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书名:嫂娘本章字数:3895

  甄方氏只有甄孝贤这一个女儿,她把全部的关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既爱又严。

  甄方氏根据甄孝贤年龄的增长,对她教育的方式和内容随之改变。这是农村没有文化的妇女,别说做到,就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晚上母亲教她“贤良歌”:“一劝贤娘做好饭,做饭要比别人强。煮饭不舀满升米,饭熟莫把口来尝。先盛两碗公婆吃,后盛一碗丈夫郎。大叔小叔都盛

  好,丢了自己不慌张。丈夫要走亲戚去,梁洗一套好衣裳。丈夫穿到人家去,哪个不夸我贤良。”

  甄方氏心里明白,女生外向,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如果不教育她怎样与不同性格的人很好地相处,将来嫁到别人家去就会很孤立。如果一个农村女孩子不会做针线活,将来嫁到婆家要受气。

  本村有个妇女就是因为个性太强,又不会做针线活,持家过日子也不会精打细算,全家都不把她当人。这位妇女就是丈夫心情不好时的发泄对象,时常对她拳打脚踢。

  甄孝贤平时做完作业后,甄方氏就有意教女儿做鞋、做衣衫、打袼褙、剪鞋样、上鞋底,学刺绣。甚至给本村妇女抻脸时,也让她在旁边观看。除了教她学针黹,还教她扎笤帚,打草鞋,只要是她自己会的,只要是日常生活中能用到的劳动技能,她都要耐心地教给女儿。

  甄孝贤长到十一二岁时,就像牡丹着雨,明眸皓齿,特别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滴进了露水,含满了,要溢出来。

  在母女俩相依为命的那艰难的岁月里,随着年龄的增长,甄孝贤更加体会到了母亲的艰辛。

  夏天星期天不上学,她就去田边地瑚捋艾叶,然后送到街上蚊香厂去卖。晒干后的艾叶,每斤虽然只卖三四分钱,厂家有时还嫌不干拒收。她只好铺在地面上晒,待厂家认为达到收购的要求后,已是半下午。想到母亲含辛茹苦供她上学,舍不得花几分钱去买一个饼子吃,而是饿着肚子回家。

  甄方氏接过卖艾叶的几角钱时,感到女儿长大了,能为她分忧了。当得知她还饿肚子时,心疼地说:“麦香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为什么不花几分钱去买个饼子吃呢?要是把胃饿坏了,要害你一生。”

  几个伯叔、婶娘对这孤苦伶仃的母女俩也是尽可能地给予关照。农业生产季节性较强,特别是早稻插秧的季节,农时一刻也不能延误。当地有个俗

  语:“千犁万耙,不如早栽一夜。”®他们就是想帮忙有时也顾不上。

  甄方氏是小脚,不说犁田耙地,连在水田里行走都很困难。每年只要到了插秧的季节,像犁田耙地这样必须是男人干的农活,几个伯、叔都是干完自家农活后,主动地利用晚上或清晨的时间来帮她们娘俩干。

  节气是大自然带给人们的信息。转眼间,凉风开始向广袤无垠的大地不停地吹拂,将秋天的那份丝丝凉意带到了人间。树叶慢慢地变黄,纷纷从树上落下,满山遍野都是入冬的景象。

  古人说:“寒露霜降水推沙,鱼藏深潭鸟归家。”到了深秋季节,风吹夜深寒,秋叶落两肩。广阔的原野上薄薄的雾气,似一层薄纱笼罩着,朦胧而凄迷。

  寒露一到,霜降随之而来。蝉的鸣叫声早就消失了,远处传来了秋雁的哀鸣。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早已穿上了夹衣,这就预示着寒冷的冬天不久就要到来。

  人与动物是一样的,要贮存物品准备过冬了。

  久居北方的人只知道南方的夏天很炎热,并不是所有的北方人都知道,南方的冬天也很寒冷。当地民谤说得好:“一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冻死狗”。甄方氏想到女儿的棉裤实在是太短了,小腿以下都是空的,她就翻出自己当年出嫁时穿的嫁衣,拆开给女儿做一条棉裤。由于这几件衣服存放的时间太长了,有的地方稍一用力就撕破。甄方氏手巧,在破的地方再剪上一块布将窟窿补上。没有棉花,她将垫了多年的旧棉絮撕开,弹松后再絮到棉裤里面。甄方氏毕竟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头脑里还有些封建思想。她认为:灰土筑不了墙,女儿养不了娘。她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决定要过嗣一个儿子。尽管家族中有人认为这件事决定得太匆忙,但她这次很固执。

  ①夜:当地方言,此处汉语拼音读ya。。

  甄方氏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对甄孝贤的几个伯、叔说:“瘦马不骑,牵着好看,我老了也要有个依靠。”

  这件事决定下来后,甄方氏考虑到如果在本房侄儿中过嗣一个,有的事情不好处理。再说如果这个过嗣的儿子不尽孝道,将来麻烦会更多。最后决定在离甄家庄不远的一个同祖共宗的甄姓本家,过嗣一个叫甄瓦亭的小伙子当儿子。

  甄孝贤这天放学回来,见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他长方脸,脸色黑里透红。皮肤显得很粗糙,个儿挺高,宽宽的肩膀,身体很结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身强力壮、能干农活的年轻人。

  这小伙子穿着一件青色土布上衣,前襟和肩膀上补有几个补丁,下身穿的也是土布裤子。裤腿上还沾有泥土,脚上的布鞋不但破旧,还没有穿袜子,给人一种蓬头垢面的感觉。

  甄孝贤在看他时,他双脚的脚指头在破布鞋里面不时地朝里抓动,表情上很不自然。

  甄方氏让甄孝贤叫他哥,甄孝贤马上意识到:眼前这位,可能就是过嗣来的哥哥。因为母亲曾对她说过,准备要过嗣一个哥哥的事。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小伙子,她轻声地、很不习惯地叫了一声“哥”,但叫得很勉强。对方也只是朝她看了一眼,并没有应答。

  甄方氏从甄瓦亭过嗣来后,更是省吃俭用,不久就给他娶了媳妇。

  农村人传宗接代的思想意识很浓厚,她也想早些抱上孙子。婆媳之间不好相处,这是一个普遍性的问题。为了尽量避免与儿媳发生冲突,甄方氏在甄瓦亭新婚不久,就很明智地提出分家,让他们两口子单过。母女俩到另一处的一间小房子里住。

  甄孝贤现在也懂事了,她心里很明白“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墙”的道理。从甄瓦亭过嗣来后,为了尽量避免与哥嫂产生矛盾,她有意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怕的是接触多了发生摩擦,让母亲在中间为难。

  甄孝贤小学毕业后,堂哥甄玉朗来到二婶家,面带微笑地对甄方氏说:“二婶,我是教不了妹妹了,让她到镇上读中学吧。她很聪明,是一块读书的料。”

  甄玉朗与甄方氏说话时,甄瓦亭也在跟前。他敞口对婶侄俩说了一句:“只见拿钱籴谷,没见过拿钱买字。女伢能认得自己名字就行了,还想考女状元呀!”他说完将脸一转,用眼瞅了甄玉朗一眼,很不高兴地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扭头就走了。

  甄瓦亭冷不丁地说的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再加上他那十分不满的表情,甄方氏知道,这个过嗣来的儿子反对他的妹妹继续上学,是怕增加他的负担,这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甄方氏不敢得罪这位过嗣来的儿子,自己的后半生还想靠他养老送终。只好违心地对甄玉朗说:“她年龄也不小了,应该回来帮着家里干活。再说一个女伢能认得几个字,会算简单的账就行了,读那么多书也没有什么用。”甄孝贤很聪明,她心里更清楚,这不是母亲的心里话。想到母亲将来还要靠这位所谓的哥哥给她养老,她也不敢得罪这位过嗣来的哥哥。

  此时她微笑着附和道:“我正好也不想再读了。”

  在那个民不聊生的年代,天灾、人祸、贫穷、歧视、困难,哪一样都得让穷人家的孩子辍学,何况一个农村的女孩子。甄瓦亭的一句话,让甄孝贤结束了学生生涯,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师和同学们。

  为了怕母亲伤心,甄孝贤表面上对不能继续上学表现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很痛苦。一想到母亲为了生计,一双走路都走不快的小脚,还要在田间地头劳作。自己不上学后,有些苦活累活可以不用母亲去干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又好像找到了一个自我安慰的平衡点。

  农村联姻都喜欢在亲戚间进行,当地流传有“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

  连着筋”的说法。所以有好多是姑舅结亲,两姨联姻。

  甄家庄村子很大,有时村东头发生的事,村西头的人根本不知道。

  农村的妇女大多没有文化,个别人的素质也很差。村里有个叫柯翠霞的妇女,绰号“乌鸦嘴”。一开口讲话,露出满嘴黄板牙,口腔里喷出难闻的气味。她的牙龈跟别人也不一样,不是鲜红的,而是青紫色的,给人的感觉身体不太健康。她十分邋遢,头发经常掉在嘴角边,有时眼角里还有眼屎。

  平心而论,柯翠霞这个人心眼倒是不坏,就是嘴贱。她根本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并且什么好话经她的嘴一说出来就变味。

  这天,柯翠霞路过甄孝贤家门口,见到甄方氏后就说:“方婶,甄家和的新女婿今天来上门了®。”(①上门:当地方言,是指新女婿来认亲。)

  甄方氏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新女婿长得精神吧?”她马上接过话茬:“嘿!长不像一个冬瓜,短不像一个葫芦,连头带脚也炒不了一钵子。”说完还觉得没有过好嘴瘾,又补上了一句:“我看那新女婿不但矬,他上身长,下身短。这种人不是馋,就是懒。”

  甄方氏有个特点,凡是牵涉到具体的人和事,她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听完一笑了之。

  她这种处事之道,深深地感染着甄孝贤。

  农村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业余文化娱乐活动来分散这类爱嚼舌头根子的婆娘们的注意力。她们聚到一起不是说东家长、西家短,就是说哪家的媳妇不洗碗。

  甄方氏的侄儿甄玉平和村里几个小伙子站在她的山墙下,也在评论今天这位新上门的女婿。有一个小伙子说:“看来我们甄家庄的姑娘是嫁不出去了,找了个土行孙①似的女婿,这门亲事真的不合适。”(①土行孙:是《封神演义》中的人物,玉虚十二仙之一惧留孙的大弟子,其妻是成汤大将邓九公之女

  邓蝉玉。土行孙身材矮小,但他的妻子却很漂亮。)

  又有一个青年接着说:“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三尺解缙®七尺妻,只管斗齐公母榫,不管两头齐不齐。”他刚说完,惹起了众怒,有一个年轻人怒斥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骂的是我们甄家的姑娘!”(②解缙:明朝大臣,虽然才华出众,但身材矮小,近乎侏儒)

  这个年轻人也感到自己刚才说的这话是有些不妥,用一种道歉的语气说:“对不起,这话真的不能这么说,我说错了。”

  甄方氏听到自己的侄儿与几个小伙子在自己的山墙下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就出来对自己的侄儿说:“玉平,快到吃饭的时候了,还不赶快回去,免得家里人找你。”

  甄玉平转过身来对甄方氏说:“我知道了,二婶。”说完,也没有与他们几个打招呼就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