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鲜妇女

　　他是被一个真正负责收容过江志愿军战士的朝鲜妇女救上来的。这个朝鲜妇女把他放在被窝里，用姜汤一点点地把他灌暖了过来。然后，这个妇女和她的丈夫（一个劳动党的基层官员）把他送上了山上的岩洞里，因为江边时常有美军和南朝鲜军队的搜索队出没。

　　第二天，他恢复了许多，爬出山洞，却见山下的村庄在燃烧着。

　　他大吃一惊，拼命挣扎着下山来，只见整个村庄到处是死尸。

　　他来到那个他熟悉的门前，看到了那个朝鲜妇女。

　　只见她把一根木棒横插在窗子和门前的树上，在上面吊了一根绳子，正把自己的头套进那绳子里。

　　他大喊着扑上去，把女人抱了下来。女人的目光呆滞。她的父亲被杀死了，她的丈夫被杀死了，她的儿子也被烧死了。

　　女人看着秦明扬，像看见亲人一样哭了起来。

　　秦明扬着急地劝说着，但是自己说的中国话她听不懂。

　　不过，她显然明白了他的好意。她在秦明扬累得再一次倒下去时，惊醒了过来。

　　就这样，她一直照顾着秦明扬。秦明扬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十二天以后，秦明扬觉得自己的身体已基本恢复，他决定回部队。

　　那天早上，她蒸了白米饭，还端出了“道拉吉”菜，酸不溜丢的，虽然味道不如四川的泡菜，但是秦明扬觉得挺好吃。只是，她没吃，她愁眉不展。饭后，秦明扬向她告别，她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

　　她一步步地送到门外。秦明扬走下山坡，一回头，见她正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他心里一酸，又返回来扶起她，安慰她。

　　秦明扬再次走下山坡，走出十几步，再回头，她又面向秦明扬跪在地上……

　　感情丰富的秦明扬连扶起她三回，她又跪下三回，而且长跪不起……她一身白衣，风肆无忌惮地在她的头上、身上肆虐，她是那样的孤苦无依，泪水在她的脸上无声地向下流，她跪在那里目送着秦明扬离去，秦明扬只觉得自己心如刀绞！他深切地感觉到，平民面对着为了政治而发动的这些战争，是那样的无力和无助！他恨这些针对平民进行杀戮的军人！他不齿于这些针对平民百姓的军人！

　　他胸中装着太多的愤怒，仿佛要破胸而出。

　　走过了两个山头，他才敢回头，举起自己的拳头坚定地自语道：“我一定要把这些强盗打败！我发誓！”

　　秦明扬追赶着部队，而几乎同时，美军也开始大规模地渡过汉江。

　　这天，他从一个山岭翻过去，正好看见美军蜂拥朝一个阵地攻上去。

　　飞机的轰鸣、炮弹的呼啸，一下子点燃了他的激情。

　　他立刻拦腰扑了上去，一阵手榴弹，一阵猛扫射。

　　这群正疯狂进攻的美军被打蒙了。

　　他呐喊着冲上去，与冲出来的志愿军士兵汇合在一起。

　　天啦，他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又看到了那四个战友，那四个和他一起参加横城反击战，又一起打到砥平里的战友。

　　战友们扑在已打得七疮八孔的阵地上，吼声比美军打来的炮声还大。

　　原来，战友们都以为他牺牲了，他已被上报为烈士。

　　团长听说他回来了，也上来一把抱住他：“我们有缘啊！兄弟，这次我冒着被处分的风险也要把你要下来。”

　　他被团长强迫带下了阵地。

　　四个战友仍旧留在阵地上。他们撤到了二线阵地，经过阻击，继续撤退。

　　没有食物，弹药得不到补充，甚至大多数人已经衣不遮体。能遮体的也是这样：屁股上是最容易破烂的，他们就用粗线缝上了一块布；袖子没有全的，有的已露出了半截胳膊。

　　吃着树皮、野菜，穿着不能遮体的衣服，只能是用石头去打击对方从敌人手里夺得武器的志愿军战士们，在春寒料峭、冰雪未融的天气里，与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就在秦明扬回来的第二天，大雪开始漫天飞舞。

　　秦明扬和他的战友们边打边撤，一路的惨景让秦明扬许多年以后都为那些大量被飞机、饥饿和寒冷夺去生命的战友哭泣。

　　但是这次撤退，也让他的灵魂受到了洗礼，让他在战斗的勇敢和动脑之外再加上了一个新的词语“战士的毅力”。他开始思考一支军队的毅力对于战斗进程的影响。

　　就是处于这样境地的军队，在第三个阻击阵地上又守了六天，攻上来的美军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团。

　　而守卫阵地的是三个连凑起来的一个连，营长是连长中的一位。

　　在这座山上，营长听从秦明扬的建议，以一个连的兵力组织逐层防守。

　　营长建议以一个班的兵力分梯次防守。

　　秦明扬接受了营长的建议，第一次按捺住自己想要上前线的强烈欲望，用望远镜观看了六天。

　　他看到的是战友们对美军的消灭，吃着树皮、野菜，穿着不能遮体的衣服，常常用石头去打击敌人从敌人手里夺得武器的志愿军战士们对美军的消灭。没有一个人退缩，牺牲的近百名志愿军战士大部分都是牺牲在敌人的炮火中。

　　当敌人攻到主阵地的时候，他们用了六天，先后进行了近四十次的大大小小的攻击，付出了近三百人牺牲的代价。在组织了最后一次反冲锋后，秦明扬他们在夜里退了下来。

　　撤退时，秦明扬的大脑里不断地闪现着这个阵地上那些英雄战士的身影。这次他因为身体原因变成了一个观察员，这使他的头脑中又产生了很多战斗构想。

　　他们一直退到三八线。这时候，他原来所在的部队已经退下去了。

　　因为营长的帮助，他留了下来，担任原来他指挥过的连的副指导员。

　　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他的文章，题目是“我们的血，让敌人胆寒”！

　　在部队接受新兵补充、全军休整这段时间，他开始对我军在现有情况下如何防守阵地、如何保证后勤等方面进行了艰苦地思考。

　　虽然他的想法在当时的情况下一时无法实现，但他还是把自己的初步想法交了上去。

　　思考内容为：

　　一、关于守卫在现有情况下，我们应该有大量的物资和兵力囤兵坑道，其厚度应在三十米以上，可以抗击敌人的飞机和炮火攻击。而守卫表面阵地，以美军和南朝鲜军人的战斗力，我们一次只需要投入十名以下兵力就可以抗击敌人一次连级进攻。有丰富经验的士兵的最佳战斗组合为三人组合。在科学地想办法进行防守的情况下，指挥员和战士的毅力是决定是否能完成防守的关键因素。

　　二、关于追击：一支军队的追击作战，应该具备一往无前的决心。关键在于用超乎想象的速度和毅力，出乎敌人的预料，形成奇兵。奇兵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奇迹。

　　三、关于杀敌：（1）要大量杀伤敌人，根据我们现有情况必须充分地使用大炮。（2）我们要大量杀敌，要让敌人动起来。在行进中，美军会和我们比战斗力，无法发挥他们飞机大炮的优势。所以，我们应大踏步前进或后退。

　　四、关于后勤：我们应坚持有多少物资打多少仗。制订相应的计划，避免在饥饿和缺少弹药的情况下战斗。这是我们消灭敌人和保存自己的实事求是的方法，也是制订战斗计划应该考虑的首要问题。

　　五、关于敌我双方的优劣对比：（1）我们的优点是长于运动战、长于近身肉搏、长于乱战、长于动脑作战，不怕敌人进攻。（2）美军长于有足够的飞机、大炮、坦克。有在钢铁里作战的经验。（3）我们志愿军战士所拥有的是他们没法学到的。所以，我们只要把他们调出钢铁，我们就能消灭他们。（4）他们的优势是我们可以得到的，虽然现在我们国家的财力不够，但我们迟早会拥有。所以，我们一定会打败他们！

　　他写出的东西，经营长同意后以营党委的名义上报。结果，不知他写的东西最终被交到了哪里。但是军里表示：多思考是对的。

　　这一段残酷的经历，让他更加思念郝妹子，可他连给她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他把时间全用在了对于战争的思考上。

　　第五次战役就在这个时候打响了。

　　1951年4月22日夜，又大又圆的月亮把整个朝鲜大地照得柔情一片。

　　在柔和的月光下，秦明扬觉得自己将要进攻的路线像一条玉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