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炉长来视察
这天,桂卿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打扫完了卫生提完了开水,正准备坐下稍微歇会儿呢,突然从门外进来了一个看起来有点神神乎乎的中年男人。这个不请自来的人虽然长得灰头土脸的毫无气质可言,但是却顶着个秃了一大半的标准英国式卤蛋脑袋,脑袋直挺挺地端坐在一大截粗壮的脖子上,脖子又直挺挺地栽在一个石头般僵硬的身子上。来者穿着一身半新半旧的严重不合时宜的灰色中山装,显得特别的不伦不类。他年龄约莫四十多岁左右,正是属驴的美好年纪,如果能成功的话大约也该成功了,如果不能成功的话估计也就是眼前这个熊样了。
桂卿虽然还清晰地记得“脸大脖子粗,不是司机就是伙夫”这句老话,但是他并不敢仅凭一点莫须有的猜测就贸然断定对方是什么人,以及来此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以貌取人不是他的习惯做法,在弄不清对方什么来头的情况下他还是要以礼相待的。在他的潜意识里还天真地以为,说不定对方是哪个重要人物的重要亲戚或者是某个大人物派来悄悄考验他的人呢,所以他必须得提高警惕,谨慎对待,绝不能出半点差错。通常那种脏兮兮的地摊杂志或者在火车站附近出现的落满灰尘的小报纸等以恶俗、庸俗和低俗为主要气质特征的读物上,经常会刊登一些非常类似的所谓奇闻异事和巧合偶遇等狗屁心灵鸡汤或者哲理故事,来机械地宣扬一些诸如“细节决定成败”“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贪小便宜吃大亏”和“吃小亏赚大便宜”之类的鸟理念。基于这种已然幼稚到极点的刻舟求剑式的愚蠢考虑,他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眼前的人就是那种故事性的套路性的人物的可能性。
万一对方大有来头呢?
这位看似肩负某种神圣使命的,表面上看起来十分龌龊、低级和下贱的,甚至笨得像头猪一样的人,眼下却显得很有些逼人的气势,但见他径直地迈着四方步,很坦然地走进了大办公室,然后斜楞着眼劈头盖脸就问桂卿:“你就是新来的?”
“对啊,我才来没多久,还请您多多关照啊。”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桂卿。”
“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24。”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同州大学。”
“同州大学哪个专业?”
“水利专业。”
“你老家是哪里的?”
“就是咱北沟乡北樱村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通过公开招考进来的。”
面对眼前这个问话十分粗鲁无理的不速之客,桂卿虽然觉得十分别扭和讨厌,也感觉特别压抑和窝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仔细地回答了对方所有的问题。他觉得这种人说话简直太没素质,太没礼貌,也太没脑子了,进来啥也不说,就这么牛皮哄哄地直接盘问他,而且搞得跟某些部门的人带着尚方宝剑审案子似的,难道这家伙就不怕万一自己来头太小,会吃不了兜着走吗?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怎么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怎么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头啊?就算这家伙是前来办事的普通老百姓,那他也得好生地接待呀,否则事后还不知道又会被别人拿去怎么编排他呢。
反正他也想了,遇见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宁可自己多想点,考虑得全面一些,也不能让人家抓住他待人接物不礼貌的把柄。表面上吃点亏就吃点亏吧,一切先忍着,等以后弄明白了再说也不迟。
“请问您是来找哪位的?”待那家伙又冷冰冰、直愣愣、非常机械地问了十几个类似的问题之后,桂卿实在是感觉对方有些不可理喻了,于是就抽空反问了他一下,“您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你们的一把手是姜月照吧?”那个人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仍然继续牛气冲天地自顾自地盘问道。
“是。”
“办公室主任是刘宝库吧?”
“是。”
“这边的两个副局长是唐礼坤和马中骏吧?”
“对,”桂卿板正地答道,同时又忍不住问了一下,“哦,对不起,请问一下,您是哪位呀?”
“你家里姊妹几个?”那个人并不理会他的问话,而是继续非常偏执地问下去,简直和个治不好的神经病似的。
“三个。”
“你是家里的老几?”
“老二。”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张道武。”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薄春英。”
桂卿到这个时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脑子真有问题了,根本就不是什么未知的神秘方面派来考验他的人,也绝对没有什么特殊而又强大的背景,因而他便假装和颜悦色地告诉对方:“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会,我去一下厕所,好不好?”
如此说着,他就走出了门外,并躲到楼梯后边悄悄地观察着那家伙的一举一动,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家伙见屋里没人了,没有可以盘问的对象了,大概也感觉无趣得很,就像一条流浪的野狗一样溜溜达达地出了办公室,往楼下别的地方继续溜达去了。
桂卿见那家伙确实走下去了,脚步声也彻底听不见了,才从楼梯的另一边绕回办公室。回到屋里后,他一边喝茶解闷,一边使劲琢磨着刚才那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要问他那么多问题。难道说那家伙是本县某些部门派来查岗的?或者是上级哪个部门派来暗访的?再或者是哪个大人物安排来暗中考察他的?
都有点像,但好像又都不是。
不久之后,屋里的其他人都陆续来上班了,他忍不住把早上遇到的情况简单地向大家说了一遍,结果还没等他说完呢,渠玉晶就带头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要快流出来了,苏庆丰和刘宝库也跟着嘿嘿嘿狂笑不止,搞得他莫名其妙的很是狼狈。
“你知道他是谁吗?”接着,渠玉晶先问了。
“我哪知道他是谁啊?”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管是谁,我也不能随便得罪他呀,恁说是吧?”
“他呀,就是北院政工股那个郑明会的亲哥,叫郑明秋,”苏庆丰抿着嘴笑道,一看就是开心得要命,他似乎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他就在咱院里负责烧锅炉,别的什么也不会干。”
“咦,那我怎么去锅炉房打开水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他呢?”桂卿满脸羞愧地问道,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这家伙就喜欢做幕后英雄,”刘宝库嘻嘻哈哈地插言道,他的心情应该和别人是一样的,“他外号叫‘炉长’,每次咱院里来了新人,他都要过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盘查一顿,比派出所审贼问得都仔细,然后回去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据说这一招是跟他老爹学会的,”他又补充道,“他老爹可是个老革命了,可惜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个混蛋儿子啊。”
“所以说啊,”渠玉晶接着补充道,看来是嫌刘宝库说得不到位,没水平,语言上太平铺直叙了,缺少曲折动人的意味,“对这个大楼里的人,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情况的了。他手里有满满一大本子特别详细的资料,记录着这个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基本情况,比专门管户籍的人都厉害,所有的单位干人事政工的人和他比起来那都是憋时。”
“前几天我还纳闷呢,”她一边如此说着,一边都笑得合不拢嘴了,仿佛这个屋里只有她才是真正能说会道的人,别人不过是徒有虚名或滥竽充数罢了,“咱单位来了个小青年,炉长他老人家怎么还不来查户口的,可巧今天他就来了,只是最精彩的部分我们没赶上。”
“这样说的话,有个事我倒是想问一下,”桂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于是便张嘴问道,他觉得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那要是新来了个县长那样的官,他也敢跑人办公室去盘问一番吗?”
“嗨,他管你什么官不官民不民的,”渠玉晶非常不以为然地说道,确实是老猴的做派了,似乎职场新人遇到的所有问题都能在她这里寻求到正确的答案,“只要是到这里来工作的新人,在这上班的,他肯定会过来盘问的。”
“不过呢,”她随后又开始转折了,往往这后边的话才是重点所在,桂卿已经看出她的这个说话特点了,“以前的领导都喜欢和群众打成一片,即使有个别人内心里不喜欢这样,那么在很多场合也得硬捏着鼻子装一下,所以就是被他问到了,也没有谁真和他生气。只是后来的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陆陆续续的,脾气就慢慢变得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拿自己当盘菜了,其中还真有和他生气的。”
“不过呢,”她的嘴再一次转折了,这后边的话别人通常就很难猜测了,就连神仙也说不准她会往哪条路上跑,“一般领导刚来的时候,办公室的人都会提前告诉一声,让人家好有个心理准备,所以这几年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稀里糊涂的也就这么过来了。”
“你算是最近几年被他问倒的头一个。”她又冒冒失失地说道,把桂卿心里刚刚释然的疑惑念头又给扒拉出来了。
“听你那意思,他别管逮着谁,只要是新来的,都是这么个问法,那他怎么还能在这里干下去呢?”桂卿心中仍然有些不解,便继续追问道,贫穷而简陋的生活经历真的严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要是一般人的话,我估计早就给开除了吧?”
“可问题是他不是一般人啊,”苏庆丰笑着解释道,觉得今天的班上得确实值了,“当然了,这不是说他本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主要还是他那个老爹厉害。他老爹郑建德以前是咱青云县挺有名的游击队员,抗日英雄,享受很高待遇的离休老干部。郑建德去世以后,他儿子郑明秋和闺女郑明会就被照顾到咱单位工作。不过郑建德这两个孩子的智商都不高,连普通人都算不上,特别是这个郑明秋,他能把锅炉烧好就很了不起了。一个大院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的情况,所以大家也都不怎么生他的气。好在他这个家伙除了嘴贱点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毛病,总体上还说得过去。”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桂卿慢慢地说道,他想表现得更加自然和平顺一点,免得人家再次笑话他,“我还以为他是哪里来搞暗访的或者偷偷地来考察我的呢。”
办公室的气氛已经被桂卿刚才提到的事搞得非常活跃了,所以大家的谈兴自然非常浓烈,就像是本来不太想上厕所的人突然碰到了干净漂亮的厕所,正准备方便了,此时若硬是不叫这个人进行了,那断然是不行的,所以大家就势又开始胡扯起来了。
“据说以前的人起名的时候,”刘宝库心怀鬼胎地蔑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斜瞟着渠玉晶道,“五行里面欠缺什么,就喜欢用什么字来补一下。比如说,一个人如果五行缺金,那么名字里可以用个‘鑫’字,补上三个‘金’;五行缺木的,可以用个‘森’字,补上三个‘木’;五行缺水的,可以用个‘淼’字,补上三个‘水’;五行缺火的,可以用个‘焱’字,补上三个‘火’;五行缺土的,可以用个‘垚’字,补上三个‘土’。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渠玉晶,你的名字是不是五行里也缺点什么东西呀?”
渠玉晶的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这边还拿手在桌子上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地比划着呢,试图写下“鑫、森、淼、焱、垚”这五个她平时根本就拿不准的字看看究竟对不对,那边桂卿和苏庆丰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都觉得刘宝库的嘴太能嘻嘡了。
渠玉晶见众人没好歹地笑,全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才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脸一下子就红了,然后就恼了。
“好你个刘罗锅子,真是闲着个嘴痒痒,竟然敢捏着个小点子编排我?”她指着刘宝库的鼻子毅然决然地骂道,既然是他先惹的她,那么她就不用客气了,“行,你等着,看我一会能轻饶了你,哼!”
“说是有个人到南方去打工,”苏庆丰就着刘宝库的热乎劲也跟着讲了一个小笑话,好给大家开开心,“结果不小心出了工伤,于是老板就赔了他50万。回到家后,他老婆知道了这个事后就说,我的天啊,没想到你原来整天还带着100万出门啊。”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大笑。
“你那个整天带着100万出门的事算什么啊,”如同发生了强烈的链式反应一样,苏庆丰的笑话又引起了刘宝库的极大兴趣,他接着他的话谝能道,“你们没听说过这句话吗,说是男人走到哪里都不易混,女人走到哪里都吃不了。”
“所以说,很多时候还是女人更有价值。”在充分点燃大家的激情之后他又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是不是啊,渠玉晶?”他随后竟然对着渠玉晶嘿嘿地笑道,真是越玩越大胆了,也不好好地评估一下接下来面临的风险。
渠玉晶听了刘宝库的龌蹉调笑显得有些恼羞成怒,她憋了好大一会才缓过劲来,然后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反击一下。她的脑子是转得慢,可是她并不傻,完全不像早上那个讨厌的家伙郑明秋。
“你们会讲笑话,我也会讲。”她慢慢地开了个头。
接着,她就讲了一个和罗锅子有关的笑话,狠狠地把刘宝库给讥笑了一顿。随即,一屋子人都已经笑疯圈了,除了刘宝库之外。
到了这个时候他刘宝库才终于弄清楚了,不光在酒场上不能忽视女人的战斗力,就是在讲笑话方面也不能小看女人的战斗力,这回他就是吃了轻敌的这个亏。不过他也不愧是一夜吃二亩地豆叶的老蚰子了,知道不能再和渠玉晶继续纠缠下去了,因为她的杀手锏和拿手好戏,也就是胡搅蛮缠的功夫还没用上呢。如果她狠狠心拿出这招绝世神功来对付他,那么他今天恐怕连里边穿的内裤都得输掉。他当然不愿意输掉大红色的内裤了,也不愿意去当‘越描越黑’的反面典型,所以只好乖乖地竖起白旗来,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好男不和女斗”,然后转而研究起海西风采彩票走势图来,以掩盖和冲淡眼前的尴尬之情。
“哎,小张,你怎么不买几张彩票的呢?”渠玉晶也明白见好就收的意思,她见老刘专心研究起彩票来,便见什么就说什么,“都说童男子的手气好,你要是买几注的话说不定还能发个大财呢。”
“你不知道,”她又故弄玄虚地大声说道,“越是你这样平时不怎么买彩票的人越容易中奖——”
“是吧,老刘?”临到末了她还是没放过刘宝库。
桂卿哪有那个闲钱去买彩票啊,一张彩票2块钱,已经足够他吃一顿很好的早点了。但是,他又不想让人家知道他连一张普通的彩票都舍不得买,于是就装模作样地告诉渠玉晶:“难道你不知道吗,以前的教科书上都说了,股票和彩票都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工具,都是骗人的,所以我才会不上那个当呢。”
“你说你不买就不买呗,哪里还整出这么多理论来啊?”渠玉晶随即将粘满唾沫星子的嘴角一歪,很直接地褒贬他道,“其实呀,那些整天绞尽脑汁买彩票的人也不过是叫花子烤席篓子,图个穷开心罢了,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谁真的中大奖了。”
“渠玉晶,你能把你的嘴先闭一会吗?”刘宝库听到渠玉晶的这番话之后,就把头从办公桌上抬起来,再用力地往上翻了翻眼皮,愣把单眼皮翻成了双眼皮,然后再幽幽地说道,“这大早上的,我刚刚来了点灵感,你别在那里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好不好?”
“行行行,好好好,是是是,我现在就按你的要求闭嘴不说了,这样总行了吧?”渠玉晶没好气地取笑他道,“都说戴绿帽子的人最容易升官发财,因为情场失意,官场或生意场得意啊,希望你能尽快中个一等奖或者特等奖,俺也好跟你沾沾光啊,是不是,老刘?”
她这话差点把刘宝库的鼻子给气歪,他就像一个被调皮的小男孩玩弄了半天的气青蛙一样,干鼓着肚子不敢再作声了。办公室里早上的这出开场大戏以渠玉晶的辛辣讽刺完美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