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艰难困苦的途中
阳明这次出狱远谪,全是出于武宗之意,若依刘瑾的心,似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但武宗不欲这样干,故也不敢在狱中暗加陷害。他既出狱远谪,瑾心还是不甘,于是暗遣心腹,嘱在路途乘隙刺杀阳明,务要取其性命,以泄宿憾。刺客领命,于是追随阳明来了。
阳明由京赴杭州,在北新关遇着自己兄弟守文等,难后手足重逢,不胜伤感,曾有诗纪其事云:
扁舟风雨满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
已分天涯成死别,宁知意外得生还。
投荒自识君恩远,多病心便吏事闲。
携汝耕樵应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时方盛夏,因积劳致肺疾复发,乃养病静慈,旋移居于胜果寺,得门人徐爱为伴。徐爱乃是阳明妹婿,而拜阳明之门的;阳明门人中第一高足,就是徐爱;最先北面称弟子的,也是徐爱。这年为有司所选,将同蔡希颜、朱守中(均阳明门人)入京,阳明还做了一篇《别三子序》赠勖他们之行。不料这天夜深时候,刘瑾遣的两个刺客已到了,阳明的环境,顿时险恶危殆起来。
恰巧有个救星,就是胜果寺的邻居沈玉殷。他素来钦服阳明,因见有两操北音的汉子,挟着阳明出寺前行,心里就大疑,尾随之行三里许,追至密向阳明说:“顷见彼二汉之挟公行,恐不利。”阳明也明知生命操于刺客的手中,危机四伏,无力抗拒,只好任其所为了。沈又与刺客虚作殷勤,问何故欲杀阳明。
刺客云为杀之复命,始知乃系瑾所主使。沈又向刺客道:“王公今夕,当然不能生存,我具斗酒,与之诀别,且与君等痛饮,君等愿意答应吗?”刺客料知阳明,已成釜中之鱼,笼中之鸟,决不会有何变卦,也就允许姓沈的话。饮毕,刺客均大醉。破晓,沈乃密教阳明他逸,以石沉江,解遗巾履,放岸上,作自溺状。事后,沈故作痛哭,说阳明已投江自溺。刺客也明知乃沈所行诡计,虽怒沈,亦无可奈何,恐害沈而己亦获贪杯之罪,阳明因此便侥幸脱险了。
阳明的兄弟守文,这时正在杭州应乡试,闻沈报阳明投江,于是大家都说阳明已自溺死。他父亲又派人至遗巾履处捞觅尸身,一般门弟子互相告知痛哭。
独有徐爱不哭,并谓阳明决不会自溺,又说:“先生将昌千古之绝学,岂忍轻于一死乎?”后果然被他料着。
阳明既脱虎口,私自庆幸,乃附商船往舟山。忽遇飓风大作,一日夜忽吹至闽界福州武夷山。登岸行山径数十里,见一古寺,想要叩门进去投宿,寺僧不许。天色已晚,没有法子,只好跑到另外一个野庙香案下息卧。哪知所卧的地方,却是一个虎穴。到了夜半,虎绕廊大吼,但没有进去,等到天明,虎方他去了。
寺僧每晨总要到野庙里来一次,见有旅客残胾,则取其行囊以去,习以为常的。讵料是夜虎但绕廊大吼,并不敢入。寺僧意昨夕扣门借宿的客人,必已饱于虎腹无疑,将往收其囊。至则阳明犹酣睡未醒,均大为惊异,称之为非常人。又邀他到庙里,庙里有个异人,原来就是前次阳明新婚之日,在铁柱宫遇着对谈忘归的道士,他乡忽遇故知,自然喜悦非常,乃向道士说:“我遭阉瑾之祸,幸脱余生,行将隐姓潜名为避世计。”道士大不赞成他这消极的行为,并说:“你有亲在,又有名朝野,要是从此匿迹,则将来设有不肖之徒,假借你的名望,鼓舞人心,万一逮你的父亲,诬你北走湖、南走粤,那你又将如何办呢?倘若朝廷寻究你的家中,岂不反造成赤族之祸么?”说完又拿出一首做好了的诗,给阳明看道: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拼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这诗便是勉他不可消极的作出世想,应积极地作入世想。阳明看了,颇为感动;又以道士所言,殊有道理。道士复为阳明占一课,说还是归家赴谪地最好,阳明计乃决定。于是濡墨提笔,题诗壁间,留作此行纪念。诗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辞别道士,又有诗纪其事云: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
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
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由武夷至南京,时龙山公因阳明获罪,故迁为南京户部尚书,特私往省视。居了数日,便起程取道赣湘,赴贵州龙场。途次草萍驿遇大风雪,颇为困苦。
至广信,时正元夕。次鄱阳湖,忽遇娄一斋等,相见惊喜,有《夜泊石亭寺用韵呈陈娄诸公因寄储柴墟都宪及乔白岩太常诸友》诗。至袁州登宜春台,也有诗以纪其事。复至萍乡谒濂溪祠,宿武云观,亦均有诗。入湘在醴陵道中,遇风雨,困殆不堪。至长沙遇周生请益,有《答周生诗》。在长沙因泥潦侵途,不良于行,兼以齿痛之病,《游岳麓》有句云:
醴陵西来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风雨。
不独病齿畏风湿,泥潦侵途绝行旅。
……
便是述留滞长沙之原因。离了长沙,过天心湖,又遇巨风,瞬息行百余里。日暮抵沅江,舟已为石所损,补好诘朝复行。风更大,晚泊湖边,风雨越发厉害,舟惧不敢行,但舟中粮已告罄,不进亦将饿死,乃在岸旁慢驶。少时雨阻,趁风续进,夜抵武阳江,惊魂方定,乃入市籴米做晚炊,共庆再生。
阳明在路途因颠沛流离,不禁有去国怀君身世飘零之感,于是便做了一首《去妇叹》,大意是说:“楚人有间于新娶,而去其妇者,其妇无所归,去之山间独居,怀绻不忘,终无他适,予闻其事而悲之,为作《去妇叹》。”
这里所说楚人,便隐指天子;其妇便是隐喻自己;新娶便是指刘瑾。是仿屈原《离骚》之意而作的。我们来看他的作品吧:
委身奉箕箒,中道成弃捐。
苍蝇闲白壁,君心亦何愆。
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
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
春华不再艳,颓魄无重圆。
新欢莫终恃,令仪慎周还。
依违出门去,欲行复迟迟。
邻妪尽出别,强语含辛悲。
陋质容有缪,放逐理则宜。
姑老藉相慰,缺乏多所资。
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
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
无为伤姑意,燕尔且为欢。
中厨存宿旨,为姑备朝飱。
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
伊迩望门屏,盍从新人言?
夫意已如此,妾还当谁颜。
去矣勿复道,已去还踌蹰。
鸡鸣尚闻响,犬恋犹相随。
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
冈回行渐远,日落群鸟飞。
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谷多凄风,树木何肃森。
浣衣涧冰合,采苓山雪深。
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
朝弹别鹤操,暮弹孤鸿吟。
弹苦思弥切,巑岏隔云岑。
君聪甚明哲,何因闻此音?
阳明是个极端忠君主义者,在这一首诗里,就已完全表现出来了。妙在把自己一片忠君心肠,借弃妇口中能曲曲折折地道出,真不愧为一篇绝妙的佳作。
他从此起,一直到龙场去了。沿途也做了许多诗,纪其行程,这里不再多引了。
在这一节的上半节内,作者叙述阳明的脱难生活,读者不觉得它太神话,像《西游记》《封神榜》《天方夜谭》一样么?不说作者的脑筋腐败,在这科学昌明时代,还大提倡其迷信么?关于这一层,作者实在十二万分地抱歉,对于阳明这次的行程,寻遍各家所述,都纷纷异说无定,不能得个较确切明了的叙述。钱绪山编的《阳明年谱》、黄久庵撰的《阳明行状》、湛若水撰的《阳明墓志铭》、尤西堂作的《王文成公列传》,均各执一说,无从定其是非,而怪诞之记述特多。执经问难之及门诸子,尚且意见分歧,不辨其师之行程所经,无怪后人更要模糊不清了。若以阳明所作武夷、长沙、岳麓、罗汨、沅水的诸诗而言,则行状似乎较为可信;但其中过于怪诞虚幻,实有不能令人可信之点。毛西河曾对此有过最激烈的攻击,证明其妄。他说:
时径之龙场,而谱、状乃尽情诳诞,举凡遇仙遇佛,无可乘间摭入者,皆举而摭之于此。二十年前,二十年后,开关闭关,随意胡乱。亦思行文说事,俱有理路:浙江一带水,与福建武夷、江西鄱阳,俱隔仙霞、常玉诸岭峤;而岭表车筏,尤且更番叠换,并非身跨鱼鳖,可泛泛而至其地者。即浙可通海,然断无越温台鄞鄮,不驾商舶,得由海入闽之理。且阳明亦人耳,能出游魂,附鬼伥,朝游舟山,暮飞铁柱,何荒唐也!
这种攻击,真有一针见血之概。用真理实据,证明其迷信附会之不当,即起钱黄等复生,亦不能不低首认罪。但说阳明是径之龙场,似又难以置信。武夷、长沙诸诗,明明是阳明所作,何得云是径至龙场?若依我之臆解:阳明是由京赴杭,避瑾逆谋乃逃匿于武夷,旋即赴南京省视,后再至赣由湘入滇。所有许多荒诞不经之事,均为弟子欲彰其师盛德令名,故加附会,以坚后人信仰的,决不可信。大凡中国人最重的是迷信,所谓是个贵人,必定总有许多神话加于其身。在中国历史上之伟大人物的传记,几乎触目皆有这一类的附会之词。钱绪山作年谱,可惜也不能逃出这个恶例,但明眼人自然不会受他的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