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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了下来。川流不息的车流汇成一条灯光的河,远近的高低大厦在黑暗中闪烁起温暖的光芒。如果说夜的黑是底色,那么这些大厦的灯光就点缀出绚烂的花朵,装扮着都市的风景。
东山市距瑶海市不远,开车只要半个小时。在碧海渔港酒店门口,贾振清刚泊好车,柳青云就到了,见面紧紧握住贾振清的手说:“振清,你还真够快的,一路上没有超速吧。”
贾振清笑笑说:“柳检察长,没有让你久等吧,路上要不是堵车,我早就到了。”
柳青云面露不悦地说:“咱们老同学在一起,不要喊什么长不长的?这样就显得生分了,你说是不是?”
贾振清检讨说:“好,不叫了。青云,咱们上去边吃边聊。”
贾振清从车上拿出一瓶茅台酒,两人肩并着肩上楼。碧海渔港是一家日式料理店,所有包间都按日本北海道酒店的格式装修,门是推拉的,服务员穿着清一色的和服。
两个人进到一间包间,这里面环境十分幽雅,靠窗的地方就是瑶海市有名的太阳河,一到晚上,停泊在河面上的画舫里就会传出悠扬的古乐。
贾振清喜欢这里,一是这里环境不错,适合谈事,那些服务员你不叫唤就不会来打扰你;二是这里的菜肴好,最有名的是北海鱼片和千岛牛肉。北海鱼片是用日本深海的金枪鱼肉精制而成,十分的新鲜,有滋阴壮阳的功效。千岛牛肉滑嫩爽口,据说这些牛生长在北海道一处靠海的山坡上,这里的草中含有多种中草药,这里的水中富含多种矿物质,这里的牛一边吃着药草、一边喝着矿泉水,晚上还听着农场主播放的音乐入睡,生长出来的肉自然鲜嫩无比。贾振清吃过一次之后,便再也难以忘记。但这里的菜肴自然价格不菲。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贾振清将所托之事说了出来:“青云,本来正明院长要来请你,我说我先去看看老同学是什么意见,这件事不能带老同学太为难。”
柳青云说:“正明院长人很好,我们在市委党校县干班学习过一段时间,他在我面前说你业务能力强、工作有魄力。他这么器重你,就是给我很大的面子,他的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正明院长是个好面子的人,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要换届了,如果李高亭的事情闹大了,他这么多年的功劳就会功亏一篑。就在前不久,从东山市委那边传出消息说拟安排正明同志到人大任副主任,拟安排东山检察院的检察长李建国到政协任副主席。如果这件事的影响力扩大,李建国就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市委有可能将两人拟任职务进行对调,上一届就出现过这种情况,这是正明同志所担心的。虽说都是个副处级职位,但人大在法律上还是领导机关,政协就只有喝酒的份。来,我代表正明院长敬你一杯!”贾振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青云有了些酒意,端起酒杯说:“振清,你给正明院长带个话,这件事包在柳某人身上。反贪局这一摊子不是我分管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是今天下午上班的时候才听说他们抓了东山法院的人,而且还是执行局长,我一想执行工作是你分管的,那个局长小李跟你一起在我这里吃过饭,正准备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打电话过来,你说吃饭我也就没有推辞。来酒店之前,我问了一下黄明,李高亭还没有承认那三万块钱的事,现在这方面的证据是确凿的,既然人已经抓了,要放也总得有个说法,必须有个两全其美之策才行。振清,这个小李也是你手下,你说说意见吧。”
贾振清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青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看,我一沾酒就出汗多。其实来之前,我和正明院长交换过意见,正明院长亲自去和李高亭谈过,李高亭却把正明院长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现在看来要保是保不住了,我想请你去和他谈一次,把我的意思捎给他,让他自愿认罪,另外,主动辞去执行局长职务,他老婆这边我动员让她将三万元赃款退了,然后你们这边先办个取保候审。公诉这一块是你管,到时你看能不能不起诉,给他保留个公职。”
“你这样说就好办了,我就怕你让我现在就放了他,反贪局这一块就不好交代了,总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吧。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谁叫我们是老同学呢。事情就这样办了,下一步我们该喝酒吧。”柳青云端起酒杯与贾振清的杯子碰了下。
“喝酒,咱们今儿个尽兴,不醉不归。”贾振清把不能酒后驾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只要柳青云提议喝,他没有推辞的,舍命陪君子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柳青云手上多了一个袋子,那是贾振清给他用于打点的茶水费。
东山市是个沿海开放城市,这里最早受西方文化的影响,酒吧遍地都是,最著名的是蓝月亮酒吧一条街。
此刻,在芳村酒吧,崔玉彬和刘燕正相对而坐。迷离的灯光像满天飞雨倾泻在他们的身上。
“我本想到你酒店里去,哪知你选了这个地方。”
“我那店里不上档次,不像这里有情调,你不喜欢这里吗?”
崔玉彬心里一动,或许受今年春晚的影响,一提到情调就想到调情。其实还真是这样,酒吧就是调情的地方,那放松的氛围、随意的人群,要上两杯君度酒或者啤酒,听那个长发青年的吉他弹唱,一种温馨浪漫的氛围自然把人包裹起来。也可以来上两杯烈性的Vodka,喝完后可以到舞池中尽情地摇摆。
“喜欢,你常来吗?”崔玉彬问道。
刘燕点燃手中的香烟,悠悠地说:“我喜欢这里,常常一个人来。它就像这香烟一样,人都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可是香烟总是存在。为什么呢?不是谁天生喜欢拿自己的身体和健康开玩笑,而是我们的生存环境的确变了,有越来越多的压力,有越来越多的孤独。男人抽烟,是因为压力,女人抽烟,是因为孤独。而在这里,时间是你的,都市是你的,周围的人群也是你的,没有束缚,一切都是doyourself!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这里的原因。”
崔玉彬拍了拍掌,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才女,女中巾帼,佩服佩服!”
刘燕嗔怪地说:“你别取笑人家了,谁不知道你是法院的一支笔呢。”
这时,音乐响起来,台上的歌手开始唱起了那首有名的《独醉笑春风》:“行到水穷坐看云起/望春风又绿杨柳依依/醉月迷花/深闺梦里/看春风乍起池水凄凄/佳人何去/远山万里/惜春风无迹夏野郁郁/秋叶无心/芳草无情/纵马前驰落雪寒梅香满蹄/笑春风春风笑笑看红尘多寂寥/醉倚斜阳桃花盛放依稀看到你惆怅/笑春风春风笑笑看浮生多纷扰/问君归否牵你衣袖天际流云随风幽/繁花尽两相凝望成背影/春风尽空留残梦到天明/繁花尽两相凝望成背影/更进一杯酒众人皆醒我独醉/醉眼看花花谢花开乱红随风飞/更进一杯酒众人皆醒我独醉/西出阳关无故人相陪醉也不须归/一枝柳换你一滴英雄泪/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君问我归期亦未有期”
歌声动人,许多对男女进到舞池中跳了起来,刘燕向崔玉彬发出了邀请,两人尽情地跳了起来。
一曲终了,两个人又坐回来喝酒。这时,崔玉彬的手机来了信息,他边看边笑了起来。
刘燕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能不能让我看看?”
崔玉彬说:“可以啊,是一个朋友发过来的,真搞笑。”刘燕和崔玉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看起了短信:“短信息之一:牛局长,我求您的事儿,结果如何?牛局长冷着脸,鄙夷地牵了一下嘴角,那神情有点儿东海来的鳖嘲笑浅井里的蛙。心说区区一万元就想把我搞定,也太小瞧我了。这次办公楼的装修工程,造价在五十万元以上,绝对有十五万元的纯利润。要想承包,还得‘研究’!短信息之二:牛哥哥,想你。你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别墅里,你够残忍的了。牛局长笑了笑,笑得有点狡猾和流氓。心说我的小美人,你不是想我,是想钱吧?我给你的也不少了…要不是我学雷锋,你爹的病能治好?你老家能盖起那栋二层小楼?短信息之三:牛魔王,单位三个月没开工资了,你他娘的抽好烟,坐好车,高档好酒猛劲喝,漂亮的小姐随便摸…你还算个人吗?牛局长痞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说娘的,敢跟我叫劲,我就叫它绵羊拴在树上,想割蛋就割蛋想铰毛就铰毛。短信息之四:老牛,今晚回来不?你有半月没回家了。天凉了,别忘添加衣服;降压药降脂药要按时吃,酒能不喝就不喝…牛局长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心说黄脸婆你咋这么烦人呢?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不缺你戴不缺你花…没离婚就够你的了,你还想咋着?短信息之五:老大,今晚在‘梦西施娱乐城’,我请客。牛局长得意地咧了一下嘴。他知道,只要是王八兄弟请客,一定是先喝酒后吃饭,歌舞厅里转一转,洗脚城里涮一涮,找个小姐按一按…“梦西施娱乐城”是本县最有名的五星级店,各项服务设施齐全,小姐个个丰乳肥臀唇红齿白…要不是经济不允许,非再包一个不可。想到此,牛局长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
刘燕看后吃吃地笑了起来:“有意思,崔局长,你平时不会也这样吧?”
崔玉彬握住刘燕白皙的小手说:“怎么会呢?我是无权无钱,谁会看上我啊?”
刘燕并没有急于抽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说:“你长得这么帅,又是局长,恐怕后面跟着一个排的女人,我想攀都攀不上啰!”
崔玉彬凑近刘燕耳边说:“别这样说,结识你是我的缘分,就怕你不给我机会呢。”说完,就要用臭哄哄的嘴来亲。
刘燕闪开了,她想起网络上的一句名言“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自己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他得到,总得要吊吊他的胃口。
崔玉彬见刘燕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心中愈发欢喜,他怪自己太性急了,一个好猎手并不急于一下子得到猎物,好东西总要慢慢品尝才有味道。
刘燕又要了两杯酒,两个人直喝到凌晨,才手挽手离去,俨然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第二天上午,当柳青云走进李高亭的房间时,李高亭见了又惊又喜。他想救星终于来了,贾振清不会对他不闻不问地。
黄明说:“这是我们柳检察长,他有话要和你说,希望你不要再错失机会了。”
柳青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对黄明说:“黄局长,让我单独和他呆几分钟。”
黄明一走,李高亭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芒,连忙过来握住柳青云的手说:“柳检察长,您来了就好,他们关了我两天了,我是冤枉的,请您给我做主啊。”
柳青云顿时沉下脸道:“你冤枉什么呀,没把你逮捕送进看守所就算对你客气了。”
李高亭听柳青云如此一说,心里凉了半截,他不是来放自己出去的,他来做什么?难道也是像段正明一样来做说客?不会的,柳青云是贾振清的同学,他一定是受贾振清所托来帮自己的。“柳检察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贾院长可托您捎什么话过来?”
“看来你不笨,我这次来找你谈话确实是受贾院长所托。就怕你听了他的话不认同,坚持一条道路走到黑,到时大家都帮不上你。”
“不会的,贾院长的话我一直都听的,您赶快说说。”李高亭急切地说。
“他让你自愿认罪,把这三万块钱的事认了,你可愿意?”
“这…那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柳青云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还想怎么样?还想当局长吗?你如果这样想就太幼稚太天真了。”
李高亭沉默了,他在琢磨贾振清这话中的意思,难道他是丢车保帅,只想保全自己?
柳青云见他思想斗争得厉害,进一步说道:“现在反贪局抓住了你的证据,你想全身而退是没有可能的,这件事情总得有个交代。现在你们正明院长和振清副院长的意思是让你自愿认罪,主动辞去执行局长的职务,你老婆已将你三万元赃款退了,这样给你办个取保候审,拖上一段时间,等风波平息过后,我们这边再决定不起诉,这样还可以保留你的公职。我赞同这种意见,现在就靠你自己拿主意了。”
李高亭有些不甘心,问道:“反贪局只说我索取了赵海水的三万元房屋装修款,认定我构成受贿,我想知道是谁举报我的?”
柳青云说:“按规定我们是要替举报人保密的,现在不妨告诉你,举报你的正是你那位同学赵海水,他现在被关在枫林县看守所,面临诈骗、故意伤害、行贿、非法持有枪支四项指控,他‘咬’你是想立功获得从轻处罚,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
李高亭哑口无言,自己真没想到是被赵海水“咬”出来的,他以为是别人觊觎他局长的位子整他,又差点错怪了刘燕。现在他恨死了赵海水,这个“软骨头”,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那三万元是自己在土地拍卖中帮他低价取得土地,是自己应得的酬劳,只不过自己以房屋装修为借口“拿”了回来。
“柳检察长,您一言九鼎,我听您的。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反贪局办案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就凭赵海水的举报定我的罪?”李高亭妄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不到最后关头不死心。
柳青云理解李高亭此刻的想法,他冷笑说:“你以为反贪局这样客客气气地待你,你就当作到这里做客来了?你以为什么都不说就可以走出这道门?我明确告诉你,想都不要想。要不是正明、振清和我帮你斡旋,你会这样舒舒服服地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他们只会关心这三万元不会穷追猛打扩大战果?我们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尽力了,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交友不慎。”
李高亭明白柳青云说的是事实,虽然自己手中也有些贾振清的“底牌”,但如果自己说出来是愚蠢的,那将会是更大的“地震”,到时两败俱伤,没有人会保自己,结果将更加无法预知。官场的游戏规则和下棋一样,必要时就是丢车保帅。
李高亭打定主意,望着柳青云说:“我听您的,只是我认了罪,能不能马上回家?”
柳青云脸色缓和了,他点点头说:“当然,我送你回家,取保的手续由你们院里办,振清还等着给你洗尘呢。”
李高亭的事在东山法院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相信这是一个不好的开端,接下来的将会有好戏上演,尤其是贾振清副院长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一个不喜欢贾振清的人更是说得玄乎,他说党组会上,贾振清听说李高亭被检察院抓了时,拿笔的手抖个不停,居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还有一个懂点风水的人吹嘘说自己早就断定法院的风水不好,尤其是执行局,他的理由就是台阶,进门的十八级台阶很不吉利,十八级台阶暗含十八层地狱之义,而且上了大门口的台阶之后,又要下九级台阶到一层的执行局,然后从一层上楼到其他楼层,这样上上下下的按风水学上来说就是不顺,不顺就会出事,现在李高亭果然出事了,而且就是执行局的人第一个出事,接下来还会有人出事。
许多人听了这话,还真有些相信。就是那个倒霉蛋李高亭也相信这一点,他第一次听人说风水不好时还是在出事之前,那时他就对这些台阶留了意,他搞不清设计的人在设计台阶的时候为什么选了“十八”这个不吉利的数字,而且进门又要下台阶,执行局就像个地下室,这种设计既不科学也不实用,他打听是哪个狗屁设计师设计的时候,知道内幕的人告诉他那时的法院领导为了省钱,根本没有请专业的人设计,只是请了个懂点建筑知识的人画了张施工图,就把这个六层大楼给树起来了。
整个上午,人们都在议论着这个话题。从李高亭进法院,提助理审判员、审判员、副庭长、执行局局长,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有一个人提到他和王诗娅曾经秘密谈过恋爱,马上遭到大家的反驳:“王诗娅到法院不久就嫁人了,根本不可能和李高亭谈过恋爱。”“你不能因为王诗娅和贾振清关系暧昧,李高亭又是贾振清一手提拔的,就产生这样的联想,你的联想也太丰富了吧?”
李高亭脱离了大家的视线,贾振清自然成了大家最关注的对象。一些巴不得贾振清出事的人说他坐卧不安,于是一些好事的人装作没事似地在过道里溜哒,不时在贾振清办公室门口瞄上一眼,看他是不是像那些人所说的此时如坐针毡。下班的时候,平时早退的人今天也磨蹭着,等着贾振清先走,看看他的神情,想从中找出一些答案。
事情往往会这样,一旦带着观点看人,什么事都会牵强附会,就像那个邻人偷斧的故事。那些希望贾振清出事的人,越来越坚定自己的判断,说他脸色晦暗、神不守舍,一副就要倒霉的样子,还有懂点相术的人说他定有牢狱之灾,此次恐怕躲不过去。
贾振清不是聋子,自然会听到一些对他的风言风语;他也不是瞎子,一出门就会看到周围对他怀疑的眼神。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越是困难复杂的时候越不能乱了方寸,他庆幸自己昨晚及时采取了行动,这个行动马上就要见效,说不定柳青云此刻正在和李高亭谈呢。李高亭的事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说不定大家对他的议论就像洪水滔滔而来。
等待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一上午,贾振清除了到段正明办公室去了一趟之外,哪里也没有去,他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看卷宗,其实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却强迫自己坐在桌前。平时这个时候来向他汇报案情的下属特别多,今天上午却意外的安静,难道他们认为已经不需要再向他汇报了?想到这,贾振清脚底抽出一股凉气,这股凉气从脊梁上行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有些瘫软。
下班的时间刚过一点,一条短信传来:“事已办妥,勿念。”贾振清精神为之一振,他呼出心中的一口郁闷之气,又神气活现起来。
他神态自若地下了楼梯,上了那九级台阶,又下了十八级台阶,在众目睽睽中悠然自得地开车离去。
段正明下午上班的时候首先到贾振清办公室门前转了转,看到他不在,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刚坐下不久,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于是说了声“进来”。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斜挎着个背包走了进来,上来就递了张名片给段正明说:“段院长,我是《瑶海晚报》的新闻记者,我想了解一下李高亭受贿案件的情况,听说这是东山法院建院以来首例法官犯罪案件,请您谈谈对这起案件的看法。”
段正明看了看名片,只见上面写着“金世仁,新闻部主任”字样,便招呼说:“金主任,久仰大名,你的文章言辞犀利、文笔老道,老夫最喜欢读。”
这金世仁在《瑶海晚报》头版开了个“新闻评说”专栏,挖掘新闻背后的故事,读者甚多,在瑶海市名气很大。段正明是他的忠实读者,至于本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他以为“金世仁”是他的笔名,寓意“警世人”,哪知这个人真实的名字就叫“金世仁”,这世间的事情往往就这么奇怪,有些是人为原因产生神秘感,本来是件简单的事情,却想得很复杂。
“能入段院长的法眼,是金某的荣幸。”金世仁文绉绉地,一说话味道就出来了。
“金主任,一路劳顿辛苦,先住下来休息一下,我来安排。”段正明知道记者来者不善,心想先拖住再说。
“不了,我还要赶回去发稿,采访完就走,段院长的好意我心领了。”金世仁推辞说。
“那我就不勉强,不过有些事情还请金主任海涵,李高亭的事目前正在瑶海检察院侦办,我不方便发表意见。”段正明显得十分为难。
“能不能谈谈您对李高亭本人的看法?我们知道这几年您主政东山法院以来,抓队伍建设成效显著,在全省反响很大,今年已被省高院推荐参选全国优秀人民法院,现在出了李高亭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
段正明面对金世仁连珠炮式的发问,正愁着如何回答,这时手机响了,是东山市政法委书记马哲打来的,让他马上过去一趟。
段正明歉意地说:“不好意思,马书记催我过去,有机会我再接受你的采访,我们欢迎媒体的监督。我让研究室向主任陪陪你,到东山市转一转,晚上我请你吃饭。”
金世仁推辞说:“那就改日吧,明天我再过来。”
段正明送走金世仁,刚走到三楼,就见一楼转角处两个人正向上走来,其中一个人扛着摄相机,心想一定是哪个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段正明怕耽误去见马书记的时间,灵机一动直接拐进楼梯口边的卫生间,待记者上楼后他下楼,让林小虎开车到东山市委。
在路上,段正明问林小虎可知道是哪家电视台记者来了,林小虎说是瑶海电视台《新闻纵横》栏目。段正明看过这个栏目,是关于法制的深度报道,每年都和东山法院合作过几次。现在他们一定又是奔着李高亭案而来。段正明心想这些记者们的嗅觉真是太灵敏了,无孔不入,为了挖到新闻,在各单位招聘通讯员,甚至悬赏征集新闻线索,搞得就像情报部门一样。想到这,段正明拨通了贾振清的手机:“振清啊,你在哪,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老一,我正要向你汇报呢,我现在和柳检察长、李高亭在一起,一切已办理妥当。”电话那头贾振清显得很兴奋。
“那就好,你辛苦了,代我好好谢谢柳检察长。”
“我会的,听说瑶海电视台来人了,这些记者倒真会添乱。”
段正明心想贾振清消息还真灵通,不在法院倒对法院里的事情了如指掌,这个人还真不可小觑,平常听人说他满身心眼可谓名副其实,心里不禁涌上一股厌恶的感觉。
东山市委办公楼是一幢八十年代初建的五层楼房,市委政法委在一楼办公。
段正明从部队转业后一直在这里工作,对这里的情况特别熟悉,他径直来到马哲的办公室。
马哲正在看文件,办公桌一角摆着一面小国旗和一面小党旗。看见段正明进来,笑容满面地过来和他握手,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办公室俞静过来招呼说:“段院长好”,给段正明沏上茶,又给马哲的杯子续上水。
段正明看了一眼俞静,说:“海鹏工作上不错,不知道在家里怎么样?如果他欺负你,就对我说,看我怎么修理他。”
马哲笑着说:“正明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两口子甜蜜恩爱,你掺乎什么。”
俞静脸上飞上一朵红云,说:“段院长待我们就像自家孩子一样,他是为我们好才这么说。”
段正明呷了一口茶,说:“马书记,您刚到东山来不久,可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小俞这孩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父亲与我是战友,我们一起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后来又一道转业到东山…不说了,看我,人一老就恋旧。”
段正明说完拿起桌上的纸巾揩了揩眼角。俞静的父亲名叫俞海山,转业回来后在东山市海城镇任党委书记,1998年那场洪水肆虐,他在指挥抗洪救灾中因抢救受灾群众被洪水无情地夺去了生命,那时俞静才19岁,正上大学一年级。俞海山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当时市委、政府为了优待他们家庭,作出决定:俞静大学毕业后根据个人意愿,只要选择回东山市工作,市直单位任由她挑选。俞静学的是文秘专业,毕业时段正明已升任政法委副书记,俞静就要求到政法委工作,被安排在办公室做文员。后来,段正明到法院当院长,自己的秘书叫朱海鹏,段正明觉得这小伙子不错,就替两人牵了红线。
俞静见段正明提起往事,眼圈有些发红,借口接电话轻轻掩上门离开了。
“正明,想不到你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我只知道小俞是你做的红媒,在这里我说句多余的话,小朱在你后面当秘书有几年了吧,你可要关心关心他啊。”
“马书记,我代小俞谢谢你,这个我也有所考虑,但我想年轻干部提拔得快也不利于他们成长,容易骄气。小朱这个孩子跟我也有三四年了,是该放到下面去锻炼锻炼了。”
“那就好,中央要求干部年轻化、专业化、知识化,我们基层做得很不够,尤其是你们司法机关,这几年又没有进人,很快就会显现青黄不接的局面,我最担心出现断层,年轻干部没有培养上来,对工作很不利。”马哲年初组织了一次司法调研,发现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司法干部老化现象严重,所以他逢会必讲大力培养任用年轻干部。
“这和我们当前的干部任用机制有关,现在马书记这么重视,东山司法机关的干部队伍建设就有希望了。”
“我们不谈这个了,以后有时间再交流。我找你来是为李高亭的事,这件事不仅给你们法院丢了丑,也给我们政法委抹了黑,现在一些新闻媒体闻风而来,市委主要领导都惊动了,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马哲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他知道段正明不抽烟,就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李高亭已经被取保候审了,他承认装修房子时找同学赵海水要了三万元,后来赵海水没有催讨,他也就装马虎。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向院党组递交辞职信,要求辞去执行局长的职务,党组还没有研究,但同意没有问题。我正准备向你汇报这件事,请您定夺。”其实段正明还没有看到李高亭的辞职信,但贾振清告诉他“一切已办理妥当”表明李高亭已经写了,一般对要求辞职的意见组织上都会满足的。
“是这样啊,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吧?你是什么意见?”马哲在李高亭被抓后听段正明说他拒不认罪,仅仅事隔一天时间,现在情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种转变也太突然了。
段正明又呷了一口茶,说:“马书记,我段正明从部队转业之后就一直干政法工作,在这方面你要相信我的党性,大是大非面前我不会丧失原则的。李高亭之所以转变这么快,主要是他对自己的犯罪认识有偏差,他以为拿同学的钱不是犯罪,大不了到时还给他,经过检察机关的教育之后,产生了转变,认罪服法。他这么做也是想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我的意见是组织上同意他的辞职请求,争取给他保留公职。这方面还要马书记多扛担子。”
“我们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保护干部不能姑息养奸,对问题不大知错就改的干部还是要侧重保护,不然谁还会担风险干工作。李高亭主动辞去执行局长是明智的,他如果不主动辞职组织上也会免去他的职务,这种人也不能放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保留公职方面首先要依据司法机关怎么对他定罪处罚,如果判处刑罚公职是保不住的,除非检察机关不起诉或者司法机关免予刑事处罚,这方面可以做做工作。”马哲在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从瑶海市司法局副局长“空降”到东山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对法律方面很精通,段正明不由得不佩服。
段正明不住地点头,说:“我们按马书记的指示办,市委这边还请你多说说话,媒体这边我们再做做工作,争取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这样对工作有利。”
马哲看了看手表,站起来说:“就这么办吧,马上要开常委会,我就不送你了,让小俞送送你。”
段正明前脚回到办公室,贾振清后脚就跟了进来。
“老一,这是李高亭的辞职信。”
段正明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院党组:我十分愧疚地写这封信,以一个罪人悔过的痛苦心情向你们——曾支持我、信任我的领导和同志们倾吐真言。我愧对组织上对我多年来的培养,做了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家人对不起社会之事,我愿意接受法律对我的惩罚,现在我请求辞去执行局长的职务,请院党组予以批准。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国家培养我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法院工作。多年来我勤奋工作、爱岗敬业,历任助理审判员、审判员、副庭长、庭长、执行局局长。组织上也给了我很高的荣誉,先后十多次被评为院先进工作者,两次获得瑶海市中级人民法院表彰,立过三等功一次。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归结于没有牢固树立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放松了学习,放松了思想道德要求,在金钱面前败下阵来。我那位同学这几年靠党的政策积累了巨额财富,当然我也给他帮过一些小忙,我原指望拿他一点不算什么,正好我的房子缺装修款,就向他要了三万元,没想到这三万元就是我人生的滑铁卢。现在我十分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最后,恳请组织上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将重新做人,也请同志们以我为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干事。
李高亭泣呈
4月15日”
段正明看完,良久没有说话。李高亭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二十多年的清苦日子都过了,一朝放松要求就会坠入深渊,走向党和人民的对立面。反腐倡廉,要警钟长鸣。
“老一,瑶海检察院给他办理了取保候审,我让他最近不要出门,也不要接受媒体采访,这件事情要淡化处理,以免弄得满城风雨。”贾振清请示说。
“可这些媒体不一定会善罢干休的。”段正明有些担心地说。
“基本上搞定了,我找了瑶海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跟我是亲戚,他跟报社和电视台负责人打了招呼,现在那些记者都回去了。”
段正明有些惊讶,想不到贾振清活动能力和应变能力都很强,这么复杂的事情轻而易举就摆平了。他这么热衷,难道仅仅是为了替他段正明解围?这里面有没有掺杂着其他的目的?段正明觉得眼前的贾振清陌生起来。
“老一,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么?你说个话呀。”贾振清见段正明不言语,知道段正明此刻正在想什么。
“没什么,也只有这样办了,你辛苦了。”段正明本想说“好”,但他觉得这里面有些名堂,贾振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隐藏得极深,平时在自己面前很低调,“老一老一”地叫着,让人感觉是个称职的副手,现在关键时候立刻显现出本来面目,算得上是个“超级灭火员”。段正明觉得自己老了,年轻时那些血性慢慢渐趋于无了,现在老伴又卧病在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换届,再不能出事了。
“为领导分忧是我应该做的。老一,市委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贾振清知道段正明刚从东山市委回来,想探探口风。
“我刚和马书记谈过,他说市委主要领导也知道了,我们要立即开一个党组会,对李高亭的辞职请求进行研究,形成决议后向市委汇报,市委将召开常委会讨论决定。至于李高亭公职保留的事,只要检察院不起诉或者法院免予刑事处罚,这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段正明说到这,喊来朱海鹏,让他通知党组成员马上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