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联中抛光厂老板金兴奎和他的老婆子到赵二家来招人那时,打工已经很时兴了。
之前,赵二只给了他们一个地址,这对老家伙还真找上门了。
大年初八,是赵二哥哥结婚的日子。赵二端着菜盒子,正给客人添菜,却见金兴奎两口子弯腰弓背在向别人问赵二家住哪道门。金兴奎披着黄呢子大衣,他老婆子披着黑呢子大衣,背着帆布包。赵二喊他:“老厂长。”
老金猛地转过身,一下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后摇摇头苦笑笑,露出一口黄板牙:“哎呀,找得好苦啊。”
老金操着带上海腔的普通话,脸红彤彤的,像犯了高血压一样。他老婆不会普通话,紧跟在老金的屁股后面,一言不发。老金被请坐入席,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条“大前门”香烟,递给赵二的母亲。赵二母亲是厚道人,说什么也不要他的。老金急得不行,就让赵二接了这条烟,这样他老夫妻两个才坐下来吃饭。烟要是不接,老金是不会吃饭的,他不能随便吃人家的。老金六十多岁了,个头不高,眼睛小如绿豆,眼珠血红血红的。在厂里他一瞪眼,就像火星乱溅。到了外地,他也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他老婆更是胆小得要命,好像赵二家是个土匪窝,要对他们老夫妻下毒手一样。他饭吃得不多,一盅酒也没喝就下桌子了。南方人小心谨慎,在这样陌生的场合,他是不喝酒的。
赵二那些亲戚们都想跟这对老夫妻说说话,跟大上海人拉拉家长那是多么荣耀啊!酒席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到他们的身上。“上海来的,乖乖,多稀罕。”大家都伸长颈子想跟他老夫妻两个坐近一点,好粘粘他们的光。
老金一个劲地夸奖赵二人好,其实赵二的活干的不咋样,经常被退货,他对赵二没有什么好感的。他叫赵二帮他找十几个小姑娘到他厂里上班,男的不要,男孩爱打架,他怕麻烦。他跟赵二妈说:“老妈妈,你看这个事情就麻烦你家赵二了。”
他点头哈腰的,一脸的讨好。
“赵二明天就去找,一个村的就有好几个了”
“老厂长,小孩子们不懂事,做错了什么事你要多原谅。”
“老妈妈放心,我这人心肠很好,不像有些老板黑心,在我那里干活,比在哪里都强。”
老金来赵二家颇费了些周折。从合肥下火车,又坐上了汽车,他是按照地址上找,先找到县城,再找乡然后找村,弯过了九道弯,走了不少弯路花了不少冤枉钱。老家伙钱多,倒也不在乎的。
来了两个大上海人,可招来不少人看。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小孩子挤在人缝里被踩到,哇哇喊叫。男的斜着肩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里抽着烟,耳朵上还夹着一根烟。有的肩膀上还扛着个孩子,头上戴着老头帽子。这些人眼睛直瞅着老金夫妻俩,老金屁股发烫,她老婆把脸埋在老金的脊梁盖里,畏畏缩缩像个孩子。
看客们小声议论,上海人真大方,老了还这样亲热。“你看这老夫妻俩个起码六十多岁了,脸皱得如核桃一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亲热起来了,真不怕丑。城里人都是这样,老的年轻的都是手拉着手,肩膀搭着肩膀,有的走走路就亲嘴。
老金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在赵二家坐了不久就急着要回去。赵二娘说,“铺好了床,委屈一晚住在这里了吧,现在没有车子走不掉的。”他们还是要去住旅社,乡下哪里有旅社,赵二姐姐在乡政府工作,赵二带他们去乡政府,在招待所住了一晚。老夫妻俩住到乡政府心里就踏实了,老金是相信党相信政府的。
老金是共产党员,他入党那会很简单。他这个人心疼老婆,是个模范丈夫。那天老金围着围裙正忙着烧饭,生产队长趿拉着一双出了脚指头的破鞋来了。他手里拿着缺了半边的破草帽,一边扇风一边动员老金:“兴奎入党吧,你写个申请就行了。”上面派下来五个名额,因为每年要交三块钱的党费,一般人都不愿意入。他糊里糊涂地入了党。他们一起入党的几个人都不识字,老金识字少,但也算认识几个,后来就被推选为大队书记。他开的抛光厂就是大队的房子,这一点是做领导的好处。他是书记,得领导村民们奔小康。村民们没有几个在他这里上班,他这里的工作要靠外地人来做。穷地方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要依靠本地的劳动力的话,抛光厂早就关门了。
老金性子急,怕到时工厂没人干活。老头子本来想一个人来的,老婆子怕老头子被熊瞎子舔去了。老夫妻俩胆小,上海人胆子都小,这是南方人处事的策略。他们为什么不敢在赵二家住,是有原因的。
老金在路上遇到了大华的爸爸。他见老金俩不是本地人,就问他们从哪里来的。老金就说从上海来找赵二的。老金的事他大概是知道了,他最反感赵二她们这些小姑娘们在外面瞎跑。何况赵二还要勾引他家大华子。
他跟老金说,“你找赵二这个小姑娘,你眼睛是让眼屎糊住了吧。我看你也不像个糊涂人,就跟你说实话吧,赵二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五岁的时候,她就偷了我家的一头肥羊。我家的羊在她家门前的田埂啃草。她拿着几颗嫩草在我家的羊嘴边晃,我家的羊贪嘴,就被她勾去了。等晚上关羊的时候,我发现少了一只,到处都找不到。我到她家问,我家的羊听到我在找它,就在她家羊圈里哭。我去她家羊圈里赶,她死活不给,还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真是的,小姑娘家怎么能这样干呢?九岁的时候,她偷供销社一双白鞋,被供销社小林逮着了,把她栓在树上不让走。她倔得狠,一滴眼泪都不掉。她搁哪里一站,人家就提防她了。”大华的爸爸端出来凳子让老金夫妇坐着歇歇,他小声地跟老金说,“你们看来都带了不少钱,晚上千万别在她家住。不然到时回家的路费都没了,你们遇到我,算你们走运。”
后来下了一场暴雪,雪深齐大腿,到了正月半,赵二还出不了门。赵二找了十几个人,都是赵二熟悉的:刘志凤﹑陆玉松﹑李月敏﹑大华子﹑王其敏﹑马志云﹑月能﹑秦秀﹑大慧﹑胡世荣,还有她的堂姐毛芝子。
青石板缝里露出枯死了的小草。南方的雪温柔多了,路旁的冬青树上像披着一条银灰色的纱巾,地下只余了薄薄的一层。脚踩着咯吱咯吱响,天空灰蒙蒙的,眼前的世界一片肃杀。
这一次轻车熟路,也不愁工作,赵二豪情满怀意气风发。行李不多,就几件衣服,走路轻松多了。大家都肩挑背扛,只有她斜挎着个包袱,像走亲戚一样。她对于行李这个累赘怕得要命。这次大华子终于也来了,好些人想来名额有限,来不了。
那几天赵二家如集市一样,有的人提着礼品来的,有的人托人来的,赵二母亲见了,连忙挡回去,说你们送什么东西都是白送,只要十几个人,大家都要去,总得有先有后。赵二只有躲着。她的朋友们都提前将行李送到她家,只等雪化了就走人。她不能答应多了,老金只说十几个。人家一来赵二妈就说还早。她的堂姐姐毛芝子一天来几趟,要赵二一定要带着她。赵二不喜欢她,又不好明着得罪她。毛芝子四十多了,干巴黑瘦,扎着两个叉叉辫子。她是个废话篓子,一说话吐沫星乱溅。赵二一见毛芝子就躲着。走的那天,毛芝子还是跟来了,简直神了。
赵二没念成书,就是毛芝子多嘴。因为头年生病,赵二休学了。她舍不得不念书,背着书包要去学校。毛芝子一把拉住她:“二虾子(赵二的小名),听你姐姐的话。念书有什么用,你看姐姐我一字不识,找你的姐夫长的也不丑。家里喂了三头大仔猪,养了一头老牛,你看我有福没福?你生病花了那么多钱,家里多不容易,也要替家里想想。”
赵二的眼睛如敞开的田缺口,眼泪哗啦啦淌下了。哪有这样劝人的,简直混账。她应该这样说,二虾子,你家里没有钱让你读书,我来借给你,你这样想念书,没准就考上大学了,学费不就七块钱嘛!
到了联中抛光厂,老板娘忙着烧饭。她一脸喜色,笑得像干巴树皮开了纹。联中是管饭的,饭尽着吃。早餐是泡饭,中餐和晚餐都是米饭,雪菜烧豆腐泡,或卷心菜烧粉丝,一个星期吃一次肉。老板娘烧肉的时候,老早就打招呼,想让人提前高兴一点,她不会普通话,她把肉说成鸟。但是吃肉这事儿随便怎么说都能听懂。她一说吃鸟,大家就笑了。本地肉很嫩的,三个月出圈的猪,肉一炖就烂。红烧五花肉,按照上海人的吃法放了糖。是肉就好吃,不论怎么烧,解馋得很。先前还有几个不吃肥肉的,三个月一过,就没人不吃肥肉了。
吃了饭之后,就开始整理衣物铺床,老金家用的是树床,上面铺着蔑片订的床板,有点硬。出门在外,谁还有那么多讲究,有个床比没床总要好。头一年在他家干的几个老工人,见了我们都有些不高兴,好像我们抢了她们的饭碗。赵二跟她们打招呼,她们都冷笑,一个叫吴万聪的说,嘿嘿够你喝一盅的。赵二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就不回答了。赵二说你搁这干我们也没人不同意。吴万聪说我们想搁这干你不同意也没用,我们不搁这干你同意也不算。我们有地方干这个活哪个还稀罕得很。
下午吴万聪就把行李背着走了。赵二看着她们气呼呼地收拾东西,有点歉疚,但是这又怪谁呢?
开工了,老金笑逐颜开,他跟赵二说吴万聪走了好,她不走老金也不想要她干了,有事没事就闹罢工。
我们六点上班,老金来催,吃饭了上班了。有些人起不来恋床,上班拖拉,老金见了就板着脸,好像打死了他家人一样。老金的厂比头桥妖晴那里的声音小了不少,他总共才十二台机器,老金的厂房也不漏风,赵二感到她还是满意的。一程子干下来,大家都熟练了,活也干得像模像样,老厂长娘子却越来越没好脸色了,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像小孩一样赌气,跟老金闹意见。老金生气了,门一摔就出去了。老板娘正烧饭,眼泪就吧哒吧哒掉到锅里去了。她狠狠地往锅灶里塞了一把草,用火叉搅着锅灶,差没把锅搅漏了。这一点老板娘还是有分寸的,不管怎么闹腾,她都得把饭都烧得好好的,工人吃饭是个大事。饭熟了,舀半瓢水浇在锅底,老家伙聪明着呢,这样的饭就不会结锅巴。一碗锅巴二斤米,不结锅巴就省了粮食。
有两个人嫌弃活太脏。一个是马书记的女儿马志云,一个是胡干事的女儿胡世荣。回去时候,赵二送她们到汽车站。那时早跟她们说过,这里不是她们来的地方。马志云还哭了好几场,晚上在被子里捂着哭,伤心得很。
老金跟赵二订了合同,这个事赵二是不知道怎么干,都由老金说了算。妖晴跟赵二说过,老金这人不坏,就是有点神经。妖晴也在联中做过的。多了六十元的补助费,赵二高兴的不得了。
“在带班期间服从领导,不怠工不闹事。”老金书写,赵二签字画押。合同赵二随身带着,用一块布包着。后来合同丢了,赵二吓了一身冷汗。合同的事,谁都不知道,赵二怕老乡们嫉妒,连大华子也不知道,老金说不能声张。后来都知道赵二有带班费。有的人无所谓的,有的人就不高兴了。
“凭什么呢,你给赵二带班费,我们就不干了。”连毛芝子也觉得赵二占了她们的便宜。被这件事搞得烦死了,赵二也认识到要带班费是丑的,合同丢了就丢了。
他们一帮人住在谢清芳家,谢清芳是检验员,都叫她谢师傅。她家两间两层楼房,折出来一间,楼下的厨房也折了一间。谢师傅家隔壁有一个老太太,整天坐在椅子上,她的眉毛很重,如燕尾一样漆黑,脸上的皱纹如刀刻的一样。她们每天经过这个老太婆那里,都会看到她眼睛里露出来的仇恨的光芒。这个老人从来没有爱过,从来也没有被爱过。她的手没有抚摸过亲人和孩子,也没有抚摸过邻居的孩子。她没有和人说过多少话,就那样安静坐着。她身上那种味道就叫孤独。
谢师傅老公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喂了好几头猪。猪喂的都是饲料,只长膘不长精神。还有鸡都关在笼子里,呆头呆脑的,羽毛都没有光泽。这里的牲口都是圈养,家门口就可以种菜。这里耕地少,每一块墙旮旯都用上了。猪圈的后面就是菜地,菜的种类跟赵二老家差不多,大白菜、卷心菜、洋葱、青稞菜。蚕豆、豌豆开出了各色的小花,有粉白、淡绿、紫红,蜜蜂们嗡嗡飞着,纯白的蝴蝶煽动翅膀,一会儿落在豌豆花上,一会儿落在蚕豆花上,就像一个左右逢源的情种。
谢师傅是老金的主心骨。她的工资是工人工资前三名的平均数。老金厂抛光生产的不是自行车的零件,他说是打炮机上的部件。谁也不知道什么叫打炮机。齿条是三分钱一个,手熟的人一天能抛光三百个,就是九块钱啦。手柄是四分五一个,两百个也能挣到九块。九块钱啊,这样的工作管吃管喝,比干部们挣得还多。赵二姐夫是乡长,工资一百八,一天才有六块钱。
十二台机器十二个人,都围着破围裙子,戴着耳捂帽子。手上套着劳保套子,指头都破出来了,就用破布缠着包裹起来。脚上鞋子也不成样子,用破布捆住。机器与铁器摩擦产生的火花溅到那里那里就着火,干抛光是要多准备些旧衣服更换的。这些大姑娘们在铁屑尘埃里,分不出美和丑,只有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砂轮,全神贯注。
毛芝子也能挣到九块了。她跟别人说话用普通话。吃完饭时,她趴在饭桌上就睡觉,老板娘跟她说,睡在桌子上要着凉的。她用普通话说:“我就睡一小刻子。”
说话时候,她脑门绷起青筋,她怕老板娘听不懂她的话。她想跟谢师傅谈谈心,因为谢师傅跟她年龄差不多。谢师傅很瘦,个子矮,最多只有八十斤。谢师傅听不懂她的话,她抓抓头表示谢师傅太笨了。毛芝子上班去的最早,下班走的最晚,老金表扬她干劲大,是个好人。凡是干活下劲的人都是老金的好人。大华子也是个好人,她干得相当不错,能吃苦。大华个子高,人又胖,本地人都叫她大块头,大华子一肚子不高兴,她嘀咕道﹕大块头怎的,没搁你家锅里屙屎关你屁事啦。赵二说她大块头她没意见的,赵二说她啥她都高兴,谁让她和赵二是拜了把子的。华子的活干得比赵二要好,赵二脑筋不够用,机器声音太高,把她的耳朵吵聋了,她干活收不掉光,丝拉不直。老金摇摇头,赵二这个人没用了。赵二怎么也做不好,谢师傅看了赵二的货也摇摇头:“哎呀,这样子不行。你看,太毛躁了。”谢师傅热心地给赵二指点,说话和颜悦色。赵二不喜欢这个谢师傅,太挑剔,简直是有意找茬子。
华子去交货时,老金正在跟谢师傅调情。老金那黑红的手,搭在谢师傅奶子上,谢师傅细语柔声,情意绵绵。华子把货往桌子上一搁就跑了,谢师傅连她的货看都没看就收了。华子跟赵二说赶紧去送货,多少货都要。赵二也抱着一捆子齿条,谢师傅二话没说就收了。谢师傅的一只脚翘在老金的肚子上。
老板娘来了。谢师傅慌慌张张站起来,老金板着脸。老板娘上前就要撕老金:“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啊,你把我气死啦,我跟你拼了!”
谢师傅脸上挂不住,就来拉架:
“金玉妈妈,又怎么搞的跑来闹,你们俩个不能见面。”
“都是你,别装蒜了,你这个骚货!”
老厂长就来轰自己的老婆,“滚回去!你这糟老婆子没事找事。”
工人们都跑出来看热闹。
赵二希望着老金跟谢师傅天天调情,那她的货就不会被退了。
赵二上班时,机器把膝盖打到了。这个工作难度大,这次抛光的是底板,这个东西手不好拿,有些地方抛不上,只能用膝盖抵着光面,然后抛光没抛到的地方。赵二就因为腿一抖动,砂轮切到了膝盖。要是再切深一点儿,骨头就打碎了。血就如喷泉一样喷出来了,赵二受伤了。
膝盖上搽了许多紫药水。用纱布绑着,裤子也不能穿,只能睡在床上。赵二觉得受伤带给自己好处,终于不用去听轰隆隆的机器响声了。
给家里的信,她吹了牛。她说她现在带班,不用干活啦。大上海可繁华啦,老厂长要带她们去看大海,去金山卫。在外面可高兴啦,爸爸妈妈放心吧。
毛芝子也叫她写信。毛芝子说:“二虾子,你会不会写信啊。你小学毕业吧,老师教你的那几个字还记得住么?算了就让你写吧,要是叫别人写你还以为我看不起你。我说你写,听好了啊。”
“宜发哇,家里都好吧,猪好吗?羊好吗?孩子们都听话吧?我走了你要烧热食给猪吃,冷的猪食猪吃了不长膘。小明子就别给她上学了,女孩子认几个字就够了。你看我一个字不识,也不比哪个差,我说的普通话就跟城市人说的一样啦。”
“今年的棉花种在西傍子那里,花生就种在大盖子那里吧。你好好干,到时忙不过来,就找几个亲戚帮忙一下。我在这里一天少不了九块钱。宜发,跟你说吧,这里就像我们家里的加工厂碾米厂一样,灰冒冒的,人一进了工厂就不像人了。你跟人别说,就说我们在上海当工人啦。我每天晚上都想着家里的事,不放心家的,你找人写回信啊。”
“虾子你念给我听听,二虾子你字写得这么潦草啊,像小禾苗一样,披头散发的。你姐我虽说认不得字,好歹还是看出来了。你这字王八写的王八认,离了王八让不清。一个人做事一定要认真,毛主席说的嘛,共产党人最讲认真了。连毛主席都认真,我们能不认真吗?你看你被砂轮打坏了吧,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给砂轮打坏,就你给砂轮打坏了。你做事太毛躁了,慢工出细活。你记住,别怪我多嘴。”
赵二懒得搭理。她这个人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要是有人买面包或是麻花子什么的被她看见了,就说人家不会过日子,食堂里有饭吃的,还买这些干嘛。年轻人就是余不住钱,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才知道报娘恩。都是在人缝里过日子,成家立业了才知道过日子艰难。她在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严肃。
赵二受伤了,好多人都来看。妖晴、老兰子都来了,老兰子见赵二这里干活吃饭不要钱,也想来干。赵二去外面买吃的,厂里是不给外人吃饭的。登存也在,赵二最主要还是招待登存,登存对她有恩。出门在外,真正帮助自己不多的,有的只是当面很好。在很多时候,老乡是融不到一块儿的,在利益面前谁也不认识谁了。这些人都只会窝里反,真正遇到大事,一个个生了软蛋。
去饭店点了一桌子菜。赵二腿瘸着走在前面。清明时节,田埂都返了青,杏花已经落下了,桃花还开得火红,杨柳吐出了絮,柔软的枝条随风飘扬。田里有人在种早稻秧苗,上海的乡下跟老家还是差不多的。只老家这时节老牛已经不闲着了,这里没有老牛,翻地用镢头。这里的耕地很少,大面积的耕地当然是用铁牛了。
一个白斩鸡,一盘牛肉片,一个酱猪蹄,一条海鱼,四个小炒,几个素菜,一盆热汤,一瓶高粱大曲。二十多人挨挤在一张桌子上。那天赵二哥哥的朋友虎子也在,赵二跟虎子哥是在南汇县城那里碰上的,他跟老乡们正在找活,看见赵二就问了她的地址,说有空就来她这里看看。虎子说,“老金这个老家伙要是敢少给你钱,你就去找我,看我怎么收拾他。”虎子喝了两杯酒,脸就红起来了。“虎子哥,你们喝酒吃菜,别客气。以后有什么难处还要找你们的。”
还有老李夫妻两个,老李长得不丑,妖晴最开始就是跟老李一起出来的。妖晴说老李心太黑,他带班时,老板给他带班费不算,他还从老家乡们头上抽费。他来上海多年了,却混得一塌糊涂。他们夫妻俩太懒了。他在厂里干活初一不上班,十五不上班。天晴不上班,下雨不上班,还剩下什么样天气是上班的呢。老李人很和气,他老婆胖,脸色灰蒙蒙的,一笑牙花就露在外面。他俩是近亲,生了好几个儿子都是傻子。
赵二觉得老李这个人很可怜的,他脸上表情很善。他的傻儿子也跟着,十二岁体重一百八十多。这孩子能吃,一顿能吃三斤肥猪肉,一般的家庭都吃不起,白萝卜片子一样的肥肉,什么佐料都不用放,他稀里哗啦就吃了。他老婆又生了个儿子,老李把这个儿子卖给上海人去了。那人没生育能力,家里却很有钱,给了老李三千块,这笔钱很可观的。老李觉得划得来,干脆就让老婆生孩子卖,反正他的孩子也不是好孩子,越喂越傻。孩子在生下来时也白白胖胖眉清目秀的,上海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好看的孩子是先天性傻子。八岁才会笑,十二岁才牙牙学语。
领了老李的孩子喂了几年,老李的孩子还是傻乎乎的,人家却还高兴的。什么傻子什么聪明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傻子自有傻子的路。这世界聪明人太多了傻子不够用了。老李以为人家要来找他麻烦了,老李多虑了。那些领到老李的孩子的人家,谁也不愿意说孩子是傻子。张三去探探李四的口风,“孩子乖吧,嗯乖的,你的呢?”“还不是一样,挺好的,很会吃。”老李见了领他孩子的人来了,就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人家要说孩子的事,他就会推辞得干干净净。“笑话!孩子是傻瓜,你才傻瓜呢?”出乎意料的是人家临走还给他一大把钱,老李摸不着头脑。后来又有人来慰问他,他知道不用担心了。为此老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他两口子只管吃饭生孩子,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操心了。
来看望赵二的还有结拜弟弟小福子,大华子的结拜弟弟浪子。都买了礼物,小福子买得最多。赵二觉得自己很浅薄,谁买的多谁就是好人,谁就是真朋友。礼物都是老一套的红糖,饼干,罐头最多的。赵二敲开罐头,叫一屋子的人都尝尝。罐头有好多根本就不甜,比如蘑菇罐头,竹笋罐头都是不腥不臭,这是菜罐头,赵二就把它们扔掉了。“一个个买东西也不瞅,要是敌敌畏呢?也买来,真是的。”
小福子姓赵,他们厂距离赵二她们联中步行只有十分钟。他们抛光厂抛光的是扁条子,有扁担长,几十斤重,一般人拿着都吃不消。小福子是个结巴子,话说很费劲,话却很多。“姐姐有什么需要小弟我、我、我效劳的,只、只、只管吩咐,小弟我、我、我、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二听了,憋得脸红。一屋子的人都不笑,赵二也忍着,但最后没有忍住,她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小福子是孤儿,他的爸爸妈妈早死了,他命苦,认赵二做姐姐是真心的。
夏天时候,姐弟四个一起出去偷西瓜。
没有月亮的夜晚,赵二一伙儿悄悄地爬进到西瓜地。西瓜的藤蔓如墨绿色的毯子将瓜田盖得严严实实,他们小心地沿着地沟,伸出贼爪子。太喜人了,瓜多得不知道摘哪一个合适。这时却容不得再三酌量。赵二和华子一个人抱一只,浪子和小福子要多摘一个。跑出了瓜地很远才吃,没有刀子破,就用拳头砸开,不用太过用力。上海的西瓜甜得不得了,沙壤西瓜甚似蜜。吃的时候一点不顾斯文,一手一片,左右开弓。腮帮子涨得鼓鼓的,脸上都沾满了西瓜籽和浅红的西瓜汁液,有时干脆就整个的抱着啃,连瓜子都吃掉了。
西瓜种子在胃里里不会腐烂的,只要一遇到土壤就生根发芽。瓜吃多了胀肚子,也活该报应。浪子方便时,被蛇咬了一口,咬的那个部位,哭笑不得,这以后他就再也不偷瓜了。
瓜皮乱扔,废话乱说,真是一个自由的世界。南方肥沃的土质、湿润的空气,西瓜既大又甜。南方人胆子小,看到赵二这些外地人下田摘瓜,倒被吓着了。本来在田里看瓜的,看见人来摘瓜反掉头跑了。怕摘瓜的人见了,不好意思摘么?当然不是,他们都是文明人,文明人遭遇了野蛮人,只能避让。难道还要为了几个瓜去跟这些言语不通的蛮子,大打出手?如果流血牺牲了,吃亏就更大了。与其打烂头,不如损失几个瓜了事。有钱人怕没钱人,因为没钱人都是不要命的角色。鲁迅他们村的闰土说,口渴了摘一个瓜是不算偷的,这是闰土厚道。不能因为人家的厚道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人要学会控制。人家上海人文明,我们这些人就该识趣点,别让人感到厌恶。
浙江的农民可没有上海农民那样和气。他们容不得这些外地人在自己的地盘里撒野,他们对外地人的鄙夷溢于言表。浙江的本地人没有外地人多。在打外地人这个问题上,本地人就像是跟别国发起战争一样。面对的都是敌人,不能有丝毫忍让和退缩,哪怕没有武器,用头也要把你顶死。
在浙江赵二偷过桔子,她在路上碰到了桔子,伸手就能摘到,她的手就痒痒,非要摘几个才罢休,有人摘桔子被打死了,后来她才不敢摘了,出门在外,嘴稳手稳到处安身。
在外地都是萍水相逢,停活的时候,互相串门,就熟悉起来了。老乡来了就得请客,比平时多加一两样菜,打两斤烧酒,吃着聊着,吃出了特别的情趣。头顶着异乡的天,脚踩着异乡的地,耳听着古怪的音,只要是老乡,只要是音对准了,就是自己人。
后来联中又来了一批小伙子,赵二的表弟王建,小红子,文宇,李平等十几个——老金说人手不够,让赵二写信回家要的。都是男的,起初老金不敢要,怕男的不好管。男的喜欢打架闹事,他最怕的还是闹罢工。王建像个小痞子,头发养得能扎辫子了,衣服也是花哨。她和小姑娘一样的会洗衣做饭,打毛线,补衣服,小姑娘的活他基本上都会的。
那天王建补衣服被老金看见了,老金一下子改变了看法。王建连衣服都会补,绝对不是个坏孩子。干了一段时间活,老金就爱上这些小伙子了,他们干活又快又好。
王建留着长头发是为了省钱,他不想花钱剃头,所以头发就长了。花衣服呢,也是他姐姐的,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从来不向家里要钱买衣服什么的。老金格外器重他,甚至要把他女儿金玉许给王建。
金玉为了试探王建,特地从家里抱一大抱要补的衣服让王建收拾。这对王建来说是小菜一碟。他做过裁缝,他还会盘扣子。他坐在马扎子上,熟练地整理起那些衣服。他手小,适合做针线活。他把线碾得尖尖的,穿进一个三号针孔里,在线头上打一个疙瘩。他一边干活一边吹着口哨,他吹的是百鸟争春。那些鸟儿一个个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用丝线将这些鸟儿绣进了一件白府绸褂子上,有喜鹊高枝站,有鸳鸯戏荷花。他将金玉的小褂子扣子盘做成绿蝴蝶结,可把这个傻丫头喜坏了,她非王建不嫁。
这样,这些小伙子在这里安定下了。老金想招赘王建,可王建不喜欢这个老金家的丫头。王建不干,联中的人可不同意。王建当了上门女婿,他们这些人就跟他沾光了。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还是他们全体的意愿。王建是个有志气的人,说不干就不干。
来的这几个小伙子,都被联中的大姑娘号上了。先是陆玉松和李平好上了。李平才十八岁,陆玉松都二十三了,而且小松子在家定了亲。小松妈就怕小松子在外面有了情况。但是这样的事情谁也劝不了,他们两脸皮厚得很,当着老乡们的面就睡在一张床上。小松子和李平一个打毛坯子,一个收光,合起来出活了不少。一男一女在一起干活就不显得累,这是一个很好的法子。其他小伙子大姑娘也都有了想法,能凑合就凑合。有别处的老乡们来玩,都啧啧称奇。
只有大华子和赵二两个,没有情况。后来大华子也跟本地的人去了,大华子是有眼光的人。大华说要想混出个人样,必须跟穷乡告别。她说,贫富归根结底就是地形上的优势。南方水陆交通方便,这就是富裕的主要原因。
有一个男老乡叫杏红,人长得很帅气。他来的时候,刘小凤正从洗澡间出来,酥胸半裸,发丝飘香。两个人一照面,心里就‘咯噔’一下,就对上了眼。杏红三天两头来联中耍。他衣服穿得很讲究,有些绅士的风度,头还抹了油。
大华子正在和赵二谈这个家伙,一屋子人都在。大华子说:“杏红是个瓢虫。”华子是暗示刘小凤别在杏红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华子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把杏红说得坏坏的,让别人都对他死心,给你一个人去爱他?”
话未落音,杏红的大皮鞋就踏进了女宿舍,说曹操曹操到。
杏红毫不计较。大华子有点不好意思,紧跟说:“你说你一个男的叫什么杏红。”
刘小凤入了真情,为他清瘦了许多。她本来眼睛就大,清减之后,就越发变得大了。其实赵二也有些喜欢杏红的。她有自知之明,像杏红这样被众星拱月般地包围了的人,最好别去惹。这样的帅哥和美女一样都是薄命人。杏红小名二娃子,他也吃过很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