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忠和文利
士忠和文利都是造型工,工资很高。大件造型工一年的工资就有十来万,这个活儿即便再累再脏再苦,也让人抢破头。这都是技术活儿,赵二也想干,可没人教她。造型工有好几个女的,她们都是跟自己的老公学的。这些女的赵二很佩服的,女的就应该独立,不要把依靠男人当成自己的出路。本事在身,就有资本。但凡是干这些的女性都豪迈慷慨,敢与男性一争高下的。那些被有钱男人抛弃的女人,赵二不觉得她们是可怜人。她们衣食无忧为什么还要哭哭啼啼的呢,少了张屠夫难道就只能吃混毛猪了?
士忠的手机最终有了踪迹。
监控录像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个拿走士忠手机的影子。士忠碰到他时,这家伙还说不知道。名斌这个家伙真不值钱,因为一个破手机让自己名誉扫地了。他脸红成了大门对子,他也真是,连监控都不知道,都什么年代了。之后一个月他都不好意思上班。虽然不是偷人家的,和偷又有什么差别呢。
早些年,同宿舍晾晒的稍微好一点的衣服就有人拿。同宿舍两个女的为一件衣服在街上打起来了。这一个楸着另一个的头发,要把她的衣服扒掉;另一个撕着这一个的嘴,要把她嘴撕下来挂在宿舍门口,好让人瞧瞧她的嘴有多臭。两个人谁也不让谁,搞不清究竟衣服是谁的了。世界上同样的东西多着呢,衣服就不能买一样的?这个的头发被楸出了一大把,另一个的嘴被撕得歪倒一边。没有人劝架,打架才好玩。
翻砂厂最好看的两个人就算士忠和文利了。他们换上休闲服,简直就有国家职工的气派。他们的老婆都没有带来,即便工资高,却余不住钱。男的非得女的管着不可,不然他就是一个没有大门遮拦的房子,什么都存不住。
文利做造型技术很好,他在外面交了一个姘头。老板娘很反感,“文利啊,多攒点钱带回家,不要去鬼混!”便把他的工资扣住,省得他都花到姘头身上去。也亏老板娘把他钱扣住了,不然他挣的还不够花呢。
据说士忠识不少字,差几分就能考上大学。他会玩电脑,他买过电脑,后来被人偷去了。一并偷去的还有一套西服,一双皮鞋,价值都很贵——这是他要出门会客特别置办的。他租房子的那家人户住了十几个外地人,不是一个安全的住处。单门独户的房子才安全,但这样的很难找。要是每个外地人都想单门独户,就是把本地人全部撵走,也不够住的。他很苦恼,他花了五千多块买的摩托车也被人偷去了。提到这,他心痛得要死。
后来,他又买了一台手提电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偷子对此也就无可奈何了。他老婆是个残疾人,即便出门也干不了活,士忠也就没带她出来,她在家带孩子。他带了几个做翻砂的徒弟,徒弟们家里做了好吃的,便请他去吃饭,他才熬过了这许多寂寞的日子。他每在徒弟那里吃饱喝醉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就感到无比的烦躁、燥热。徒弟的老婆盛饭时,偶尔肌肤上接触都让他想入非非。他想他怎么会这样无耻呢,朋友之妻不可欺的。自己家里婆娘虽然只是一碗烂咸菜,毕竟也是女的,要是在身边的话,他就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了。
他已经离不开电脑了。下班后,必须得玩玩游戏打打牌交交心。网上聊天有意思的很,什么样的话都敢说。他有个网友叫‘杜鹃啼血’,电脑那头,那女的上镜蛮好看,白白嫩嫩的,他们谈得很好。清明那天,厂里放了一天假,他便约了她见面。天气不太坏,虽然乌云密布,却没下雨。
士忠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得体。网友见面可不能寒酸,外表最能吸引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的眼球。他的西服是名牌的,皮鞋也是名牌的,还梳了下养得有点长的头发。这样披肩头发好像有点儿艺术人的气息了,一般的人要经过很好的保养才能有这样的头发,他是天然的一头顺发。他斜倚在超市门口,来了,电话来了,说已经在边上。他四周巡视,人家都把他看见了,他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他手指一点,看到了看到了。他微笑地跟她打招呼∶“好啊,还躲着干嘛,你这个调皮鬼。”
女的超短外套,长及大腿的红色线衫,斜挎个乌龟壳大的包,那女的看上去不是很好看,但也让他激动不已。他们在公园边散步聊天,他尽量让自己的言行高于农民工的庸俗,俨然是有身份、很优雅的样子。她的眼神很忧郁,可能生活得不太好。她跟老公感情不好,闹得厉害。想必是她老公不要她了,这样也好,士忠很是欢喜。
士忠带她吃大酒店,他钱头撒得开。一个男性在用钱的方面缩手缩脚的,是没有出息的,尤其在女性面前一定要大方。他让她点菜:一个海带汤,一条鲤鱼,一盘糖醋排骨。海带汤六十八块,鲤鱼一百零八块,排骨八十八块。价格让他暗暗吃惊,不过他是有备而来。俩人边吃边聊:“杜鹃,晚上陪我住这里吧。”
女的笑笑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回答了。
女的吃得很少,喝一口汤揩一下嘴,又停顿一会。士忠要了一碗红糖姜汤。他吩咐服务员时就像在翻砂厂老板吩咐他一样。士忠说有点感冒,喝点姜汤治感冒。俩人你推我让,热情似火,这点菜吃得,你要我不要。女的搁碗了,士忠想把这么贵重的菜一扫光,还是斯文地夹了几筷子也搁碗了。还剩下大半个鱼没有吃呢,海带汤里一条胯骨沾着很多筋络脆骨。他想抱起来啃,但是忍了。
文利的姘头子就省事得多。他们是老乡,不需要排场。文利最多就买点吃的给她,有时也给她买件把衣服。文利住的房子只有二十平方,光线暗淡,地皮潮湿。床贴墙放着,煤气灶靠在窗户边上,一个破凳子上放着十四英寸电视机。墙壁上挂着他和姘头的衣服,姘头隔一段才来一次,文利把脏衣服都余着,等姘头来帮他洗。墙壁都被油烟熏得乌黑的。这个住处虽然小了点,却也理想了,因为这是老房子,就他一个门户,主人家也不来打搅他。文利住了多年也没有换。姘头来时,他买了很多菜。姘头烧菜,他倒在床上看电视。饭烧好了,他爬起来洗了把脸,在姘头的脸上也揩一把。他去买一瓶酒,给姘头带一瓶可乐。“你来了,我就想喝酒”,他跟姘头说。
房里通风很差,烟雾在里面缭绕。平时他都是吃食堂,他自己才懒得做饭呢。晚上食堂是没菜的,他就吩咐赵二给他蒸个肉,多搁辣椒。他吃菜粗,要多蒸一些。肉里面放点土豆,光吃肉吃不起,十块钱以下就好了。他吃饭全部赊账,一个月就要一千多。老板娘说文利吃菜舍得,赊给他不要紧,他工资都还压着。赵二就放心了。
他和姘头正吃饭,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他示意姘头不要吭气。“喂什么事啊”,老婆在那头泣不成声了。他火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嚎什么嚎。”
“文利,坏了,你妈死了。”
他慌了,搁了碗,就赶紧到厂去拿钱回家,老母亲死了。他心里一阵酸麻,眼泪就掉下来。好几年都没有回家了,连母亲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他剩的钱也不多了,临到回家只有老板娘每年扣下他的两个月的工资还在。
做杂工的老白毛死了老婆,更是出格,都五十多了也去嫖。老白毛跟人说摸奶子是二十块,早些年只要五块,现在什么都涨价了。光摸奶子不过瘾,正摸到兴头上哪个还在乎多花几个钱呢。他是老嫖客了,有专门的人。老白毛一点也不瞒着别人,都是什么社会了,这样的事情是正大光明的。后来他因此染了病,厂里人都拿他开心。
老白毛最初被人宰过。他被带进一个房间,事情正在兴头上。门开了,这个人有钥匙的,他进来就要打老白毛,说老白毛嫖的是他老婆。这家伙把老白毛身上的钱都搜光了。
后来老白毛触了高压电死了。那是台风过后的第二天,电线都湿了,他在工作的时候,被电打中,就倒了下去。也怪老板娘粗心,为了省钱,不把农民工的性命当回事,人倒下了还不即时抢救,结果呢,死了,后悔就没用了。
老白毛家里来了人,拿着三十多万的赔偿费。打工一辈子节约三十万是不容易的事情。现在一下子就给三十万,一次性把一辈子的工钱付清了,他们也一时忘记了悲痛。老白毛家来了二十多人打官司,有亲属、有村干部、有乡政府干部。包了车子来的,临回去那天,都喝了不少酒,司机也喝得大醉,在路上车子跌下了山崖,全体人无一人生还。白毛啊,你这一走可是闯了大祸,你把跟你扯心连肺的人一网打尽了。你在前面走,他们随后就到。
士忠识字,他跟老白毛不是一档子的。他说老白毛这样的做法是动物的本能,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一个有知识的人是不赞成这样干的。
士忠带着女网友乘电梯上了八楼。外面还是亮堂堂的,室内已黑漆漆的,墨绿色的窗帘遮蔽了所有光线。
“刚才天还没黑,怎么说黑就黑了?”
“是我让天黑的,黑了好办事啊。”
“你这个鬼精灵,你老油子了啊!”
“是新手,一点经验都没有。”
士忠一点都不急,他把手提电脑打开,开始玩游戏。他让她也去打游戏。桌上还放着一台电脑,一台电视。
玩了一会,士忠就去浴室里洗澡。花洒传出咝咝的水声,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儿满屋子飘散。他洗头洗身子,动作麻利得很。沐浴露涂得满身都是——他妈的,这么贵的房费,还不多用一点沐浴露就亏大了。他光着膀子从浴室里出来,拦腰围着浴巾,她还在玩游戏。他拍拍她,“别玩了去洗澡吧。”“我不洗。”他皱了皱眉,非要拉她去。
她怕宾馆里的毛巾脏。她听人说宾馆里什么样的人都住过,那些古怪的毛病比如艾滋病、淋病、梅毒都是在这样传播的。
“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傻瓜。我带了毛巾。”
第二天九点多从宾馆里出来,她就跟他走散了。他到前台一问,帐已经结了。他打电话给她,她已经坐上出租车了。
士忠以为遇到了富婆,这下子日子要好过了。
后来他们也相会了几回,士忠对她没有什么戒心了,最后一回那个女的让士忠跟她合伙投资一样事业,那比他打工要强似好多倍。士忠丢了手上的活,就要去会她了。士忠看她不像是个骗子,就把攒的几个血汗钱给她。当然,这些钱一去不复返了。
这年把,有些工人赚到了钱跑回家了,准备到家乡干一番事情,一旦在家里开办工厂,也就解决了不少人出路。工人有点不够了。每到年底,老板们都显得特别殷勤。他们纷纷给工人们发礼品,巴结工人们,这要在早些年是不可能的事情—有发毛毯被套的,有发水果的,有发回家路费的。他们互相攀比着,不甘落后,工人也相互间对比着。“没有毛毯没有被套没有苹果梨?那有没有发放回家的路费?都没有,那还干什么!张老板你太抠,我们去李老板那里干活了。天下有的是老板,我们没有选择生身父母的权利,但我们有选择老板的权利呀。对,说不干就不干了!”
丽美老板娘虽然很抠,但是她掌握住该花的省不掉,她给那些老实肯干的职工们另开小灶,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她也懒得对他们好。女老板都会算的。赵二很熟悉。
赵二在塑料厂的时候,老板娘也抠得不像话,即便她那样大的家业。她公公去世,全厂一千多人都去送葬。这也算是当老板的好处吧,瞧,多大的排场,脸面上多么光鲜呀。围观的人都窃窃私语,这家的排场都快赶得上皇家了。一千多人披着黑纱,缠着白布,跟在鼓手们后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也鼎沸,一路说说笑笑。他们笑也是无可厚非的,死者不是他们的亲人,死活都不关他们的事。
“老板娘,你不也笑了嘛,你公公九十多岁了,已经算寿终正寝了,丧事要办得喜庆。他一世没少吃没少喝,八十多岁时候,还跑去女厕所调戏女民工。”
“出丧那几天,民工食堂停了伙,停了伙不能怪你,也不能每天都吃你的,但是送葬那顿你不该太抠吧。你理应招待下这些跟随你,为你打拼为你卖命的穷人呀。这个问题,老板就比你看得开,老板说,让农民工也一样吃成席饭,不就是多花几万块钱嘛,钱归根结底还是这些劳苦大众为你挣的。你却不同意,不同意也就算了,总该随便招待一下吧,烧几个大杂烩,给农民工们吃个饱吧?但是你没有这样做,你跑几十里路去请了一个做馒头的,赶时间做几千个馒头。这下倒是喜坏了这个馒头商,他赶时间做的馒头面没有发好,用碱催得黄不拉渣,硬得像死人的脚底板。你给一个农民工两个馒头,一碗腥臊烂臭的猪头肉。这招待可太出乎意料了。他们原本想这这顿吃喝一定不差。当看到帮厨给他们送来了这样的东西,他们的心都凉了。很多人扔掉了,食堂的地下一塌糊涂,馒头和猪头肉能滑倒人铺满厚厚一层。你看到了,脸被涨得通红。你还是板着面孔呵斥,不吃就拉到,一个个还捡嘴挑食。换句话说,猪狗一样的人还配捡嘴吗。没有人跟你顶嘴,大家都退出去了。要是平时,你能给馒头、猪头肉,那是求之不得的。”
工人永远尝不到你的山珍海味。其实这些穷鬼最好打发了,随便烧几个菜,让他们上桌子,喝一瓶啤酒,或是饮料什么的。不要这样分派给他们,像打发要饭的。敞着头让他们吃,大着胆子招呼他们,吃吧伙计们,能吃掉一头肥猪就是赚的。这样能把你吃穷了吗?那些显名的善事做也是要做,人无浮名不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