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开发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念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已经在转型了,可是很多官员的观念还没转过来,这种错位,就造成了如今的乱象。”
1.当年征地,他不同意
宋伟昨天晚上跟朋友打麻将,打到凌晨四点多才回家,也没洗漱倒头就睡,感觉没睡多久就被老婆推醒了,他不耐烦地嚷嚷:“别烦,困死了。”
“孟培庆放出来了。”
“孟培庆是谁?放出来就放出来呗。”宋伟咕哝道,他还沉浸在梦乡呢。
“就是杀了孟培根的那个孟培庆啊!”
“哦,关我屁事?”宋伟继续睡去,可是孟培庆的名字却像一根针一样,慢慢地扎进他心里,他猛地一翻身,坐了起来:“什么?孟培庆放出来了?”
“是啊,听说是昨天下午放出来的,晚上到家了。”
宋伟寻思半晌,说道:“难道是表现好减刑了?没事没事,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还能反了天?”
“今天早晨,一大群警察到咱们村了,在挖孟主任地里那口井。”
“挖那井干什么?”
“听说冤枉孟培庆了,十三年前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孟培根的。”
“不是?”宋伟这才着急了,“孟培庆当年不都认了吗?给咱姐夫打电话没有?”
“打了,一直关机。”
“咱姐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姐夫昨天晚上没回家。”
宋伟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说道:“没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害怕个屁啊?”话虽这么说,他却再也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到了鸽子岭景区,索道操作员宋君龙正在协助游客上下轿厢。
“今天客流怎么样?”
“还行,来了两个团。”
宋伟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室,透过窗户,看着雾气蒙蒙的鸽子岭发呆,直到苏镜走进来,他才收敛起心神。
“你是宋老板吧?”
“我是,你是哪位?”
“宋老板生意很好啊,”苏镜看了看窗外,说道,“我是顺宁市刑侦大队的苏镜。”
宋伟立即慌了,但是强作镇定,说道:“哎呀,原来是一家人。我姐夫也是干公安的,他是我们区的公安局长,姓雷,你们应该认识吧?”
“认识认识,经常一起开会,”苏镜看了看窗外秀美的风景,然后问道,“鸽子岭搞旅游有些年头了吧?”
“十多年了。”
“这片地听说之前是孟培庆的?”
宋伟心中一凛,终于谈到正题了,他依然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只有一小片是他的。”
“宋老板还记得哪些地之前是他的吗?”
“这我哪儿记得啊?”
“听说当年征地,他好像不同意。”
“哎呀,这都是老皇历的事了。当年顺宁市政府一直在跟他谈判,他特别倔,就是不干。”
“市政府?”
“是啊,这是市政府的项目,我只是承包。”
“哦,”苏镜话锋一转,又问道,“当年孟培根失踪,听说是你报的案?”
“是。”
“你怎么知道他失踪了?”
“苏警官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随便问问。”
“哎呀,有些事我也记不清了,要不你去问我姐夫吧,他记性比我好。”
“你们俩商量着报案的?”
“啊?你看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呢?”
“要不我问你姐夫干什么?”
宋伟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苏镜继续问道:“宋老板,听说你跟孟培根交情很深。”
“听谁胡扯呢?他一个老光棍半吊子,我哪跟他熟啊?”
“你跟他不熟的话,怎么他不见了几天,你就急得跟什么似的,说他失踪了呢?”
“我是碰巧听到他跟孟培庆打架,然后过几天他就不见了。”
“他们是在哪儿打架的?”
“在那寡妇家里。”
“蒋淑娟?”
“是。”
“你也去寡妇家了?”
“哎哟,苏警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那天晚上就是经过那里,偶尔听到的。”
“有个警察亲戚就是不一样啊,两个人吵了一架,你就想到另外一个人失踪了。”
“苏警官这是取笑我呢。”
“哪敢啊,”苏镜笑道,“对了,发现无头尸体的,也是你?”
“是。”
“真巧啊。”
“嗯。”
“你该不会是一直在找孟培根的尸体吧?”
“是有这想法,但也没特地跑到枯井那边去找。”
“那你怎么钻到玉米地里,又碰巧到了枯井旁边,看到了井里的尸体呢?”
“苏警官,我什么时候成嫌疑人了?”
“没有啊,谁说你是嫌疑人了?”
“你问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有事问我姐夫去。”
“宋伟,孟培庆的冤狱,你觉得你姐夫脱得了干系吗?”
宋伟沉默了,又掏出一支烟来。
“他现在恐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这你总该清楚吧?要不你跟我回局里把事情说清楚?”
“不用了,”宋伟吐出一口烟圈,说道,“我是去那儿找人的。”
“哪儿?”
“玉米地。”
“找谁?”
“一个女的。”
“谁?”
“相好的。”
“叫什么?”
“杜芬。”
“你们村的?”
“是,不过早就嫁人了。”
“你们怎么发现尸体的?”
“我们闻到臭味了,然后打着手电筒往里一看,就看见一具尸体。”
离开鸽子岭后,苏镜立即给郭大胡子打了个电话,因为杜芬嫁到了宝龙区,他要郭大胡子去问问杜芬十三年前的事。他又交代:“郭大胡子,尽量不要破坏人家的家庭稳定啊,最好私下问。”
放下电话,他又接到了邱兴华的电话。小邱说,那口枯井已经挖到底了,找到了三个石磙子,“喜羊羊”已经提取了一些土壤,说石磙子上还有血迹。
“喜羊羊”不是别人,是法医杨湃,这厮最近迷上了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闲着没事就哼“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软绵绵红太狼灰太狼……”同事们干脆就叫他“喜羊羊”了,他竟然十分喜欢这名字。
邱兴华问道:“老大,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这事就让喜羊羊搞定好了,我还有别的事呢。”
2.监察处的人来了
雷风行的办公室位于三楼最靠里的那间屋子,一进门先是一道玄关,一丛观音竹茂盛地生长着。绕过玄关,眼前豁然开朗。会客区摆着一张长方形的茶几,周围环绕着半圈黑色的真皮沙发,茶几上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茶杯里的茶水是满的,已经凉了,漂浮着几片茶叶子。两扇大窗户正对着西峰区公安局的庭院,可以看到庭院里的小桥流水假山假石。阳光透过窗户恣意地照进屋内,饶是如此,屋子里还是显得那么阴郁。据说主人的心情会影响到周边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此刻的雷风行雷局长坐在他宽阔的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像一只网中央的蜘蛛,但是毫无活力筋疲力尽。整洁的办公桌此刻也现出一副呆板之象,身后是一排书柜,不过书并不多,只有十几本,雷风行的个人照片、奖杯占据了书柜的大部分空格。
雷风行终于还是笑了,他看着苏镜,说道:“苏老弟啊,你怎么才来啊?看,茶水都给你准备很久了。”
“雷局长在等我?”
雷风行看了看表,说道:“也不长,就等了一个小时。”
“雷局长不愧是老公安啊,我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坐吧,坐吧,”雷风行将残茶倒掉,又斟了两杯,“先解解渴吧。”
苏镜端起一杯抿了一口,赞道:“好茶好茶,早就听说雷局长是品茶的行家,以后我可要经常来了。”
“恐怕没机会喽,”雷风行指指挂在衣架上的警服,不胜怅惘地说道,“这身衣服估计也穿不了几天了。”
苏镜尴尬地笑笑:“雷局长言重了。”
“说吧,咱们也别兜圈子了,兜来兜去的,大家都难受,你说是不?”
苏镜笑了笑问道:“雷局长是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
“一个小时前,够后知后觉的吧?”雷风行说道,“昨天晚上跟朋友唱K打牌,今天早晨才睡,一觉睡到后半晌,打开手机一看,二十多条短信息。温亚兵和范江山慌得跟什么似的,还有我那小舅子。我跟他们说,慌什么慌?犯了错误,就要接受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慌也没用!”
“还是雷局长眼界宽,看得开。”
“哈哈哈,我也只能看开点啦,”雷风行说道,“我等你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件案子。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个尸体为什么突然不是孟培根了?苏老弟,你确定孟培庆是被冤枉的?”
“确定,因为孟培根前几天还上了电视,《顺宁新闻眼》采访了他。”
“真是奇怪了,那么,井里的尸体是谁呢?”
“我们正在查。”
“你怀疑我小舅子跟那具尸体有关?”
“雷局长怎么这么说?”
“如果光是调查冤狱,也用不着苏老弟亲自出马吧?而且也不会追问宋伟尸体的事。”
“雷局长果然慧眼。”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当年之所以那么快速地结案,主要还是破案率的压力。如果破案率太低的话,你说我那所长还干不干了?”
“难道仅仅是破案率?”
“当然不是,还有上头也会给你压力,”雷风行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杨爱民还亲自下达指示,要我们尽快结案,不要拖泥带水。杨爱民当年就是我现在这个位子,西峰区公安局长。”
“以前出了命案,杨爱民也会指示你们尽快结案吗?”
“我当所长那阵儿,哪有这么多命案啊?整天处理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什么邻里纠纷夫妻不和之类的,孟培根那案子是我们所接的第一宗命案。”
“这么说,宋伟发现尸体只是巧合?”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巧合。”
“我听说他本来在跟孟培庆谈判征地的事……”
“不,苏老弟,你搞错了,”雷风行说道,“征地不是宋伟干得了的。那是顺宁市政府的项目,宋伟只是承包,征地工作由政府进行,与宋伟没有关系。”
“话是这么说,可是孟培庆一天不同意顺宁市政府的征地方案,宋伟就一天不能动工,这总是真的吧?”苏镜说道,“看看新闻,开发商什么事干不出来?哪次征地打死人是地方政府直接干的?”
“你怀疑宋伟杀了孟培根然后嫁祸给孟培庆?”
“不,孟培根并没有死,起码十三年前没死。”
“那还是先查明那个无头尸体到底是谁再说吧。”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雷风行嘿嘿一笑:“苏老弟,你猜是谁打来的?”
“哎哟,这我哪儿知道啊?”
“嘿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该是监察处的来了,他们今天上午去找了温亚兵和范江山,我一直在等他们。”
雷风行说着话,走向办公桌。苏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雷风行一直强作镇定有说有笑,但是一旦站起来,脚步还是有点虚浮。只见他拿起电话,懒懒地问道:“你好。”然后他的表情僵住了,现出惊讶的神色,问道:“邱书记?”接着诚惶诚恐,不停地说着:“哎……哎……是……是……好……好……”
等他放下电话,苏镜呵呵一笑,说道:“雷局长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雷风行讪讪地笑:“还以为是监察处的来了呢。”
苏镜离开雷风行办公室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还泰然自若的雷风行脸色明显阴暗了,坐在椅子里,双手哆嗦着摸出了一包香烟。苏镜走到大堂,迎面看到了监察处的耿天和敬云,苏镜说道:“雷风行一直在等你们呢。”
敬云快人快语,笑道:“苏队长怎么来了,不会是通风报信的吧?”
“你这丫头,真是不敢跟你们多说话。”
耿天笑道:“苏队长,别理她,我可是好人哦。”
3.《中华人民共和国赔偿法》
孟培庆杀人案的所有档案材料,共有九卷一千二百六十六页,苏镜看了一百多页之后便觉得很无奈,怎么天下事如此相似?当年佘祥林杀妻冤案事发后,其律师发现案件的卷宗少了很多页,如今孟培庆的卷宗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形,一百二十三页和一百二十四页不翼而飞了,要么是当年法院在封存卷宗时印错了页码,要么是有人故意抽走了卷宗材料。更诡异的是,一百二十二页和一百二十五页竟也能连贯起来,看来只能是印错页码了。如果说真的有人抽走了材料,那也肯定是十三年前就被人做了手脚。
他放下卷宗上网浏览,关于孟培庆冤狱的新闻依然是各大网站的重头戏。本来,全国各地媒体的记者刚刚采访完矿难回去了,有的人还在回去的路上,就立即重返顺宁,记者们将焦点集中在细节的挖掘上,然后苏镜惊讶地发现,对付孟培庆的手段,跟对付赵作海的方法竟然如出一辙:
《孟培庆冤狱:枪管击头头顶放炮一月没睡生不如死》
《孟培庆披露刑讯逼供细节:喝催眠药水昏迷又被鞭炮炸头》
《孟培庆披露受审细节:刑警威胁秘密处决》
网友纷纷跟帖,有的说,无罪的孟培庆多次供认杀人,显示了刑讯逼供的淫威;有的说,刑讯逼供下,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佘祥林”“赵作海”“孟培庆”,人是血肉之躯,假如我们像赵作海孟培庆一样倒霉,被警察冤枉,铐在板凳腿上打,把鞭炮放头上炸头,三十天不让睡觉,又有几个敢说自己不招供呢?所以,刑讯逼供不杜绝,每个人都会因为害怕自己成为“赵作海”“孟培庆”而恐惧。
而在这些报道之外,更有媒体对孟培庆的国家赔偿金提出了猜测,佘祥林拿到四十六万赔偿和补偿款,赵作海坐牢十一年获赔六十五万元赔偿金和困难补助,广西王子发冤狱九年获赔八十九万元。文中提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赔偿法》第二十六条规定:“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每日的赔偿金按照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佘祥林获赔的比赵作海少,只能怨他放出来得早,平均工资太低了。而在实际操作中,有的是按照国家的平均工资算的,有的是按照地方的平均工资算的。由于顺宁的发展速度在全国之上,所以在孟培庆错案中,如果按照顺宁的2010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那么他领到的国家赔偿金则将多得多。
正看着新闻,门铃响了,苏镜忙迎出去,何旋回家了,脸上挂了一层寒霜,苏镜连忙笑嘻嘻道:“娘子,您回来啦,小的给您请安了。”说着话,接过老婆手中的包。“娘子,谁欠你钱啦?”
何旋憋着嘴,冒出一句:“妈的!”
“你妈还是我妈?”
“哎呀,你别添乱了。”
“娘子,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啦?”
“老娘辛辛苦苦采访了一天,最后只发了三十秒。”
“什么新闻啊?”
“我采访什么了,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知道,是我说错了,为什么只发三十秒?”
“市里来通知了,只能发通稿。”
“哎呀,又在自我陶醉!”
“啥自我陶醉?”
“你想啊,他们只能管得了你们,外地媒体管得住吗?明知管不住,还要求发通稿,你说他们是不是自我陶醉?”
“就是,妈的,一群意淫的王八蛋。”
苏镜陪着老婆把王八蛋们骂了一通,何旋的气也消了,问道:“你在家干什么呢?”
“看这些卷宗,”苏镜说道,“这是当年孟培庆的审讯记录。”
“能看出什么吗?”
“暂时还没发现疑点,”苏镜说道,“他们肯定不会把刑讯逼供的事写进去,留下来的档案完美无瑕。”
“我问你,你有没有打过人?”
“你说呢?”
“对了,你打过的,”何旋说道,“你当着我的面打过犯人呢!”
那次是苏镜的好友、何旋的前男友李大勇遇害了,苏镜怀疑是一个夜总会老板干的,不由分说就把人家打了一顿。现在旧事重提,两人都是欷歔不已,何旋说道:“好像是突然之间,这个世界变了样,以前哪有这么多命案啊。”
“转型中国,问题滋生矛盾突出,光怪陆离乱象纷呈,如果能乱而得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这代价也太大了吧?你想想这几年,顺宁出了多少宗连环谋杀案!”
“做什么事不需要付出点代价?”
“你说得倒是轻松,”何旋不屑地说道,“十几条人命,那是一点点代价吗?一条人命,跟十三亿条人命的价值是一样大的。”
“你这是哲学命题了,我不跟你争。”
“我看你也就会自我安慰,避免不了那么多血案,便安慰自己说,这是转型时期不可避免的代价,似乎有了这些血案,我们就能顺利转型了。”
“你这是抬杠,典型的抬杠。”
“本来就是这样的。”
“唉,生活已经如此痛苦不堪,你再不让我自我安慰,我不是要活活气死了?”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转型到底转的是啥。”
“不会吧,何大记者,你真不知道?”
“我是被顺宁市政府给整晕了,市里三天两头开个会,说要改善民生加强管理,然后美其名曰搞转型,你说这叫转的哪门子型?”
“那你觉得什么叫转型呢?”
“经济结构、文化形态、价值观念的变化,就是社会从原有的发展轨道进入到新的发展轨道。现在的很多社会矛盾,都是转型时期的表现。”
“好形而上啊。”
“这么说吧,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念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已经在转型了,可是很多官员的观念还没转过来,这种错位,就造成了如今的乱象。比如拆房子这事,放在几十年前,说拆就拆了,老百姓也没办法。但是现在不行了,老百姓的公民意识增强了,他们觉得政府不能想拆我房子就拆我房子。但是官员们呢?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观念,觉得我想拆你就可以拆你,这就是矛盾。”
“有人说,中国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智商和官员们不断下降的道德之间的矛盾。”
“对,就是这样,”何旋继续说道,“再比如赵作海的冤狱,假如这事放在十几年前,估计冤狱也就冤狱了,不会造成这么大风波。但是现在不同了,搞出这么大的冤狱,你就是浑蛋,就得骂你。还有前几天那矿难,其实也体现了转型时期的剧痛。”
“何以见得?”
“首先,放在以前,矿难也就矿难了,媒体不会这么关注,也没有关注的空间。但是现在不同了,媒体还是有一定的话语空间的,于是,全国各地的媒体都来了,批评你的监管,质疑你的救援;其次,官员们还企图遮遮掩掩,甚至还导演出假救援的丑剧,遮掩遇难的真正人数。杨爱民的脑筋就没转型,他以为他还可以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但是媒体不答应,舆论不答应。”
“亲爱的,打住,”苏镜说道,“关于矿难的调查还在进行,结果还没出来呢,你怎么这么轻易就下结论了?”
“你看,你也是转型没转过来的人,私下议论也是公民的正当权利,你看把你给急的。”
何旋准备长篇大论将老公好好批判一番,苏镜也做好了洗耳聆听洗心革面的准备,一个电话救了他。他长长地喘了口粗气,说道:“救星,救星来了,哈哈。”气得何旋干瞪眼。
电话是小周打来的,他是刑侦队的警员,毕业三年多,一直在苏镜手下干,做事非常细致。自从孟培庆从监狱里走出来,他就接到了苏镜布置的任务,查找十三年前的失踪人口。十三年前,电脑还不普及,根本没有电子档案可供查询,他只能调出原始的卷宗,逐个比对逐个排查,有的报过失踪,后来又找到人了,有的过了几天找到了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只有一个人,名叫石运来。
“他是哪里人?是孟家庄的吗?”苏镜问道。
“不是,”小周说道,“他是石家夼的,离孟家庄很近。”
“说说他的情况。”
“他失踪的时候三十七岁,老婆姓乔,单名一个丽字。五月四日,她到当地派出所报案说老公失踪了,她说二号晚上,石运来出去吃饭就再也没回来。临走的时候,石运来也没告诉她要去哪儿吃饭,她说她老公一向如此,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
“当年有没有调查过她?”
“不知道,这上面没写。”
第二天,苏镜奔往石家夼,这里离孟家庄的确很近,孟家庄位于鸽子岭的山脚,石家夼在半山腰,站在村口,整个孟家庄尽收眼底,就连鸽子岭景区的索道都一目了然。苏镜直接找到村委会,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待了他,她面色黝黑,满脸麻子,是石家夼的妇女主任,听说苏镜打听乔丽,她立即瞪起了眼珠子,问道:“她出什么事了?”
“她没出事,我只是找她问点事。”
“原来这样啊,”妇女主任嗓门很大,“她早就不住村里了。”
“去哪儿了?”
“去市里了,开了一家服装店。”
“你还记得石运来吧?”
“记得,哪能不记得?那是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早年在外地做生意,那时候还叫投机倒把呢,好像做的就是服装生意。哎呀,人家那日子过得红火啊,过年过节的时候,这么大个猪头,一买买仨,那衣服就更别说了,整天都是新噌噌的。谁知道,后来他就失踪了呢!”
“村里人怎么说这事的?”
“说法可多了,”说起村里人的家长里短飞语流言,妇女主任兴致更高了,脸上的麻子都跟着充血了,“有人说石运来肯定在外面有人,跟着狐狸精跑了,你想他在外地做生意,他能闲得住?有几个男人能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而且他跟他老婆也没生养,好像说是他老婆的问题,他常跟人说乔丽只打鸣不下蛋。”
“还有什么说法?”
“哎哟,这就不好说了。”妇女主任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但是眼神里又满是急切,渴望将村里的八卦往事跟人分享,最后没等苏镜问,她就说了,“还有人说,石运来是被乔丽害死了,然后不知道把他的尸体丢到哪儿去了。她老公失踪没几天,她就去顺宁市里买了房子开了店,又过了没几天,就跟一个老板好上了,有人说她跟那老板早就有事了。本来呢,石运来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可是那年,石运来说不出去了,打算在顺宁承包个什么项目。这一来,乔丽就没法跟那老板鬼混了,所以就把石运来害死了。”
“乔丽一直在村里,怎么跟顺宁市的老板鬼混啊?”
妇女主任一时语塞,最后说道:“就是嘛!根本就是谣言,你也知道,农村啊,到处都是闲着没事嚼舌根的人。”
苏镜笑了笑,心想城里这种人其实也不少。
“你知道乔丽的服装店在哪儿吗?”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有人碰巧去过她的店。”
4.我不是计生办的,你开下门
开车回顺宁的路上,苏镜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宝龙区公安局郭朝安郭大胡子打来的。这两天,郭大胡子也没闲着,苏镜让他帮忙找一下杜芬,他今天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去了。杜芬嫁到了下沟村,离宝龙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火急火燎地赶到下沟村,然后有些踌躇,因为苏镜有交代,这事尽量别声张,毕竟都是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最好别让她老公知道。郭大胡子一向是个大老粗,如今要办细致活了,还真是难为了他。赶往下沟村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现在到了,就开始琢磨了,万一她老公问他有什么事,他该怎么回答?
村支书将他带到杜芬家门口,一路上跟他拉着家常,他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村支书说“到了”,他才支吾了一声。
大门上了锁,郭大胡子心里一凉,这趟路算是白跑了。可是,村支书却依然拍打着门环:“老林,出来。”
郭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村支书咧嘴一笑,说道:“在家,肯定在家。”他继续拍打门环,而且越拍越响:“再不开门,我就拆你的门了。”
院子里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拆就拆吧,也就剩一门了。”
村支书回头朝郭大胡子笑笑:“这驴脾气又犯了。”然后喊道:“快点儿,找你老婆问点事情,不拆你房子。”
“我老婆不在家,改天再来吧。”
郭大胡子见状,喊道:“老林,我是宝龙区公安局的……”
村支书朝郭大胡子直摆手,郭大胡子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林听到了,只听他气哼哼地吼道:“滚蛋,有种你们把我房子拆了。”
郭大胡子疑惑地问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村支书叹道:“唉,超生户。”
郭大胡子喊道:“老林,我不是计生办的,你开下门,我就问点事,问完就走。”
院子里却没声音了,郭大胡子左右为难,问村支书:“杜芬真的在家吗?”
“在,肯定在,”村支书说道,“前段时间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昨天晚上刚回来。”
郭大胡子心一横,一捋袖子走上前去,左手扶住门框,右手从门缝中伸进去,向上一抬,一扇门就被卸了下来,院子里一个将近四十岁的黝黑汉子虎着脸,转身就往厢屋跑,郭大胡子立即跟上去,却见老林挥舞着一个铁耙冲了出来,嚷嚷道:“你们再往前走,我就跟你们拼了。”
村支书急了:“老林老林,你可别干傻事啊,这位警察同志真的只是来问事情的。”
“什么事,问我!”
郭大胡子本来就是个莽撞的人,他已经忍了很久了,此刻终于爆发了,二话不说蹂身上前,使出一招空手套白狼,老林眼前一花,手中铁耙已经被夺了去。他恼羞成怒,赤手空拳地扑了上来,郭大胡子一侧身,反手勾住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疼得老林哇哇直叫。郭大胡子用力往前一送,老林扑倒在地。两个女孩,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哇哇哭着从内屋跑出来,扑到老林身边,“爸爸、爸爸”地叫。
“老林,你老婆在哪儿,把她叫出来。”
“回娘家了。”
“我操,”郭大胡子忍不住说脏话了,“你丫的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你到底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郭大胡子环顾一圈,愤愤地叫道:“杜芬,出来!别惹我发火了,我什么都说啊!”一点动静都没有,郭大胡子是真急了,喊道:“还记得你们村那口枯井吗?”
屋里传来一阵响动,一个面色苍白、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问道:“你不是来抓我打胎的?”
“不是。”郭大胡子不耐烦地说道。
老林问道:“那你什么事?”
郭大胡子说道:“支书,你跟老林在外面聊聊天,我跟杜芬有话说。”
“你想干什么?”老林吼道。
郭大胡子心想:“我跟一大肚婆能干出什么?”但这话不能说,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领着杜芬走进屋里,将门关上。
杜芬嗫嚅道:“你说枯井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吗?”
“记得。”
“讲讲,你们怎么发现的?”
“警察同志,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事啊?”
“这你就别管了,你就讲讲发现尸体的经过。”
杜芬有点为难,张皇地看了看屋外,老林正垂头丧气地听村支书说话,她看了看郭大胡子,说道:“我们就……过去了,然后就看到尸体了。”
“你们特地跑到井口看的?”
“不是,闻到臭味了。”
“谁先闻到的?”
“他。”
“谁?”
“宋伟。”
“你们为什么去那里?”
“我们……我们……”
“怎么了?”
“我们每次都去那里。”
“他那时候已经结婚了?”
“是。”
“所以就跑到野地?”
“是。”
郭大胡子打开门的时候,老林立即站起来,惊惶地看着屋内,郭大胡子说道:“没把你老婆怎么样。”他又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脑袋,说道:“这两闺女长得多俊啊,还不知足!儿子有什么好?换做是我,有这俩宝贝女儿,做梦都能笑醒。”
村支书笑道:“还有俩呢,老大老二上学去了。”
郭大胡子向老林伸出大拇指:“我最佩服的就是执著的人。”
老林嘿嘿地笑。
一离开下沟村,郭大胡子就给苏镜打了电话。苏镜问道:“你怎么看?”
“杜芬不像在说谎,她巴不得赶快把事说完了打发我走呢。”
“她老公没问她警察为什么找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哈哈。”
放下电话,苏镜寻思良久,看来宋伟说的是真话,发现尸体纯属巧合。但是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宋伟故意将尸体放到他和杜芬经常约会的地方,这样再发现尸体就顺理成章了。可是这种可能性还有一个疑问:他就不怕他姐夫雷风行追问这事?
第二个电话是邱兴华打来的,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杨建的草绿色吉普车找到了。
“在哪儿找到的?”苏镜迫不及待地问道。
“笔架山公园。”
“笔架山?又是笔架山!妈的,现在当个坏蛋太容易了,怎么这么没创意啊?”
笔架山公园的确成了顺宁市的邪地,这几年已经发生两宗命案了,先是电视台一个记者、老婆何旋的同事冯敬,在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天被谋杀在笔架山脚下的腊梅树丛里,舌头被拔掉了,喉咙也被割断了,因为身上落满了雪,游客一度以为是个雪人。过了几年,又是何旋的同事,一个名叫叶振一的记者被谋杀在笔架山脚下的一棵大树旁,嘴巴被人用502胶水粘了起来。现在,一个涉嫌杀害孟凡的人,把偷来的吉普车也停在了笔架山公园。笔架山,简直成了谋杀犯的福地了。
苏镜又问道:“怎么现在才发现?”
“车不是停在停车场里的,笔架山派出所收到传真后,只是到停车场看了一圈就回来了。今天,笔架山管理处的人在树林里发现了车。”
“树林?车能开进树林?”
“就在笔架山北边,没有开发,有条土路可以开进去。”
“管理处的人进去干什么?”
“这我还不知道,只是接到笔架山派出所的电话。”
“好,你带人过去盯着,我这里还有事。”
放下电话,苏镜感到一阵兴奋,这么多天了,终于有点眉目了。
5.每次吃完埋单时,我都抢不过人家
苏镜兴冲冲地回到顺宁市,在一个商业旺区,找到了那间乔丽经营的如意服装店,橱窗玻璃上贴着“上海时尚服装”“深圳女装”的红字,日久年深已经退色。店面不大人很多,苏镜一走进店里,就被嘈杂的声音淹没,几乎每排衣架前都有挑选衣服的顾客,而且老中青三代齐全。三个服务员脸上的笑容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正热情地招呼着顾客。收银台后面坐着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第四件样品,看到苏镜走来,立即挂上迷人的微笑,说道:“你好。”
“你好,我不是埋单的,我找你们老板。”
“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你吗?”
“这事只有你们老板能帮到我。”
“可是她不在,你等会儿再来好吗?”
苏镜掏出警察证,说道:“我很急。”
小姑娘连忙拨打电话,告诉乔丽有警察找。一刻钟后,乔丽风风火火地来了,疑惑地打量着苏镜,问道:“什么事?”
如果只是偶遇,苏镜肯定不会相信面前这个女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身材苗条没有半两赘肉,一张俏脸略施粉黛容光焕发,只是不经意间,才能在眼角处看到一条鱼尾纹,不过也是浅浅的。苏镜朝她微微笑笑,再次自我介绍,然后开门见山:“你是石运来的妻子吧?”
“十几年前是。”
“听说他失踪了?”
乔丽看看四周,问道:“苏警官准备在这里谈吗?”
服装店隔壁就是一间咖啡屋,两人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苏镜要了杯蓝山,乔丽点了杯奶茶。服务生一走,乔丽率先发问:“你们找到他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突然来问这事?”
“有些事情觉得不对劲,需要再核实一下。”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村里有很多传言,你听说过吗?”
“知道,飞短流长,积毁销骨。”
“你有什么说的?”
“我有什么好说的?全都是扯淡,嚼烂舌根的话,你们警察也信?”
“听说他失踪之前一直在外地做生意。”
“是,在深圳,”乔丽说道,“那年头深圳遍地是黄金。”
“一直做服装?”
“最开始在那边捡垃圾,”乔丽说道,“那时候,深圳到处都在搞土建,建筑工地上的建材垃圾没人要,他就去捡来卖,赚了些钱,然后就倒卖服装。”
“你们夫妻俩感情怎么样?毕竟一年也就见几次面。”
“哼哼,能好到哪儿去!”
“他失踪后,你有没有怀疑他外面有人?”
“没有,他失踪之前已经决定不出去了,就在当地承包个项目,也能赚到钱。他跟我说,不想一直两地分居了,可是回来不到一个月,他就失踪了。我不相信他外面有人,偶尔偷吃点我倒相信,毕竟深圳离卅城那么近,他不会那么老实。”服务生走过来,将饮料放在两人身边,乔丽说了声“谢谢”,又继续说道,“他失踪后,村里就开始有流言了,说他外面有人,我也有点动摇,觉得可能是真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因为他的衣服、行李什么都没带,而且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他犯不着跟我躲着藏着吧?”
苏镜一边搅动杯中的咖啡,看着泡沫欢快地旋转,一边问道:“你们俩一直没有孩子?”
“是。”
“谁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石运来也没有问题,”乔丽紧紧地握着杯子,“他一年到头在外面,我们哪有时间生孩子?我们本来打算那年要孩子的,可是他却失踪了。”
苏镜打个哈哈,笑道:“村里还有人说你有外遇呢。”
“我祝说这话的人舌头长疮。”
“那天晚上,石运来说要出去吃饭,你觉得他会跟谁去吃饭呢?”
“我不知道,他做事从来不告诉我,直到把事办完了我才知道。”
“你们两口子也太有意思了。”
“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不说我也懒得问。我一个女人,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
“后来你们隔壁村孟家庄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你知道吗?”
“知道,”乔丽抿了一口奶茶,鲜红的唇边沾了一点奶渍,“当时我整个人都蒙了,觉得天旋地转,我以为那是石运来,还好不是。”
“你去认尸了?”
“我一听说这事就马上赶过去了,但是警察把我拦住了,不让我进去看。我说我要看看是不是我老公,但是一个警察说,尸体身份已经确认了,不是我老公。然后我就走了,心里很开心,既然不是他,那就意味着他还活着。”乔丽突然怔住了,杯子失手掉在桌面上,奶茶溅了出来,她的眼圈登时红了,问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个枯井里的尸体就是石运来是不是?孟家庄有个人被冤枉了十几年刚放出来,那个枯井里的尸体不是那个什么孟培根,而是石运来是不是?”
苏镜苦涩地一笑:“我还以为你对石运来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呢。”
“怎么可能呢?”乔丽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失踪两年多后,我就改嫁了,然后在这里开了这间服装店,但是我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他。”
“我们现在还不确定井里的人是不是他。”
“是啊,”乔丽幽怨地说道,“那具尸体肯定早就火化了,即便是他,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了。”
“还是有可能的,”苏镜说道,“现在的技术很发达,我们已经从枯井里提取了DNA,只要跟你老公的DNA信息进行比对,就能知道那人是不是你老公。”
“到哪儿去找石运来的DNA?”
“头发,血液,骨骼或者任何器官、组织都可以提取DNA,”苏镜说道,“但是这么多年了,很难办。那种留头发做纪念的事,毕竟只在狗血电视剧里见过,你说是不是?”
乔丽思索着老公能留下什么东西,最后绝望地说道:“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你们就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他?”
“对,”苏镜问道,“你离开石家夼多久了?”
“十年多了。”
“老家的东西都还在吗?”
“在。”
“我想去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
乔丽立即站起身来,说道:“好,我们马上去。”然后又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还忘记埋单了。小姐,埋单。”
苏镜连忙掏钱包:“我来,我来。”
两人争执一番,最后乔丽埋了单,苏镜笑道:“同事经常说我是戏剧学院毕业的。”
“戏剧学院?”
“每次吃完饭埋单的时候,我都抢不过人家,后来他们说我是学表演的,演埋单演得特别像。”
乔丽笑了,说道:“看来我演得很糟,演成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