到事故现场,希望能找到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可是整栋楼都已经塌了,还到哪里去寻找线索?唯一的办法只能调查姚琐涵的社会关系了。
苏镜一走进会议室,乔昭宁就看见了,此时他迎上前来,问道:“苏队长,找到什么了吗?”
苏镜沉着地点了点头。
当樊玉群得知姚琐涵是被谋杀的时候,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苏镜很想低下头研究一下他的扁桃体,但是办案重要,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副制片余榭倒很沉着,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他被人捅了一刀。”
杨湃是一个工作狂,当他接到了苏镜的指示后,立即将姚琐涵的尸体带回了鉴定室,将姚琐涵身上大大小小每个伤口都检查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致命伤正是背部那个伤口,那里直通心脏。根据伤口推断,凶器是一把宽五厘米单面开刃的匕首。死亡时间大致是昨天晚上10:00—12:00。
苏镜说道:“我想了解一下姚琐涵的详细情况。”
樊玉群喃喃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他怎么会被杀了呢?谁会跟他有仇呢?”
余榭说道:“姚琐涵工作是很积极的,只要遇到感兴趣的选题,整个人就变得激情四射,他主要做一些社会新闻,特别有正义感,好打抱不平,何旋就跟他合作过多次。不过,脾气有点大,经常为了片子的事情跟我们吵架。”
“吵架?”
“这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不提也罢。”
樊玉群说道:“苏队长,你们会不会搞错了?他会不会是自杀?”
“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失恋了啊,”樊玉群说道,“最近他反正一直很消沉。”
“他女朋友是谁?”
“其实也谈不上是女朋友,”余榭说道,“他只是在追我们的一个女记者,结果没追到。关键是,他跟苏楚宜本来关系很好,却没想到两个人同时喜欢上人家了,最后那记者选择了苏楚宜,老姚就有点受不了。”
苏楚宜,他是打过交道的。美女主持被谋杀一案中,这个苏记者曾经是重要嫌疑人。
“姚琐涵社会关系怎样?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樊玉群说道:“社会关系我们就不清楚了,但是仇人应该是没有。如果说得罪过什么人,那他得罪过的人还真不少,干记者这行,我们谁没得罪过人啊?可以说,没得罪过人的记者就不是好记者。”
苏镜一阵头昏脑涨,两年前,也是在这个《顺宁新闻眼》,几个记者连番被杀,他最初也以为是批评报道惹祸上身,于是把记者大佬们批评过的每个当事人都调查了一番,最后累得够呛却一无所获。难道这次又要重复老一套?他想起来就发憷,实在不行就让小弟们去干吧。
“那他把谁得罪得比较深?”
“刚倒闭的美光地板你知道吧?”
“知道。”
“那就是姚琐涵的手笔,”余榭说道,“今年‘3·15’前夕,是他做了第一条揭露美光地板进行虚假宣传欺诈消费者的新闻,此后又进行连续报道,最终引起网民的关注,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讨伐,工商质检迫于压力查处了这家公司,并最终导致公司倒闭。”
苏镜沉思着,如果自己是美光地板的老总,这个姚琐涵还真可以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2死者的情敌
苏楚宜是老熟人了,所以苏镜开门见山,问道:“听说你跟姚琐涵有点小矛盾啊?”
苏楚宜被问得一愣,说道:“何旋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这可不是何旋告诉我的,是你们制片人说的。”
“妈的这王八蛋怎么就管不住他那张臭嘴啊?”
“别激动别激动,你激动个啥啊?”
“我这是自由恋爱,一个大老爷们还这么喜欢嚼舌根,他跟你说这个干嘛呀?”
“因为姚琐涵死了。”
“老姚死了,关我什么事?”
“他是被杀的。”
“那个火车司机跟他有仇?”
苏镜知道,这个苏楚宜即便在盛怒之下也不忘贫嘴的老本行,赶紧实话实说:“在事故之前,他就已经遇害了。”
“谁干的?哦……所以你准备怀疑我?”苏楚宜怒了,接着又笑了,“两个人争一个女人,我赢了,然后我还不甘心,要把输的那个人干掉,你觉得这事说得通吗?”
“说不通。”
“这不就结了?”苏楚宜接着又问道:“你确定老姚是被杀的?”
“确定。”
“太奇怪了,老姚也没得罪过谁啊?”
“他的社会关系怎么样?”
“好像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刚才你们副制片余榭说,姚琐涵经常为了片子的事跟他们吵架,是怎么回事?”
“片子被毙了呗,老姚的片子经常被毙,”苏楚宜说道,“他总喜欢去搞那些负面新闻,但是有些负面新闻是不能乱搞的,搞回来也是要被毙掉的。就拿去年那事说吧,有个开发商看中了四洲水库,觉得风景特别好,就去搞旅游开发了。四洲水库可是当地老百姓的饮用水水源啊,周边都是一级水源保护区,是不准兴建任何项目的,当地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反对,但是那开发商就是我行我素,环保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姚琐涵知道这事了,就拎着机器采访去了。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人还没回到台里呢,人家电话就打到领导那儿去了,等老姚回来后得知这片子不能发,顿时暴跳如雷,把樊制片骂得狗血喷头,樊制片火气也大,两个人就在办公室里,一个比一个声音大,最后差点儿动手,幸亏被拉开了。樊制片说,你觉得你能耐吗?你有本事骂钱市长去。”“哪个钱市长?”“钱皓啊,就是刚被抓的那个,”苏楚宜说道,“那个项目如果没有钱皓的支持根本开不了工,后来不是也查出来了吗,钱皓收了人家一千万。”“他经常跟领导吵架?”“反正没少吵过。”
3上海“楼脆脆”与三角恋
乔昭宁身材挺拔,肤色白皙明眸皓齿,此时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就等着苏镜先来个开场白了。苏镜没让他失望,说道:“乔记者眼光很敏锐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乔昭宁说道,“好歹我跑公安线也跑了几年了啊。”话刚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骂人了,面色羞惭,干笑着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镜被这个人弄得哭笑不得,说道:“你有什么看法?”
“一头雾水,”乔昭宁说道,“姚琐涵这人挺不错的,他除了跟领导不和谐,跟我们关系都很好。”
“不过你们领导还是很肯定他的。”
“那是,水平摆在那儿嘛!”乔昭宁说道,“不像有些人靠关系上去了,就以为自己真有什么天大的本事。”
“姚琐涵曾经搞倒了一个公司,你觉得那个公司老板会不会特别恨他?”
“恨他的人多了去了,何止这一个公司啊?前几天他还把一个银行行长搞得灰头土脸的呢。”
“怎么回事?”
“苏队长,你们两口子在家里都说什么啊?”乔昭宁笑道,“难道整天就是‘亲爱的我爱你你爱我’这样的对话吗?你们从来不聊聊彼此工作上的事情?”
苏镜被乔昭宁批评得哑口无言,但是灵机一动说道:“我们主要关心的是世界大事,比如说,中国的登月计划什么时候实现啊!美国什么时候抓到拉登啊!中国人什么时候获得诺贝尔奖啊!”
“你们太高尚了!你们就是传说中的革命同志啊!”乔昭宁把苏镜打趣一通这才说道,“每家银行的柜台上都立了一个牌子,说是钞票当面点清,离开柜台概不负责。但是有一位林小姐在柜台取钱回到家后,却被银行追上了门,说是钱给多了要她退还,林小姐说没多所以绝对不退还。结果,银行就把林小姐的账号冻结了。林小姐投诉到我们这里来了,老姚就去了,结果做出来的片子让我们大吃一惊,那个行长竟然对着镜头大叫‘我就是法律’。这句话播出后炸开了锅,视频传到网上之后,网友对他展开口诛笔伐。后来,银行方面赶紧联系老姚,表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林小姐的账号也解冻了。”
苏镜叹道:“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狂的行长?”
“是啊,他就是这么狂,但是狂人也总有人收拾他,他不是就被老姚给收拾了?”
“我还是搞不懂,一个行长怎么会这么没素质呢?他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没水平的话?”
“我也不知道,”乔昭宁说道,“反正播出来就是这句话。唉,这事你问你家何旋去啊,我记得老姚就是跟她一起去采访的。”
“这家伙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
乔昭宁哈哈笑道:“得回去打一顿,这女人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必须让她养成早请示晚汇报的习惯。”
两人笑了一会儿,苏镜又问道:“苏楚宜和姚琐涵的三角恋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与上海莲花河畔景苑那栋倒塌的‘楼脆脆’有莫大的关系。”
“什么?”苏镜竖起了耳朵,不明白“楼脆脆”与三角恋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乔昭宁继续说道:“何欢欢是新来的记者,两人都喜欢上人家了,开始的时候,老姚占上风,但是优势很微弱,这个女人确实很会吊他们两人胃口。可是后来,‘楼脆脆’来了,给我一个土堆我就能撬倒一栋楼房,给我一个‘楼脆脆’,我就能打散一堆鸳鸯。在建楼房竟然倒塌了,这是多好的新闻啊!于是,樊制片就派人去上海采访了,而派的人就是姚琐涵。这一去去了一个礼拜,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变天了,苏楚宜和何欢欢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真够倒霉的。”
“是,老姚一直说是樊制片故意把他搞走的,多次扬言要揍他,”乔昭宁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没准是樊制片先下手为强。”
4银行行长:“我就是法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新闻单位里。苏镜才找了几个人谈话,姚琐涵被人谋杀的消息就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当苏镜找到何欢欢的时候,何欢欢正在写稿子,一见到苏镜走过来,她就扯着嗓子吼道:“何旋,你老公要来欺负人啦!”
何旋远远地听到了,回应道:“先欺负着,待会儿我给你报仇。”
“真受不了你们两口子,”何欢欢无奈地说道,“说罢,找我干什么呀?”
“当然是聊聊天啦!”苏镜跟每个记者都很客气,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跟他们打过两次交道,更重要的是,这都是老婆的同事,他可不能给老婆树敌。“何记者今天采访什么啦?”苏镜开始拉家常了。
“医院救治伤者,”何欢欢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说道,“苏大队长,有什么话你就直接问吧!”
“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应该对姚琐涵更熟悉一些,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没有。”
“听说他经常跟樊制片吵架。”
“他除了不跟同事吵架,哪个领导他没吵过啊?先是第一任制片人杨宇风,杨宇风出事后是陈燕舞,陈燕舞后来去团市委了,接着是朱建文,朱建文出事后是樊玉群,他几乎跟每个制片人都吵过,都是因为毙他的稿子,你说哪个记者没被毙过稿子啊?但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就他这么多年了,老是一根筋。”
“你到电视台比较晚吧,你怎么知道以前的事情?”
“我不会‘听说’啊?姐夫,我是记者哎。”
一声“姐夫”把苏镜叫得老大不好意思,要在这些记者中查案,的确不是一般的难。
何欢欢接着又说道:“就连我们的副制片,他也吵过。”
“哦?那是为什么呀?”
“他批评银行行长的事你知道吧?”
“刚知道。”
“为这事,余制片批评了他,他老大不服气,跟余制片大吵一架。不过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吵架的时候没人在场,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那个银行行长是余制片的朋友?”
“那倒不是,”何欢欢说道,“本来余制片是找他探讨业务的,顺带批评一下,结果姚琐涵就像刺猬一样跳了起来,
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行行长说的那句话‘我就是法律’,是被姚琐涵逼着说的。”
“逼着说?”
“当然不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而是通过激将法。”何欢欢说道,“你想,假如你坐在办公室里,有个人突然跑进来冲你大骂一通,你会有什么反应?不是揍他就是回骂他,绝不会笑嘻嘻地说骂得好。那个行长差不多就是这样被逼着说出了那句断送他前程的话。详细情况你可以问你家何旋,她跟姚琐涵一起去采访的。”
“好,那余制片跟姚琐涵之间是怎么吵起来的呢?”
“余制片说他这种采访方式是比较粗暴的,不够客观公正,姚琐涵听不进去,说那事本来就是银行做得不对,什么‘钞票当面点清,离开柜台概不负责’本来就是霸王条款,而银行吃了这霸王条款的亏再去索要钞票,就是霸王中的霸王,对待这种霸王就决不能留情面。当然,道不同不相与谋,于是就吵起来了,最后姚琐涵摔门而去。”
苏镜小声笑道:“那余制片可就太没面子了。”
“他也拿姚琐涵没办法,因为他尽管脾气暴躁,但是工作认真,何况他这个人又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位子。”
苏镜笑了,单位就是个小社会,到处都要讲厚黑学。
5媒体暴力初露锋芒
“哎呀,你终于想到我啦?”看到老公向自己走来,何旋笑嘻嘻地说道。
“何记者,请你严肃点,我是来办案的。”
“瞧你那小样,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远处传来何欢欢的声音:“对,回去收拾他。”
然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呵斥声:“欢欢,你就当没听见嘛!”这是刘德正的声音,苏镜跟他打过交道。只听他继续说道:“苏队长、何旋,你们继续啊,就当我们不存在。”
何旋叫道:“德正,你不出去采访待在办公室干什么呀?”
“我采访刚回来。再说了,采访多没意思啊,听你们说话才有意思呢!”
“老公,你铐他去。”
“我错了我错了,苏队长可千万别过来。”
苏镜笑道:“我就不过去了,等下次身上有手铐的时候再去。”
说笑一阵,进入正题。苏镜问道:“说一下你跟姚琐涵采访银行那事。”
何旋盯着苏镜看了半天,说道:“说实话,我还是不太习惯你这么严肃地跟我说话。”
“说正事呢,你严肃点。”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详细经过。”
“这很重要吗?”
“当然了,不重要我问你这事干什么?”
“你怀疑是那个行长干的?”
“我现在还没怀疑任何人,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就行了。”
“哎呀小样还反了你了。”
老婆这么说话,苏镜真是哭笑不得,哀求道:“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能顺顺当当地把这事说完吗?”
“嗯,姑奶奶,这个辈分还挺高,”何旋调整了一下坐姿,抹去脸上的笑意,“好了,我已经严肃起来了,你再问一遍。”
苏镜简直撞墙的心都有了,只好说道:“姚琐涵是被人杀死的,但是命案现场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我只能从他的社会关系入手,甚至从他做过的每件事情入手,你明白吗?”
“行了行了,你不用跟我讲大道理了,”何旋说道,“我不是正准备说嘛!”
姚琐涵和何旋采访了投诉的林小姐,掌握了事情的经过,然后便在林小姐的带领下“杀”到银行柜台,扬言要找行长。大堂经理问明缘由,便带着三人去了行长的办公室。这时候,姚琐涵已经把摄像机扛到肩膀上了,按照正常情况,记者拍摄时,眼睛必须看着寻像器才能进行构图,但是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姚琐涵把寻像器放下了,镜头调成广角,外行人一看,姚琐涵似乎只是随随便便扛了一个摄像机,但是内行人却会发现,不管姚琐涵怎么随便,镜头是一直对着行长的。而从进屋开始,姚琐涵就已经开始录像了。
行长是个中年人,姓薛,微胖,头顶半秃,见到记者进门有点意外,待看到林小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何旋说明来意,薛行长说不接受采访,姚琐涵说,我们来了解情况的,了解清楚之后再采访。薛行长便说道:“从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林小姐的确多拿了一百块钱。”
何旋问道:“是多拿了一百块,还是你们多给了一百?”
林小姐在一旁嚷道:“根本没有的事。”
薛行长说:“我们可以从录像上看得一清二楚,当时你取了五百块钱,然后你就在柜台前点钱,点了六张。”
“根本是无中生有,我手里本来就有一张钱。”
然后两人开始争执不休,何旋赶紧打断他们,这样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可不是来当调解员的,于是说道:“你们先别争了,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薛行长,到底是林小姐多拿了一张钱,还是你们多给了一张?”
“这不是一回事吗?”
“我没有多拿钱!”林小姐又嚷道。
此时,姚琐涵开始发飙了,不过还算客气:“林小姐,你先到外面等会,我们采访完再找你。”
把林小姐打发走了,姚琐涵和何旋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薛行长了。可是薛行长非常警惕:“你不要拍。”
“我没拍。”姚琐涵把摄像机从肩膀上拿下来,斜背着,镜头依然对着薛行长。
何旋问道:“你们柜台上写着‘钞票当面点清,离开柜台概不负责’,难道这句话只对储户有效对银行无效吗?”
薛行长似乎自知理亏,对何旋的话充耳不闻,懒得回答。
何旋又问:“法律规定,除了法院、检察、公安、海关、安全、税务等权力机关,或者在法律授权的情况下按法定程序可以冻结单位或个人账户外,其他任何部门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权冻结别人的账户。请问,你们冻结林小姐的账户时,经过公安部门的批准了吗?”
薛行长还是不回答。
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不合作态度,实在让人头疼。要知道,一篇批评报道最好要有两方面的声音,如果没有这位行长的采访,这条片子就是不完美的,虽然沉默也是一种表态,但终归是美中不足。何旋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但是姚琐涵已经按捺不住了,大声骂道:“你他妈哑巴呀?”
这一骂,薛行长立刻怒了。其实他早就怒了,只是他一直忍着,他知道记者得罪不得,何况自己做的事情的确不太占理。可是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指着姚琐涵呵斥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怎么了?问你话呢,你老老实实回答。”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警察吗?”
“我是记者,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法律吗?”
薛行长气得满脸通红,吭哧了半天终于把怒气又重新压回去了。
姚琐涵继续吵:“你凭什么冻结公民个人账户?你以为你是法律吗?你以为你是法律吗?”
“对!我就是法律!”薛行长大叫道,“怎么了?我就是法律,你不服吗?”
姚琐涵本来似乎正在气头上,现在突然笑了,说道:“好好,你就是法律,何旋,我们走吧。”
何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问道:“还没采访呢。”
“人家都是法律了,还采访什么呀?”
姚琐涵拉着何旋的手,几乎是把她拖走了。离开银行,看到姚琐涵得意的笑容,何旋一切都明白了:“你全拍下来啦?”
苏镜终于明白一个高素质的银行行长为何脱口而出那么一句蠢话了,将心比心,如果他身处薛行长的地步,面对一个记者咄咄逼人的追问,他差不多也会冒出一句“我就是法律”的气话。他想起了上海一个小白领的遭遇,因为一时心软,这个小白领捎载了一位自称胃痛的路人,结果被上海市闵行区城市交通行政执法大队认定为“无运营证擅自从事出租汽车经营”,最后被罚了一万块钱。最后查明,这个路人还是执法大队花钱雇来的“鱼饵”。这种钓鱼式执法,跟“逼良为娼”的采访何其相像啊!
“你们太可怕了,”苏镜喃喃说道,“难怪都说记者得罪不起。”
“所以你得小心点,不要得罪我啊,”何旋笑道,“其实这一招樊制片也用过。”
“他也逼着人家说自己就是法律。”
“那倒不是,”何旋说道,“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你觉得这个行长会杀人吗?”
“难说,”苏镜沉思道,“如果为了这事被开除了,也许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还真会去杀人。”
“开除不开除我倒不清楚,但是他日子确实不好过,因为他被人肉搜索了。”
如此看来,如果薛行长行凶杀人,是有着非常强烈的作案动机的。
此时,姚琐涵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此人他是见过的,虽然只见了一面,但是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在他和何旋的婚宴上,姚琐涵过来敬酒,端着满满一大杯红酒,粗声大气地说道:“新郎官,我这杯酒既是敬你们的,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但也是罚你的,你把我们栏目组最漂亮的女人拐跑啦,我们可不依呀!”
苏镜举起酒杯,说道:“好好,我喝我喝。”
“哎,等等,”姚琐涵一把夺过酒杯,说道,“咱虽然没结过婚,但是也吃过几次喜酒啦,你这杯酒得换换。”
苏镜登时懵了,在敬酒之前,酒店司仪就已经好心地给新郎新娘准备了无酒精饮料,颜色调配得几可乱真,但还是被这个老江湖给看穿了。姚琐涵把苏镜的饮料倒了,举起酒瓶子就开始倒酒,何旋一旁急得直叫:“老姚,我不会放过你的。”
姚琐涵却是嘿嘿一笑:“看把你急的。”他倒酒的动作看上去粗豪,下手却是很轻,只倒出一点点,杯底都没填满。
“苏队长,我们何旋怕你喝醉了入不了洞房,所以今天你就少喝点,哈哈。来,我先干为敬。”说罢,一杯红酒咕咚咚落肚,看得苏镜倒不好意思了,谁知道姚琐涵又接着说道:“酒很贵的,你少喝点,我们多喝点。”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苏镜喝完了那少得可怜的红酒。
豪放,幽默,又体贴,是姚琐涵留给苏镜的第一印象。如今,姚琐涵的形象更加丰满起来了,他工作认真富有激情,曾经采访过“楼脆脆”和广东水灾;他富有正义感,喜欢做批评报道;但是他为了追求正义可以不择手段;他非常守时,也痛恨别人耽误他时间;他脾气很差,经常跟领导吵架;但是他脾气又很好,很少跟同事有矛盾;他很脆弱,失恋之后一度非常消沉;他喜欢迁怒于人,失恋了却要怪领导。
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而这样的人,非常适合做朋友,但是做男朋友甚至做老公,恐怕还真得让人想一想了。谁愿意找一个经常跟领导抬杠的人做老公啊?这种人是注定没有前途的。
6“美光地板”死不瞑目
苏镜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打量着潘永忠,这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人很清瘦,鬓角已经有点斑白,眼睛里依然透着商人的精明,他面带笑容,也正在打量自己,就像两只蛐蛐斗架之前要互相观察一番。
观察完毕,潘永忠将苏镜请到了屋里,然后便开始客套:“苏警官真是久仰大名啊,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被谋杀的案子,就是你破的。”
“哪里哪里,我这次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请说请说。”
“你记得姚琐涵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潘永忠愣怔了片刻,说道:“记得,印象深刻,我怎么能忘了他呀。”
“你对他感觉如何?”
“都不容易啊,”潘永忠叹口气说道,“都是出来打工的,那也是他的工作。”
这位潘永忠正是最近刚刚倒闭的美光地板的老总,在很多人看来,让公司倒闭的推手就是姚琐涵,要不是那篇报道,美光地板现在肯定还在风光着。
“潘老板这么不记仇啊?”
潘永忠冷笑道:“不记仇?我比谁都记仇!但是我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那篇报道肯定是有人授意,才会有记者来采访的。”
“竞争对手?”
“不是。”
“那会是谁?”
潘永忠刚想说却停住了,问道:“苏警官,在我回答问题之前,我可以问下你的目的吗?”
苏镜实话实说:“姚琐涵被人杀了。”
潘永忠陷入了沉默,苏镜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是他脸上一块肌肉都没动一下,城府之深让人叹服。
“我是嫌疑人?”
“现在还不是。”
潘永忠笑道:“苏警官是个爽快人。既然如此,我也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被人黑了,但是黑我的绝不是姚琐涵,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既然潘总说我是爽快人,那我就再爽快一次,”苏镜说道,“你说美光地板是被人黑了,可是姚记者做的新闻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事实根据的!而且后来你也在网上跟消费者道歉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美光地板存在的问题只是虚假宣传,质量是没有问题的。”
美光地板是顺宁市的头号地板品牌,占据了顺宁家居市场的半壁江山,多年来,一直宣传是美国进口,并卖出了每平米三千元的天价。可是姚琐涵调查采访之后发现,美光地板根本不是美国进口的,其在顺宁郊区就有一个生产基地,只是贴上了美国美光地板的商标。这条新闻在“3·15”前夕被报道出来,顿时引起强烈的反响。潘永忠冷冷地笑了,说道:“你知道电视台为什么要曝光我吗?”
苏镜摇摇头。
“在今年之前,他们就知道我的地板是贴牌生产,可是为什么偏偏今年才曝光呢?”潘永忠叹了口气,故作高深地说道,“要怪只能怪美国佬啊,整出个次贷危机,搞得全球都闹金融危机。这一闹不要紧,我的地板也卖不动了,公司收益下降,我只能勒起裤腰袋过日子。裁员?不敢,手底下那么多员工都是跟着我白手起家干起来的,我裁谁去?裁了让人家怎么过日子?降薪?很多人还在供房呢。我只能裁广告。我每年在电视台投的广告有两千万,现在我要节约闹革命了,不节约也不行,投了广告也没人买啊!可是电视台不干了,人家要创收啊!广告部找我谈了好几次,我都把他们打发走了。就这样,他们就开始搞我了。”
“潘总肯定是想多了,电视台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不敢?”潘永忠越说越激动,“他们没少干,今年年初他们把一个网站给曝光了,说是搞虚假排名,过了一个月,这网站的广告就在电视屏幕上遍地开花了。你觉得现在网站的排名就是真实的吗?那可就太天真了。苏警官,你可千万别被这些无冕之王忽悠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仅是电视台,报纸也不是什么好鸟,昨天的《顺宁都市报》看了没有?曝光鸿运地产的,看上去很正义,很有良知,你等着看吧,不出一个礼拜,马上就会有表扬鸿运地产的新闻了。”
“啊?”苏镜听得一愣一愣的,“不会吧?”
“鸿运的康总是我朋友,他跟我说了,今天刚去签了广告合同,五百万的广告,还换不回一篇正面报道?”
苏镜点点头,他知道,这世上很少有人跟钱过不去。
潘永忠继续说道:“姚琐涵那篇报道也就是说我虚假宣传,可是罪不及死啊,我最多就是个贴牌生产,可是那些个国外品牌像耐克、阿迪达斯哪个不是贴牌生产啊?如果美国电视台也按照顺宁电视台的逻辑,早该把他们打到地狱去了。你说凭什么外国品牌就可以贴牌生产,我们民族品牌就不能贴牌生产了?好,就算不能,可是我质量是过关的,质监局是有备案的……”
苏镜打断了潘永忠的滔滔不绝,说道:“可是美光地板后来不是被叫停了吗?工商局质监局到处查。”
“实话跟你讲吧,他们也是没办法。”潘永忠说道,“他们上午查了下午就给我打电话,说‘潘总啊,我们没办法啊,媒体催得紧啊。’放他娘的屁,媒体一监督,这帮孙子就能胡搞?哎……后来我再想想,他们也确实可怜,姚琐涵连续报道下来,这火越烧越旺,网上到处都是骂人的,骂美光虚假宣传,骂工商质监不作为,这事一热,报纸也跟着炒作,最开始矛头都指向美光,后来几乎是一齐转向,先是骂质监,接着骂工商。我要是局长我也受不了啊,所以,我挺能理解他们的。”
苏镜本来是来查案的,没想到却听到一顿牢骚,而且这顿牢骚对他来说有种醍醐灌顶的效果,他一下子从光鲜的外衣下看到了肮脏和丑陋。不过,不管多么肮脏多么丑陋,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是来查案子的。
“潘总的故事惊心动魄,不过,我还是例行程序,要问下潘总昨天晚上在哪里?”
潘永忠笑了:“跟鸿运地产的康总在一起吃饭,这是他电话,你最好现在就问他,免得我跟他串供。”
潘永忠说得不客气,苏镜也不含糊,他当即给康总打了电话,证实了潘永忠的话。
何旋听了潘永忠的说法后愤愤不平,说他在胡说八道:“自己明明搞虚假宣传,还怪记者曝光,这是什么逻辑?还说什么工商质监迫于媒体的压力才查处他的产品,去年‘3·15’我们曝光那个肾黄金口服液,工商质监为什么不查?今年就查他,说明他有问题嘛!”
苏镜立即抓住了老婆的漏洞,嘿嘿笑道:“这么说你们曝光的肾黄金口服液没问题啊,我明天买点去。”
“你少贫嘴,我说正事呢。”
“哎哟,你也开始说正事啦?”
“奸商,就是奸商。”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办正事吧,”苏镜淫笑着,关掉了灯,谁知道何旋却又叫道:“我要开着灯,让我好好看看你有没有被美光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