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他十三年前就死了
“石磙子,”孟主任说道,“孟培庆也真够狠的,把他头砍下来了,身子扔到村头一口荒井里,然后再把三个石磙子丢进去,这么一砸,你说还能认出个人样来吗?警察把尸体拼起来让我看,那哪儿是尸体啊?就是一堆烂肉堆在一起嘛!”
1.都有加班工资,你信吗?
自从被提拔为生产线组长之后,柯一飞就真的觉得自己可以飞了,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当然那是对手下工友讲话的时候,架子也不知不觉地端起来了,当然那还是面对手下工友的时候。此刻,他正悠闲地踱着方步,在一排工人背后走来走去,工人们则坐在生产线旁,机械地安装着手机的零件。他时不时地停下来指导一番,哪怕这种指导工人们早已了然于胸。他是为了指导而指导,不指导不足以证明自己技高一筹。
人事部的周主任来了,在车间门口喊了一嗓子:“小柯,出来一下。”
柯一飞立即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在他还是工人的时候,就给这位周主任起了个绰号,叫“周扒皮”,虽说有剽窃之嫌,却得到工友们的一致认可。周扒皮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柯一飞只当没看见,弓着腰点着头,低声而热情地问道:“周主任,什么事?”
“孟凡是你这条线上的人吧?”
“是,这臭小子几天都没来了,我看八成真是内贼。”
“没有证据不要乱说话,”周扒皮威严地说道,“这位是顺宁市刑侦队的苏队长。”
一听是警察,而且还是队长,柯一飞立即恭敬起来,谄媚地笑道:“苏队长好。”
苏镜问道:“孟凡几天没上班了?”
柯一飞掰着指头一数,说道:“四天了,加上今天四天。”
四天前正是无名矿工遇害之日,苏镜问道:“他住哪儿?”
“厂区宿舍,不过这几天他就没回来过,我问过他室友。”
“你们没派人去找?”
“没有,这几天一直在赶工期,天天加班,”柯一飞说这些的时候,周扒皮在旁边干咳几声,他连忙补充说道,“我们都有加班工资的。我怀疑,他是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
“前几天,生产线上丢了一部手机,我们都怀疑是他偷的,找他谈了好几次话,他死活不肯承认,后来就失踪了。”
“为一部手机就跑了?”
“要不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他的行李都在吗?”
“在。”
“为了一部手机,行李都不要了?”
柯一飞顿时语塞,苏镜继续问道:“孟凡的人缘怎么样?”
“谈不上有多好,也差不到哪儿去。他是个挺沉默的人,平时也很少跟人打交道。”
“他来这儿工作几年了?”
“三年了。”
“有没有人经常来找他?比如朋友、亲戚、同学之类的。”
“这事得问他室友了。”
一个宿舍住了十个人,小虎睡在孟凡上铺,他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双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在生产线上干了没多久,因为干的时间长了,眼睛里早就没光了。小虎说,他来公司半年多了,据他所知,从没有人来找过孟凡。
“他是否认识横天煤矿的人?”
“横天煤矿?前几天发生矿难的那个煤矿?”
“是。”
“应该不认识,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反正孟凡这人挺孤僻的,估计他在哪儿都没有朋友。”
“那他有没有跟工友也好、同事也好、领导也好,闹过别扭有过矛盾?”
小虎赶紧看了看柯一飞和周主任,说道:“没有。”
苏镜看他神色有异,微微笑了笑,问道:“真的没有?”
柯一飞连忙说道:“小虎,有什么就说什么,孟凡是跟我有矛盾嘛!”
苏镜转向柯一飞,笑道:“什么矛盾?”
“我怀疑他偷手机,他能不怀恨在心吗?所谓矛盾,也就是工作上这点事。”
苏镜点点头,又问道:“孟凡在顺宁有亲戚吗?”
“没有,他一直就住在宿舍里,从来没见他探过亲。”柯一飞说道。
小虎却说道:“也不一定吧,他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出去一趟,而且每次都要提一包吃的。”
“去看谁知道吗?”
“那就不知道了。”
苏镜后来从孟凡母亲那里知道了详细的情况,原来孟凡的父亲就被关押在顺宁市监狱,孟凡每个月都会去探一次监。她还说,她家在顺宁市没有亲戚,并追问孟凡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苏镜没法回答,他越来越怀疑孟凡真的是畏罪潜逃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他不能贸然下结论,更不能随便回答孟凡母亲的问询。
烂仔明和方大炮已经被转移到市局看押,苏镜将两人提了出来,将一张照片往面前一放,问道:“认识他吗?”
烂仔明立即说道:“就是他就是他,那天就是他。”
这张照片,是苏镜从周扒皮那里找到的,是孟凡的身份证照片,看其长相,果然跟赵兵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烂仔明和方大炮两人看到赵兵时会认错人。
“你们再仔细看看。”
这次是方大炮说话了:“对,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
“跟上次让你们看的人长得像吗?”
烂仔明立即说道:“像,就是他嘛。”
就在这时,苏镜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郭大胡子打来的。电话一接通,郭大胡子的声音就响彻两地。
2.五亿治污费没了,污还在
几年一度的追马河治理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照例是锣鼓喧天,照例是彩旗飞舞,照例是领导讲话,照例是工人表态,一切进行完之后,领导们走了,工人们歇了,直到几天之后才正式动工。十年前,新闻报道说,治污工程结束后,市民就可以到追马河游泳了;五年前,新闻报道说,治污工程结束后,追马河的水质将得到极大改善;两年前,新闻报道说,治污工程结束后,追马河将结束又黑又臭的历史。
几次治理追马河,先后投入五亿多元,主要是清理淤泥,截断污水,如今,五亿人民币全都打了水漂,人们经过追马河照例得捂着鼻子走。新闻报道说,今年的治理工程结束后,追马河将真的不会臭了,因为有高人想到了高招,既然治不好你,我就盖住你——追马河河面不宽,他们要在河上加个盖子,这样臭味就出不来了,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钱是小问题,也就三亿多。
追马河贯穿顺宁全市,最后从宝龙区出境。这天,河流全段开始动工,工人们首先要清理淤泥,等把淤泥清理得差不多了,再开始加盖子。先是把上游堵住了,等原来的水流干净了,就可以甩开膀子干了。几次治污都是如此,这次却出事了,当淤泥露出来的时候,工人们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郭大胡子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拖到了岸上,那是一具男尸,穿着花格子衬衫,浑身沾染了淤泥,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恶臭,脚上还绑了一块大石头。郭大胡子蹲在尸体旁,戴上手套检查起来,额头有撞伤,右边肩膀和胳膊都有砍伤,但这都不是致命的,致命伤在胸口,被刺中了心脏。他翻遍了每个口袋,没找到一分钱,也没找到任何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不过,当把死者的血型信息输入电脑系统进行比对的时候,郭大胡子的眼睛猛地一亮,立即给苏镜打了电话。
放下电话,苏镜冷冷地扫视了方大炮和烂仔明一眼,两人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苏镜吩咐道:“小邱,带上这两人,跟我走一趟。”
两人大眼瞪小眼,忐忑不安地上了警车,跟着两个警察来到宝龙区公安局。苏镜一见到郭大胡子便问道:“你没搞错吧?”
“没有,绝对不会错,”郭大胡子说道,“在老闷儿被害的宿舍里,我们提取到两个人的血型信息,其中一个是老闷儿的,另外一个应该就是那个凶手的。追马河的无名尸体,血型和凶手的完全一样。”
“小邱,把他们带过来。”
方大炮和烂仔明被带去了法医检查室,腐烂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衣服被脱得精光,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清晰可见,除了额头的撞伤、胸口的刺伤,右臂还有两处刀伤,肩膀有一处刀伤。
苏镜喝道:“过去看看,认不认识?”
方大炮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尸体虽然已经腐烂,但是面目依然隐约可辨,方大炮看得真切,立即说道:“不认识。”
“不认识?这不是被你们打劫的人?”
“不是。”方大炮斩钉截铁地说道。
“烂仔明,你再来看看。”苏镜说道。
烂仔明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说道:“不认识。”
“哼哼,真的不认识?”苏镜喝道,“你们明明是抢劫杀人,现在还想抵赖?”
烂仔明吓得浑身哆嗦,裤子都尿湿了,声音颤抖:“不不不,没有啊,我们没有杀人啊。”
“那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苏镜问道,“你们以为说不认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现在坦白还可以从宽发落,等我们把证人找来了,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烂仔明的双腿抖得像筛糠一样,偷眼看看方大炮。方大炮虽然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怕得要命,说道:“苏警官,我们真的没杀人。”
“这具尸体你到底认不认识?”
“认识,”方大炮低下了头,说道,“就是被我们抢的那人。”
苏镜回头看了看郭大胡子,微微一笑,说道:“胡子,你要哪个?”
郭大胡子一指方大炮说道:“这个骨头看上去很硬,我就要他了。”说完,就扯着方大炮的胳膊,将他拽到了另外一个屋子里。
苏镜将一把椅子一脚踢到停尸床旁边,命令道:“坐。”
烂仔明畏惧地看了看发白的尸体,嗫嚅道:“我……怕。”
“坐!”苏镜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烂仔明只好挪到椅子前坐下,感到脊背发凉,仿佛那具尸体会突然暴起扼住他的咽喉。
“再讲一下那天的经过。”
烂仔明嗫嗫嚅嚅地讲起来,时不时地觑一眼身旁的尸体。
“那天我跟大炮哥……哦……不,我跟方建堂在小饭馆吃饭,然后看到了他,他问横天煤矿怎么走,我们告诉他了。方建堂说,他肯定是去领抚恤金的,他叫我一起去抢他的钱。我们就躲在路边的土堆后面,等他来了就下手。他很配合的,没反抗就把五千块钱交给我们了。”
“没反抗?”苏镜问道,“那你们砍他干什么?”
烂仔明急了:“他……他……方大炮嫌少,说抚恤金不可能这么少,逼他交出其他的来。他一个劲地说没有,还把钱包掏出来给我们看。方建堂就是不信,一个劲逼他把其他的钱拿出来。”
“他不拿,方大炮就砍人了?”
“是。”
“然后就搜他身?”
“是,不过没搜到什么,他身上真的没钱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跑了。”
“谁跑在前面?”
“他。”
“烂仔明,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些坏事都是方建堂唆使你干的,你本来没想抢劫,是他拉你入伙的,是不是?”
“是。”
“抢劫的时候,你只负责放风,是不是?”
“是。”
“砍人的时候,你没动手是不是?”
“是,而且我还告诉他别砍了,别闹出人命来。”
“好,这些事都是方大炮干的,你犯不着替他背黑锅,你明白吗?”
烂仔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实话告诉我,方大炮真的只砍了三刀吗?有没有刺他心脏一刀?”
烂仔明迅速看了一眼尸体,声音越发小了,说道:“有。”
“就用他手上那把刀?”
“是。”
苏镜突然暴喝一声:“烂仔明,你他娘的还跟我瞎掰!”
“我……我没……没有啊。”
“心脏的伤口,明显跟胳膊、肩膀的伤口不同!你是想栽赃吗?”
“不,不,不,我……我……他……他没刺。”
“是你刺的吗?”苏镜说道,“因为你本来就不想去抢劫,是方大炮拉你去的。可是你没想到,方大炮竟然砍人了。你怕那人报警认出你来,于是就刺死了他,因为你跑在后面,方大炮可能根本没看到你做了什么事。”
“不,不是这样的,”烂仔明急了,“再给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对对对,我有证人的,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
“谁?”
“当时有辆车开过来了,所以方大炮才急着砍人逼他拿钱。那个司机肯定能看到我没杀人。”
“什么车?”
“一辆吉普车,”烂仔明说道,“对,就是一辆吉普车。”
“车牌号码?”
“我没看清。”
“那辆车有没有停下来帮他?”苏镜指了指尸体。
“我们跑了,根本就没回头看啊。”
郭大胡子走了进来,问道:“苏队,你的战况如何?”郭大胡子说,方大炮最后说有一辆吉普车开过来了,可以证明他们没杀人。
苏镜说道:“也许这两人没说谎。”又问道:“烂仔明,你们抢劫的时候是几点?”
“两点多。”
“两点多多少?”
“不到两点半。”
3.又不是通缉犯,用什么假身份证啊?
不过两天的工夫,包老板的小餐馆便旧貌换新颜了,餐厅里坐满了人,包老板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干起活来也利落了很多。苏镜走进来的时候,包老板刚送走一桌客人,一见到苏镜,便热络地张罗起来:“哎呀,警察同志,又来给咱捧场了,来来来,快请坐。”
“包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啊,你这么忙还要打扰你。”
“哪里的话,来了都是客。”
“我来问你点事。”
“好说好说,您请说。”
“那天,一个年轻人到你店里打听去横天煤矿怎么走。”
“是啊。”
“你有没有看到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哟,这事你真把我问住了,我下午不在店里,”包老板说道,“你等一下,我把婆娘喊来。”
一会儿,包老板带着老婆出来了,她满头大汗,边伸手擦汗,边说道:“那天下午,我在门口择了一会儿菜,没看到有人从煤矿那边过来,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后来我就进屋了。”
“那时候是几点?”
“我两点多开始择,择了大概一个钟头吧。”
之前,苏镜去了一趟方大炮他们抢劫的地方,从那儿步行到小餐馆需要二十分钟时间,孟凡即便在受伤的情况下,一个小时也足可以走到了。可是这个胖女人竟然没有看到他!如果是一个普通的路人倒也罢了,可是如果她连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都看不见的话,就不可思议了。所以,苏镜推测,很可能那辆吉普车把孟凡救了。
“你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车牌号码了吗?”
“没有,一溜烟儿就过去了,谁去注意那个啊?”
“这段时间一共过去几辆吉普车?”
“一辆,就一辆。”胖女人毫不犹豫地说道。
“什么颜色?”
“吉普车还能有什么颜色?”胖女人说道,“就那颜色呗。”
苏镜微微一笑,看来这个胖女人眼里的吉普车,只能是草绿色的,因为这是最大众的颜色。他离开小餐馆,回到宝龙区公安局,郭大胡子报告了他的最新发现,也可以说没有发现。他将老闷儿的照片扫描后,放到通缉犯数据库里进行比对,根本没有老闷儿的信息。
“苏队长,你说老闷儿这人是不是闲得蛋疼?他又不是通缉犯,用什么假身份证啊?”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总会有原因的。”
“你那边怎么样了?”
“那辆吉普车肯定有问题,孟凡很可能就是被那辆车带走了,杀掉之后抛到了追马河里。”
“何以见得?”
“餐馆老板娘说,下午没见到孟凡走出来,只见到那辆车开出来。孟凡很可能就在那辆车上。”
“也许是救了他呢?”
“如果真是救人,他为什么不报警呢?那毕竟不是昏倒的老太太,而是一个被砍伤的人。”
郭大胡子抓耳挠腮地说道:“这事越来越复杂了。首先老闷儿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证?其次,他为何事被杀?第三,孟凡又是被何人所杀?第四,孟凡的血迹为什么会留在老闷儿的宿舍里?你说这些事是互不相干呢,还是联系在一起?”
“我哪儿知道啊?”苏镜苦笑道。
“现在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在附近走访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那辆吉普车里的人。”
“好嘞。”
离开宝龙区,苏镜驱车返回市里,来到交通监控中心。那家小餐馆门前的土路是进出庄家沟煤矿的唯一通道,一头通往矿区,一头连接环城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双方向都安装了车牌自动识别系统,车辆经过时会闪光拍照,并即时将车牌信息上传到交警的车牌数据库,核对车型车牌以及有无违法记录。如果车型与车牌登记的信息不符,将被设定为疑似套牌车辆,并向前方关口报警。
苏镜向监控中心的值班领导说明来意,坐在电脑前检索车辆信息。从下午两点半到下午四点半,两小时的时间里,双方向一共有七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经过,其中一辆吸引了苏镜的注意,因为那个司机的打扮十分奇特,天气很热他却穿着一件大衣,衣领高高地竖起,遮住了脖子和耳朵。头上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鼻梁上一副墨镜,遮住了大部分脸庞。
苏镜嘿嘿一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车主名叫杨建,男性,三十五岁,已婚。苏镜立即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寻到了杨建家楼下。这是一片老住宅区,由于车位紧张,路边也停满了车,车辆通行要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剐蹭。苏镜一辆辆看去,没有看到那辆草绿色的吉普车。
杨建家住三栋六○二室,开门的是一个气质端庄优雅的中年妇女,她狐疑地打量着苏镜,问道:“什么事?”
“杨建在家吗?”
“不在。”
“去哪儿了?”
“你是谁啊?”
“我是顺宁市刑侦大队的。”
“你找他什么事?”
“我们怀疑他与几天前的一宗谋杀案有关。”
“什么?你会不会搞错了?”
“你家的吉普车在哪儿?”
“停在楼下。”
“带我去看看。”
女人连忙锁上门,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带着苏镜去找车,她没有去地下室,而是去了马路边,找了半天却没找到,女人喃喃说道:“我记得是停在这儿的呀,糟了,不会被人偷了吧?”
苏镜看着女人的脸,那张脸现在满是慌乱和着急,苏镜想,她要么就是个马大哈,车丢了还不知道,要么就是个奥斯卡影后的主儿,特别会演戏。
“被你老公开走了吧?”
“不会,他出差了,还没回来呢。”
“他什么时候出差的?”
“都走一个多礼拜了。”
“也许他已经回来了呢?”
“没有,他根本没回家。”
“你确定?”
女人白了苏镜一眼,说道:“我老公没小三。”
“可是有人看见你老公四天前开着你家的吉普车,去了宝龙区庄家沟煤矿。”
“简直是胡言乱语,我都跟你说了,我老公出差了,他怎么可能去庄家沟?”
“他去哪儿出差了?”
“法国巴黎,本来说是四天前回来的,可是被耽误了。”
“杨太太,我们会查清楚的,也许他已经回来了。”
“不可能,”杨太太说道,“法国工人罢工你知道吧?”苏镜莫名地笑了笑,不知道她说这事干什么,只听她继续说道:“法国要搞退休制度改革你知道吧?然后工人就罢工了,你知道吧?你知道都有哪些工人罢工吗?我告诉你,其中就有航空工人,他们的机场都瘫痪了,我老公被堵在机场了,他怎么可能回来杀人?”
苏镜顿时有一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感觉,上一次也是类似的情况,他要查一个人的行踪,结果那人也是被堵在欧洲的机场了,那次倒不是因为工人罢工,而是因为冰岛火山爆发,火山灰太多影响航班起降1。他只好告辞了杨太太,然后电话问到顺宁边检站,得到的消息是,杨建的确还没回国。苏镜又吩咐邱兴华给顺宁市三百多个派出所、治安队发去传真,要求协助巡查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传真上注明了车牌号码,还附了一张图片。
4.活跃在医院里的黄牛党
有一种人,让人既爱又恨,这就是黄牛党,他们的业务范围非常广泛,涉及火车票、球票、演出票、经济适用房房号、验车、换外汇,甚至找工作、落户口等高端业务,一些黄牛党也能搞定,只不过价格可能更高而已。在全国各大医院,也活跃着一批黄牛党,他们专门倒卖挂号单,媒体报道:在广州,七元的挂号单被炒到了六十元,在北京,一个专家门诊的挂号单被炒到了上千元,在顺宁,一个挂号单被炒到了一百元。
曾翔穿着一身便衣,带着几个小兄弟,在排队挂号的人龙周围溜达,一看到可疑的黄牛,立即向前驱赶。他是医院的保安队长,负责的事情很多,驱赶黄牛是最微不足道的,其他的工作还包括监督病人、家属以及医生、护士有没有在非吸烟区吸烟;遇到“医闹”进行驱赶;救治重大事故伤者时,协助警方封锁医院,禁止家属、记者入内……
他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回到监控室,优哉游哉地端起茶杯看着一幅幅监控画面。苏镜就是在这时找上门来的。他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曾翔立即肃然起敬,站起身来笑问道:“苏警官有何吩咐?”
苏镜说道:“我要看一下前几天的监控录像。”
“哪天的?”
“最后一批矿难伤者送来那天的。”
那天,医院被封锁了,不但大门口,就连病房内都有警察把守。之前,苏镜已经问过出勤的同事,有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那个贾明,同事说没有,即便有人要找他,也根本进不来。苏镜不死心,来到医院监控室,想从监控录像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医院里共安装了一百二十三个摄像头,实现了全覆盖,基本上没留死角。苏镜按照时间顺序,一段段画面往下看,先是救护车呼啸着开进医院,接着他看到贾明被挪到救护床上,然后进大堂、进电梯,到了十二楼,推进病房,之后再也没有出来。直到第二天凌晨,他才和其他伤员一起,坐上了横天煤矿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在这期间,的确没人找过他。但是当他坐着面包车离开医院的时候,苏镜看到了孟凡的身影,他朝着面包车追去,嘴里不知道在喊着什么。
曾翔问道:“苏警官,找到了吗?”
苏镜缓缓地摇摇头,说道:“再看看其他的,”他指着屏幕上孟凡的身影,说道,“凡是有这个人画面的,都给我找出来。”
11因冰岛火山爆发被困欧洲机场一事见《封口费》。
这事很容易,一会儿的工夫就全找到了。孟凡来到了医院大门口,被保安和警察拦住,他跟一群伤者家属在一起,其他人都是情绪激动,只有他不动声色。苏镜看到,何旋的两个同事走了出来,然后一群家属围了上去,最后,孟凡也向前走去……
苏镜顿时眼前一亮,立即驱车前往顺宁电视台,可是他却扑了一个空,卓均彦和陈巧媚出差了。
“他们去哪儿了?”苏镜着急地问道。
何旋咯咯一笑:“看把你急的,什么事啊?”
“他们可能提供重大线索。”
卓、陈二人去福建省晋江市出差了,要采访一个叫詹其雄的人。他是一个渔民,在钓鱼岛海域与日本海上保安厅舰艇相撞,结果被非法抓扣十七天之后才被放了。当时,卓均彦正扛着摄像机,陈巧媚举着话筒,詹其雄义愤填膺地接受采访:“我死都说钓鱼岛是中国的,我还要去钓鱼岛打鱼。”就是在这时,陈巧媚的手机响了,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可是那人很执著,不停地拨打电话,她干脆把电池拆了。电话那头,苏镜既着急又郁闷,只好拨打卓均彦电话,何旋赶紧制止他了:“你猴急啥啊?他们肯定是在采访,不方便接电话。”
果然,卓均彦也把电话挂了。苏镜只好焦急地等待,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能要了他的命,终于电话响了,陈巧媚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谁啊?”
“陈记者,是我,苏镜。”
“哎哟,苏警官,不好意思,刚才在采访。你找我有事?要请我吃饭吗?”
“等你回来就请,”苏镜说道,“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
“那天你和卓均彦去医院采访矿难伤员的救治情况,一出医院就有一群家属围了过来,其中有一个人跟你说了几句话,不知道他说什么了。”
“苏警官,好多人问我话呢,我哪知道你说的是谁啊?”
“就是最后一个问你的。”
“苏警官你就饶了我吧,那天乱哄哄的,我哪能记得住啊?”陈巧媚说道,“要不你等我回去,我看看监控录像没准就想起来了。”
“我把他照片发给你,你看看能不能想起来。”苏镜挂断电话,从包里拿出孟凡的照片,用手机翻拍之后给陈巧媚发送过去。过了大概五分钟,陈巧媚回电话了,她很得意地说道:“这个人我想起来了,他很有意思。”
“陈记者,你能不能说详细点儿?”
“你真的要请吃饭吗?”
“请,请,当然请,你想吃什么都行。”
“哈哈哈,”陈巧媚得意地笑了,“那个人问我医院里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孟培根?”
“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还想呢,这人为什么叫培根而不叫芝士呢。”
“然后呢?”
“最好玩的是,他看电视看到我们采访一个人,但是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叫孟培根。”
苏镜激动地说道:“陈记者,我真的要请你吃饭,你提供的线索太重要了。”
5.十三年前,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一个八岁的小朋友去跟老师请假:“我姥爷要结婚,我要去吃饭。”老师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位“姥爷”不是小朋友的亲姥爷,而是辈分上的姥爷,年纪也就二十多。中国人特别讲究辈分,几千年了历经战乱,照样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如果你走到中国的农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恭恭敬敬地叫一个乳臭未干的总角小童为“爷爷”,你可千万别大惊小怪以为老人家老昏了头,其实人家清醒着呢,之所以这么卑躬屈膝,是因为辈分小了。几乎每个家族都会有辈分表,有了辈分表,即便不认识对方,只要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就能准确知道该叫爷爷、叔叔还是大哥,或者垂着手倨傲地站着等别人叫你爷爷叔叔,这是因为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包含着一个代表辈分的字。
所以,当苏镜得知那个被害的矿工很可能叫孟培根的时候,他立即想起了孟凡的父亲孟培庆,毫无疑问,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培”字。在中国,孟姓是名门望族,全国各地多有分布,即便同是“培”字辈,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这一巧合就像黑夜里的一抹亮光,让苏镜看到了希望。
孟主任笑呵呵地迎出来,问道:“苏警官,什么风把您又给吹来了?”
苏镜拱手一笑道:“孟主任啊,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向您打听个人。”
“苏警官每次来,都是打听人,哈哈哈。”孟主任将苏镜迎进办公室,倒了一杯热茶,这才问道,“这次要问什么人?”
“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孟主任睖睁片刻,然后近乎机械地点点头,说道:“有,有过。”
“有过?”
“是啊,以前是有,不过现在死了。”
苏镜一愣,老闷儿的真实身份,他才刚刚知道,孟主任怎么就会知道老闷儿已经死了呢?“孟主任,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谁告诉你的?”苏镜狐疑地问道。
孟主任吃惊地看着苏镜,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说道:“说岔了,说岔了,我们肯定说岔了。我们村的孟培根,十几年前就死了。”
“什么?”
孟主任叹口气说道:“还是被人杀的,你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吗?”
“谁?”
“就是你上次来打听的孟凡他爹孟培庆。”
苏镜觉得越来越迷糊,各种线索纷繁复杂缠夹不清,但就是在一团乱麻之中,他又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线光明。
“孟培庆为什么要杀孟培根?他俩是什么关系?”
“说起来,他俩的曾祖还是亲兄弟,谁知道传到他们这一辈,竟骨肉相残起来。”
“为什么事?”
“为一个女人。”
“孟凡他妈?”
“不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孟主任叹息道,“村里有个女人,死了男人,成了寡妇。人长得挺俊俏,就是不守妇道,专门勾引男人。这孟培根、孟培庆都是她的相好,有一天,孟培根去她家,正巧撞到她跟孟培庆在一起,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到最后,孟培庆一气之下就把孟培根打死了。”
“你确信孟培根真的死了?”
“那可不是?警察都来了,还能搞错?”
苏镜掏出老闷儿的照片,递到孟主任面前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孟主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哎呀,这……这……不会,不会,不是他,他没这么老。”
“你说的‘他’是谁?”
“孟培根啊,”孟主任说道,“像,真的很像。”
“也许他就是孟培根呢?”
“不会,”孟主任说得斩钉截铁,“孟培根早死了,尸体我还看过呢。”
“尸体什么样?”
孟主任啧啧叹道:“哎哟,那叫一个惨哦,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忘不掉,有时候我真后悔,不该去看。但是孟培根是个老光棍,家里也没别人了,警察找村里的干部去认尸,我只能去了。可哪能认得出来啊?浑身都被砸得稀巴烂。”
“用什么砸的?”
“石磙子,”孟主任说道,“孟培庆也真够狠的,把他头砍下来了,身子扔到村头一口荒井里,然后再把三个石磙子丢进去,这么一砸,你说还能认出个人样来吗?警察把尸体拼起来让我看,那哪儿是尸体啊?就是一堆烂肉堆在一起嘛!”
“头呢?”
“头没找到,一直没找到。”
“孟培庆也没说头丢到哪儿去了?”
“后来听说,他跟警察交代他把头丢到河里去了,可是警察捞了半天也没捞到。”
“警察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孟培根呢?”
“起初也怀疑过,因为一直找不到孟培根的尸体,看到一具尸体,自然想到他了。后来一查,果然是他,孟培庆也承认了。”
一切都毫无疑问了,老闷儿根本不是孟培根,孟凡认错人了。可是苏镜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合情理了,孟凡肯定应该知道孟培根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去医院找孟培根呢?他又为什么跑到煤矿呢?最后……他又是被谁杀的呢?
“孟主任,那个寡妇叫什么名字?”
“姓蒋,叫蒋淑娟。”
苏镜心头一凛,老闷儿的工友曾经说过,老闷儿在说梦话的时候,曾经喊过“淑娟”的名字。
蒋淑娟住在孟家庄村东,三间大瓦房早已破败,堆砌院墙的砖头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倒塌。大门朝南开,木头也已衰朽。去宋君龙家时,孟主任吆喝着就进去了,但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可不能那么熟络地闯进去,站在门口拍打着门环,喊着:“侄媳妇在家吗?”
“谁啊?”
院内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老女人打开了门,手里还拿着一把猪食舀子,一见是孟主任,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哎哟,是孟主任啊,真是稀客,我这喂猪呢,快请进。”
苏镜跟随孟主任走进大门,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靠墙根垒着一个猪圈,一口大肥猪正两条腿趴在围墙上,盯着外面的猪食桶,哼哼哧哧地叫唤着。孟主任说道:“饿着谁都别饿着它,快把猪给喂了。”
“唉,好嘞。”蒋淑娟麻利地舀起猪食,倒进猪食槽子,大肥猪这才离开了围墙享受美食去了。
苏镜看到,她的右手腕有几处被烫伤的痕迹。她年方五十有余,跟朱元璋一样长着一张马脸,肤色倒是白净,衬托着满脸麻子越发显眼。头发很长,挽了个发髻扎在头顶,但依然很凌乱,而且能明显地看到很多白发。苏镜想,这个女人即便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也不会漂亮到哪儿去,真不知道孟培根孟培庆怎么会看上她。瞥眼一看,因为没戴乳罩,蒋淑娟的两个乳房沉甸甸地嘟噜着,苏镜一下子明白了。
孟主任介绍道:“这位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苏队长。”
蒋淑娟突然之间浑身颤抖,两条腿就像筛糠一样停不下来,苏镜大惑不解,孟主任更是惊诧万分,慌忙问道:“侄媳妇,你这是怎么了?”
蒋淑娟的嘴唇颤抖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我……我……没……什……什……你……你……警……找……我……干……干……我……什么……什么……我都……我都……说……说了呀。”
苏镜问道:“你说什么了?”
“我……我……不……我……什……什么……都……都没说。”
孟主任笑道:“侄媳妇,这位苏警官是好人,你不要怕他嘛!你又没做坏事。”
“我……是……是……没……没做坏事,我……不……不怕。”蒋淑娟依然惊恐万分,“你们……你们到屋里坐。”
屋里摆设虽然寒碜,但是纤尘不染。苏镜和孟主任往椅子里一坐,蒋淑娟忙着端茶倒水,但是她现在已经什么事都干不了了,握暖瓶的手颤抖不止,热水时不时地溅到外面,苏镜连忙起身,扶住蒋淑娟的胳膊,说道:“阿姨,您就别忙了,我们坐会儿就走。”
“阿……阿姨?你叫……叫我?”
“是啊,”苏镜笑道,“您这岁数跟我妈差不多大,我当然应该叫您一声阿姨了。”
蒋淑娟勉强笑了笑,嗯嗯地应承着。
苏镜满脸笑容,也是满腹疑云。这个蒋淑娟为什么见到警察竟害怕成这样?老闷儿和孟凡的死,与她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阿姨,您前几天没去顺宁市吧?”
“没,没有。”蒋淑娟此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一直在家里?”
“是啊,谁闲着没事往城里跑啊?那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
“阿姨,我向您打听一个人。”
“谁?”
“孟培根。”
刚刚恢复平静的蒋淑娟,神情再次紧张起来,豆大的汗珠瞬间爬满了额头,一粒粒地滚落下来。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过了半晌这才说道:“他……他不是死了吗?”
苏镜将老闷儿的照片递到蒋淑娟面前,说道:“这个人绰号叫老闷儿,前几天被人杀了,您看认不认识他?”
蒋淑娟接过照片一看,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然后说道:“不,我不认识。”
“他不是孟培根?”
“不是。”
“我看挺像的呀。”
“不,不,不,”蒋淑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点不像,这根本就不是孟培根。孟培根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孟培庆把他杀了。”
苏镜收回照片,失望地说道:“看来我们真是认错人了,孟培庆的儿子估计也是认错了。”
“孟凡?”蒋淑娟问道,“他也认出来了?”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他……”苏镜刚想说孟凡被人杀了,话到嘴边立即忍住了,说道,“他也不敢确定。”
蒋淑娟点点头,喃喃地说道:“他肯定是认错人了,孟培根早就死了呀。”
苏镜递给她一张名片,说道:“阿姨,以后想起什么事来就跟我联系吧。”苏镜的手在空中擎了半天,蒋淑娟一直没有接名片,她的目光散乱,呼吸急促,嘴里念念有词:“不……不会的……不能这样……死了……尸体……没死……他没死……”终于,她转向苏镜,说道,“我想去看看尸体。”
声音很低,但是每个字都非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