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临江风群体舒畅
晚秋的劲风唰唰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一丝云朵儿像雪白的棉花被映照在江水里,霓虹灯变幻着奇光异彩,给波澜起伏的江水注入了的色彩。一艘客轮如楼房一样漂浮在水面上,鸣着长笛喷着烟雾向浩淼的江水挺进,苍头像犁铧一样犁开了一层层波浪。货轮上都插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煞是好看,发动机发出咚咚咚的犹如拖拉机发出的声音。江中心掀起了黑色的巨浪,那是一条鱼,白天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是一条庞大的鱼,说叫中华鲟,这个家伙黑灿灿的,身子颇为壮观。远看如一条老牛。月牙儿像是刚从清冷的水里上来湿漉漉的。
一帮台州来的创业者临风而立,虽然气候已较寒冷,但是创业的热情使他们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大冷天头上冒出汗珠子,犹如怀里抱着个火炉子。在一个凉亭下,三十多个创业者围着几个新人,以饱满的热情为新人们解惑释疑。两边四条长石凳坐满了人,男女分成两大阵营。刚从事进行业的越剧演员铜百和翩翩风度,头梳得溜光溜光的,长条脸粗眉毛细皮嫩肉的,穿着一件老蓝色的风衣,双眼炯炯有神,他旁边坐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妇,名字叫锡贵兰,两个人都不小了,起码也四十出头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爱得没个节制。这一对老情人终于在做行业的过程中走到一起了。他左手搭在老情人的肩膀上,柔声地问:冷吗贵兰。不冷。我服了你啦,小手冰凉的还说不冷。贵兰嘻嘻地笑,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
“来一段吧铜老板。”吴三胖、金传胜都在场,三胖此时也是行业里的第三级别培训员了。夜幕像一条黑毡子将远远近近的物体都遮盖了,只有软和的灯光从遥远的地方辐射来一些亮光。把这些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凑到一起商议事情。就像狼与狈,什么坏主意都是狈出的,什么坏行动都是狼去干的。铜百和谦和地笑笑,对于他来说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说起来他深爱着贵兰,就像贵兰深爱他一样,两人都对自己的另一半感到不满。所以一听贵兰让他来这里做行业,这突如其来的欣喜使他一夜未眠,他问都没问做什么行业就答应来了。行业成功不成功是另外一回事,能跟贵兰重温旧梦他什么都可以放下。想当初贵兰与他在一个剧团里,他们是老搭档,把那些痴男怨女把那些王孙公子、大家闺秀、皇帝老儿、皇后贵妃或小生落难中状元这样煽情的故事尽情地演过够。其实戏里有戏,他和她动了真情。贵兰的老公也在戏班里打杂,布置桌椅板凳,敲锣打鼓什么的。他人很忠厚,忠厚得让贵兰瞧不起。贵兰与铜百和眉来眼去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四月里的一天晚上,卸了妆过后,两个人都有点燥热,空气里饱和着发情的气味,他和她心领神会,说是出去吃宵夜,结果两个人没有回来。贵兰老公虽憨,但是这种事搁谁都受不了,贵兰被她憨老公打了一顿,老憨还扬言要修理铜百和,要干掉他。有人看到憨人在磨一把牛耳尖刀,从早晨磨到晚上,一边磨一边试刀刃。问他磨刀干嘛?他冷着脸过半天才说,不干什么。人在气愤时候说的话一般都是相反的多,说不干什么很可能就是要大干什么,这样的人就如受伤的猛兽一样不顾一切了。有人看到他将刀揣在怀里,就跑去向铜百和报告,要铜百和躲着点。开始铜百和也不以为然,认为老憨不敢造次,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天戏班子人都在吃饭,铜百和挤在贵兰的旁边,围着一个长条桌子吃饭,一只脚踩在贵兰的脚上。这个细小的动作一般人都没有注意,一直都在观察情况的老憨发现了,结果出问题了。老憨憋了一头的汗,忍啊忍忍啊忍,脸憋紫了,嘴角歪斜得像是一个中风的老人那样可怕,终于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咆哮,从怀里摸出了牛耳尖刀,呀呀呸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个畜生!
老憨猛地向铜百和扑去,尖刀直指他的咽喉,说时迟那时快,铜百和只感到凉飕飕的小风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却是寒光闪闪的钢刀,不由得脊梁骨发冷,撂掉饭碗撒腿就跑,这下可倒霉了坐在旁边的贵兰,贵兰躲闪不及,人仰着跌倒了,老憨的尖刀正好戳在她的肚皮上……
大家都起哄要他唱,贵兰也让他来一段,给大家助助兴。石凳子太凉了,屁股坐上去像坐着冰霜一样,都站起来靠在江边的护栏上,几个男的把铜百和举起来了,贵兰把他被揉皱了的风衣抹平,爱昵地看着他,向众人解释:“他感冒了嗓子不好。”
没事没事嘶哑着嗓子才好听呢。铜百和眉目间都含着笑意,唱戏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抱着膀子轻咳了一声,亮开嗓子唱起来了。他先唱了个《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过后,人们都把巴掌拍得山响,要他再来一个。其实这都是在给新人找乐子,让新人在这里感到轻松愉快。晚上有六个新人,三胖的小舅子陆建安的丈母娘和老丈人都来了,他们有点情绪。进入课堂的都三天了,还在将信将疑。铜百和的歌声终于使他们夫妻两个几天来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大家趁热打铁,起哄叫他们老夫妻两个来一段,给他们一个亮嗓子的机会。唱歌也是表现自己才艺的一种途径,每一个人都会哼两句,只不过有的人怕丑,不敢当人面唱,背着人瞎哼,这里存在着两种情绪,一种是怕被人听见,一种是想人听见得到别人的赞赏,一般人都是后一种情绪比较多一些,让别人知道你嗓子还不错,真应该去搞音乐,就会美滋滋的。人人都有表演的欲望,只是有的人较强烈一些,有的人较弱些。这个行业就是给这些人提供一个可以表现自己才能的舞台。
陆建安老丈人是福建人,姓尤名得成。得成老汉瘦高个子,满下巴的黑胡子,把嘴都遮住了,看着让人着急。老夫妻两个在家里养奶牛,一年收入近十万,老两口忙是忙了一点,心里很踏实。老婆子负责挤牛奶,老头子负责砍牛草送牛奶。都晒得很黑,但是很结实健康,常年喝牛奶使他们的皮肤都泛着釉彩。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女婿陆建安这小子要是协助得成老汉养奶牛,日子也会过得不比人差,可是他东想西想的,好像养牛丢了人似的,要出门闯荡。来到这里的时候,得成老汉跟老婆子就犯疑心,坐这里听听课就能有钱赚,这怎么靠得住?难道这世道真变了?从前流大汗出大力的老百姓现在要享福了?国家搞了一个“新田事业”,就是为了给这些种田人坐坐板凳,歇歇气,国家真会想点子。哎呀人老是不出门,闷在家里养牛,脑筋跟不上时代了。建安说做这个行业都是有胆有识的,大脑清醒的人,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假。老婆子你看看这个唱戏的,这样的派头,也加入了这个行业,他戏唱得多好听。比家里的戏班子唱得还要像模像样。
得成和老婆子都是戏迷,家乡的戏班子每年下乡演出,老婆子不管路多远都要到场,从家里扛着板凳,换上好看的衣服,跟几个老戏迷一起就出发了,哪怕牛奶没人挤,活路忙不开,她也不管。路远的地方老婆子看了日场还要看晚场,就从家里带着吃的,连着晚场看完了才回来。说起来唱来唱去也就那么几出,都烂熟于心了,但是每次听来都感到新鲜。他也在送牛奶的时候,挤到戏场里看个把时辰,他手扶住自行车,眼睛对着戏台子,看到戏台子的装扮就知道日场夜场的价钱多少,一般高的要两万多,低价的只要八千块。这就体现了一个村的生活水平,村里有富户肯出钱就请高价的戏班子,这样的戏班子要风风就来了,要雪雪就下了,跟电影一样,武将跃马扬鞭,就听得到马蹄的哒哒声马的嘶鸣声……。
哼戏是他跟老婆子都爱的,老婆子说他哼得不好听,他说你哼得才不好听呢。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常常争得不愉快,都是老头子让步。老头子说好好好你唱得好听,你是我的老师行了吧。既然大家伙都要他们唱一段,那就来吧,老婆子你也别怕丑。他给老婆子打气,就唱《十八里相送》——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同下山,又向钱塘倒上来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成双对喜鹊枝头渣渣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
掌声热烈的掌声。
大家都推推搡搡着将阿荷从人堆里推出来,让阿荷也唱,阿荷身子被推,脚在地上划道道,结果把个来时才买的新鞋分成了两半,鞋帮离开了鞋底,她把脚使劲地踏在鞋底上,拉动着鞋子,这鞋咋这么不结实呢,阿荷图便宜,鞋子的做工太差,粘胶不牢,附近又找不到绳子来捆,可把她急得抓耳挠腮。阿荷抓抓脑袋,好像头上有虱子一样,她的脸先红了一阵,继而又白了,感到很不自在。唱戏她会的,她都会三围戏了:一围是《皮氏女三告》、一围是《欧氏娘娘劝嫁》、一围是《孙子高打滥牢》。她那时被杂耍班子看上的时候,也是因为她是个材料。她的歌声非常嘹亮,如鸽哨一样,一首《青藏高原》直唱得响彻云霄,一大团乌云被她的歌声冲散了,几颗寒星极速从云缝里钻出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月牙儿低下了羞涩的脸慢慢地滑下,飞在云端的鸟雀也赖着不飞,低低地盘旋着。稀稀拉拉的行人中全部都驻足倾听,有的循着声音跑过来要跟阿荷合影,他们都激动地说:真是三生有幸啊,能见到你这样的音乐家,请问你是哪个音乐系毕业的?能不能请你当我孩子的私家老师?高价聘请!
阿荷对这些问题一概懒得回答,她也无心去给人家当老师。
阿荷真是有点得意,一般情况下她不敢亮嗓子,怕人家说太好听了,让人接受不了。就有那么几回,她的歌声一亮开,几个情绪激动的人就自杀了。如果是一个人自杀,很可能还不能把原因归到她身上,问题是几个人一起自杀,就有点严重了,警察们经过调查发现她们或他们自杀的时候,都说过这样的话:活着太没意思了,连一个歌子都唱不好,那个脸上有雀斑眼睛憋了一只个头只有三尺的阿荷都会唱歌,太意外了,接受不了啊,一刻都活不了啦!有人当场就做了一个测试。
问:你愿意做像阿荷这样的人吗?
答:我愿意将她的喉咙移动给我,其他的全部不要。
问:你觉得阿荷很丑吗?如果你是她你想怎样?
答:确实是丑,我是她只有两条路,那就是有刀有绳自己解决。
晚上阿荷的歌声虽然没有让人自杀,但是也有不少人不相信,阿荷肯定有一个音乐家的魂灵附在她的身体里,否则像她这样的身材这样的貌相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后来大家又谈了一些别的什么就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