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二十章 山谷深深人何在

书名:孟姜女传奇本章字数:5851

  

  山野陡然,路也崎岖,李伯将军率一行人行进了数日,趟过冰冷的河流,越过荒凉的原野,翻过冷冽的山口。越往东面走,山风更加凛冽,寒峭逼人,那匍匐在路边的石块因为寒冻变得坚硬而油滑,山上的碎石却变得松动,大风席卷,一些碎石便从崖上震落,飞滚而来,威胁着人马的安全。在一处山坳口,一堆散石坍塌下来,阻住了去路,李伯和士兵耗了几个时辰才把那段路面清理出来。

  这一日他们抵达无终,多日行进赶路,将士们皆已疲顿,李伯命人在此处简单扎营休息。尽管一路上风雪兼程,但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李伯此去行宫复命的时间不多了,他查看了一下地图,李伯决定分兵两路,一路人马由无终取道离枝,快马抵达行宫驻地,前往复命。他自己和道元带了几名随从陪同孟姜女继续往东北方向前行。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浪水,一条大河滚滚东流。

  行宫所处位置在东南方向,而长城则往浪水的东北方向延伸,军令在身,不得耽搁,为了多护送孟姜女一程,他已经绕了好一段路了。此去行宫驻地还有五六日的行程,他必须在此和孟姜女道别。

  千丝万缕无从相连,千言万语无从诉说,这一路来,将军对孟姜女总是保持着距离,生怕自己的靠近增添她的不安,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孟姜女的背影,思绪却无比凌乱,对于面前的这个女子,他深感敬佩、感激,可是,自己的思绪里却明明还隐藏着另一种不可言表,不可坦白的情愫,那是一场隔着一匹马的牵挂,那是近在咫尺的深深思念,那是翻山越岭无法寻求的一处温暖。孟姜女的目光,总是落在那遥远的山头,将军的眸子,却深邃无边地覆盖在面前这位穿着男儿装,身姿卓卓的孟姜女身上。

  军命在上,将军我在此别过,盼小姐您寻得夫君,誓言绵绵,海枯石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姐您寻夫千里,矢志不渝,狼山脱险,虎口逃生,一路上行善施泽,感动天地;小姐您生得翩若惊鸿,貌若仙子,却又拥有蕙心兰质,你的善良与爱心如同一泓清泉,洗刷着这浑浊的世界,抚慰着伤痕累累的世人的心。

  小姐,最美满的爱情当属于你,愿我的祝福化作惊鸿飞鸟,化作平川微风,为你引路,伴你前行。此去一别,相见无期,但愿别后山平路阔,暖阳相照,无惊无恙,直到你寻得你的范郎,寻得你的心愿与理想……

  浪水岸上,一阵笛声悠扬入耳,缠绵幽怨,寒风萧萧,浪水翻滚。孟姜女跪谢将军相送甚远,此生此世,恩情难报,自知将军用心至苦,却不敢违心佯装。生一场,爱一场,相聚一场,分离一场,寻夫路上,将军你是冬日的温暖,在身后照耀我寒冻的身心,我视将军为兄长,兄长身为男儿志在四方,愿你四方得志,前程璀璨。

  朔风凛冽,寒冻侵肌,浪水岸上,扬风吹过老杨柳,最后一片枯槁的碎柳叶在柳枝飘落,在北风中飞舞,划过一道凌乱的弧线,飘落于滚滚的江面,再无从相寻。

  尽管孟姜女一再婉辞,李伯还是坚持要让道元再陪她往前走一段。过了浪水往东,遇到开阔地带,穿过乱石的山岗,远远就能望见群山之巅那蜿蜒而行的长城的身影,它们时而攀上陡峭的山崖,时而逶迤于崇山峻岭,时而又从高耸的山峰悬垂而下,寻之不见其首,觅之不见其尾,峻岭之上,那些错落有致的烽火台在雾霭笼罩中时隐时现,烽火台上飘扬的战旗上,一个个显赫的“秦”字在寒风怒哮中威风凛凛,似乎再向天下宣誓秦皇庭的功德与恩威。

  有些长城的印迹很新,像是刚刚修筑完成的,但是近处却不见筑城人的营地,他们早已拔营到下一个山头。

  看着这些新建的长城,孟姜女悲喜交加,心潮澎湃,她不敢想象,那悬崖绝壁上,一道道长城是如何“镶嵌”上去的,到底有多少人的汗水和鲜血在这里交集,那些汗水与鲜血与黏土、瓦石一道,夯成了连绵不绝的城墙。她想,这一个个怪石林立,奇峰突兀的山头,是不是也有过范郎劳作的身影。

  跋涉千山万水,历经磨难与险境无数,她终于靠近范郎,或许不日,在那长城逶迤的尽头,她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范郎了。

  她顾不上疲惫,日夜兼程地赶路,马鞭愈加频繁地落在马背上,马背上的人,起伏的身子里跳动着波澜的心,她迎着朝日,踏着晨雾,忘记了寒冻,忘记了饥肠辘辘,一番喜悦,一番衷肠,一番奔波千万里的深情厚意,就寄存在那件寒衣上,驰骋而来。骄阳灿烂,百鸟引路,朔风含羞,霜雪消融,万物动情,为一个坚贞的女子让路……

  范郎,我来了,你在哪?大河啊,你可曾见过我家范郎来过你岸边洗漱,河边是否留下过他的身影,你可知道他消瘦了吗?寒风啊,你可曾吹过我范郎的身子、范郎的脸,他那原本光滑的双手,是否已经被你吹裂,他是否已炙肤皲足?那高峰峻岭啊,可曾记得那个书生模样的劳夫走过,他是否在您的巅峰驻足,是否在月圆之日踯躅于山巅的长亭,延颈眺望南方的天空?天上的明月啊,在无数个山野的营地,你的光亮是否照亮了范郎的身子,范郎的心,你可曾抚慰过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可曾托予你他的心愿,你可曾听到他作的诗,他唱的歌,他可曾在诗歌中诉说他对娘子的衷肠。

  是的,我听到了,我无数次地听到了范郎的歌唱,他唱着孤独与寒冻,他唱着苦痛与相思,他的歌声早已越过千山万水,在无数个寄宿荒野的夜晚,在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厉风声中,在一次次饥渴难耐、神志恍惚之时,在我无数次遭遇险境,陷入昏迷的时候唤醒过我,是的,就是范郎的歌声,穿越了山林湖泊,在氤氲的雾霭中,在浩瀚的星空里,在春日的晴空,在夏日的凉风,在无数次的暖阳相照里,我听到了范郎的声音,伴着百鸟的鸣唱,伴着滔滔江水,伴着瑟瑟寒风,那声音一直指引着我前行,他就在前方,就在前方,就在前方!

  从春天走到冬天,山野从嫩绿到碧绿,从碧绿到金黄,又从金黄到零落。尽管此时的田野与山谷是那么的萧然,树木光枝秃杆,了无生气,就连河流的浩浩荡荡的奔流声,都变得暗淡低沉。但是,孟姜女的心是澎湃的,越是靠近范郎,心中越是有一种激动与不安,那种心情让她有时兴奋,有时害怕,有时期待,有时恐惧,无时不刻,像无数的大珠小珠洒落在心间,触敲着身体的每一根绷紧的神经,发出各种纷乱又亢奋的弦音。

  将军和他的队伍走后,孟姜女换回了自己的姑娘装扮,因为一身的男儿装让她觉得浑身不自然。她想象着,也许就在下一个路口,下一道山坡,下一个有人居住的村庄也许就会与范郎相遇。她对着浅滩里的水面,把发髻高高地束起,把一路上小心收存的那根发簪小心地插在了发髻的一侧,她用寒凉的水,湿润前额的发丝,又用牛油制成的发膏,抚顺松散的头发,让它们贴在头上,不被干燥的寒风吹乱。尽管这跋涉的路途已让人无心顾忌自己的形象,但是,此时此刻不一样,她将要见到她的范郎,她要让范郎第一眼就认出她,看到她一路风霜摧残后依旧可人的模样。

  一道长城从山巅延伸而来,在群峰之上蜿蜒迂回,攀过巨石嶙峋的山峰,自如地穿梭在大山山脉。晨光洒在新砌的城墙上,折射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光亮,一条如丝如带的薄雾拦在山峦腰间,那迂回的长城忽然附身下冲,像一条饥渴的巨龙,低头寻找水源。

  孟姜女和道元放缓了马蹄步伐,朝那条巨龙望去,那恢弘的气魄让人喘不过气来,巍巍群山下,出现了许多的营帐,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布满了周围的山谷。远远望去,就像密密麻麻的蝼蚁窝,聚集在山脚。

  “小姐,那应是最新的营地了,我们过去看看。”道元指着远处的山谷,对孟姜女说。

  “对,就是那里,我们走。”孟姜女说完,一个马鞭重重落在马背上,白狐马嘶鸣一声,飞蹄向前。

  这是一处大型的营地,营地从最东边的山口,沿着几座并排的山谷依山而建,大大小小的营蓬密集地挨挤在一起,远远看去,似乎就是一大片延绵不绝的柴垛子。孟姜女与道元快马往营地走去,此时此刻,似有一把星火在孟姜女心中点燃,马蹄每靠近一步,那星火就燃烧更旺一些,她的心中似乎有一道道烈焰在烧灼,那是期待,是渴望,是一阵阵锥人心弦的疑问:范郎会在这里吗?范郎会在这里吗?范郎他会在这里吗?

  此时正值午时,寒风依旧吹得凄厉,但金灿灿的阳光缓解了正午的寒冷。几批棕色的马拴在了营地外的道路两旁,正啃食着早已干枯的野草,几只牛虻嗡嗡呜呜地萦绕着马匹,搞得它们烦躁不安,它们纷纷甩动尾巴,防御着这可恶的吸血牛虻。孟姜女和道元下了马,她对道元说,筑城的营地就在眼前,虽然不一定马上能找到杞梁,但是她至少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道元毕竟是军中之人,不能久留,就请回吧。

  道元见这里营帐遍地,筑城工程接近尾声,几乎所有的人都集聚在这里,孟姜女应该能很快找到范杞梁。他便听了孟姜女的建议,就此道别。

  孟姜女目送道元离开,直至他的马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把马匹栓好在路边,越过一道简易的木围栏,里面便是筑城人的营地了。

  孟姜女挎着包袱,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一道木桥趟过营地前的一条小河,远处的浅滩,几个女子正在浣洗衣裳,她们的指头在冷冽的河水中冻得通红,她们的脸不知是因为太阳的照射还是浣衣用劲,也涨得通红。看见有人来营蓬,她们停下活儿,抬眼望了望,脸上没有一丝惊奇,然后马上又埋头忙乎自己的活儿去了。她们是来给驻地的夫君送寒衣的,有些女人送来寒衣后,便在附近的村子找个地方住下,不定期地来驻地,给她们的夫君浣洗衣褥,打理一些基础的生活。几个男子在路边的枯草垛上慵懒地晒着太阳,他们仰面朝天,要不是几只苍蝇叮疼了他们身上发臭的伤口,他们挥手去驱赶,还真容易让人以为一具尸体瘫在地上。尽管有风,尽管是冬天,但孟姜女远远地就闻见了他们身上和周围散发出来的种种恶臭,那恶臭夹杂着粪便、汗臊、以及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掩起口鼻。他们呆滞的目光瞥了瞥来人,却没有一丝力气问来者何人。他们正裸露着伤口,似乎那轮暖日能为他们疗伤。

  一个男子的膝盖骨白铮铮地裸露着,膝上的那层皮肉像是被某块利石砸到,割开了去;一名男子头上包着麻布,正无力地呻吟着,他似乎是被伤到了头部,疼痛不堪;还有一名男子,浑身都是伤,脸部的几处伤口血渍已干,手掌、脚掌似乎伤得严重,厚重的伤疤周围发着脓,肿得青紫,他或许是在筑城时不小心从崖壁摔落,造成了这一身的伤……孟姜女不敢继续往下看,她揪着心,生怕在这呻吟和哀叹声中突然出现范郎的影子,她宁愿范郎健康地在筑地劳作,挖基、搬石、夯土都可以,但一定不要受伤,不要生病,不要像眼前人一样垂死哀吟。

  “大哥,你们见过一个叫范杞梁的人吗?高高的个子,书生模样,南方口音。”孟姜女礼貌地问。她提高了嗓门,生怕他们因为疼痛听不清话语。

  草垛上的人有的摇摇头,有的摆摆手。

  孟姜女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她掏了掏包袱,在包袱的最底部掏出了一个小瓶子。

  “大哥,看样子你们都伤得不轻,你们把伤口给我看看,我这有一瓶金创药,我给你们的伤口洒点。”

  半瘫在那的人没有一点儿动静,不是他们没听到这位姑娘说的话,而是,他们根本不信,这筑城工地早就无药可用。

  “大哥,我说我有金创药,给你们敷上一点如何?”孟姜女又提高了嗓门。

  听面前的女子又说了一次,他们才清晰刚才听到的话不是自己的幻觉,几个人勉强着支起身子。

  “你们都是怎么受伤的?”孟姜女走近身边的一位男子,问道。

  “姑娘,谢谢你的好心,前几日,在筑地,一块巨石砸中我的膝盖,去了我一大块皮肉,皮开肉绽,又碎了膝盖骨,我走不了路,工友们把我抬回了营地,可如今我上不了工地也回不了家,疼痛难忍啊!”一个成年的汉子,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孟姜女附下身子,吸了一口寒气,她放好包袱,蹲下身子在男子渐趋干裂但又渗着脓水的伤口上撒上薄薄一层药粉。随后又从裙装下摆扯下一圈布,轻轻缠绕在那人的伤口上。她对那名男子说,这么寒冻的天气,不要再让伤口裸露了,更不要让蚊虫叮咬伤口,否则愈发容易感染,难以愈合。

  随后,她又给身旁几个人的伤口上了药。

  这会儿他们才真正开始打量这名女子,只见她眉清目秀,清丽脱俗,高高拢起的发髻衬托着那张娇艳无暇的脸,一件厚实的棉衣围裹着身子,但那玲珑的身段依旧清晰可见。一对纤细的双手,正举着一个小巧的药瓶,毫无忌讳地走近他们,给他们连苍蝇都嫌弃的伤口上上药。这筑城的营地,前来送寒衣的女人隔三差五,毫不稀奇,但如此风姿绰约又热心善良的女子却是鲜有见过。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菩萨心肠的救世仙子,飘然而至,给人疗伤,给人复生的希望。

  孟姜女一边给他们上药,一边询问他们何时开始拔营此地,然后又把范杞梁的样子描述了一番,向他们再三确认是否见过。

  头部受伤的那名中年男子解开缠着的布条,只见一道拇指长的伤口沿着卤门延伸到头顶,那正是人的要穴所在,看样子是为利器所伤,如果不及时医治,犯了炎症,头部和大脑受损,那整个人就瘫废了。头发和血渍混在一起,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楚伤口的边沿。孟姜女倒了少许粉末在自己手心,又吐出几口唾沫,把药粉调成糊状,然后小心地理成条状,敷在男子的头顶,再用缠布包扎好伤口。给他上完药后,孟姜女寻了一片身边的干树叶,装了少许药粉,递给伤员,吩咐伤他用闲置衣服包好,每日和上唾液敷到伤口,五日之后,伤口可以基本干燥愈合。孟姜女给他扎好缠布,让他斜躺在草垛,叮嘱他要静养不要多动。这荒山辟岭,一般的劳工受伤了都靠自动愈合,没有什么药物可用,他原本怀着临死的心,将就着能熬多久就熬多久,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孟姜女像一名救世的仙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给他们带来了良药。

  这良药还是在杞梁家的药书上学来的,取松香、樟脑、黄蜡、血竭、雄猪油等十来种材料制作而成,用于防治刀斧损伤,跌打扭伤,她原本备了好几瓶在包袱中,这一路上各种颠簸,各种遭难,如今仅剩藏在包袱底部的最后一瓶。

  见这位女子这么用心地对待他们,他们也想帮帮孟姜女,他们告诉孟姜女,这营地为了便于管理,一般都会按地域来分营,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巨鹿郡来的,此处没有南方的工友。他们指着远处的一个宽阔的山口,告诉孟姜女那个山口下的营地住着的大多数是南方几个郡县远征过来的劳工,她应该去那个地方打探消息。

  一片营蓬沿着几乎干涸、裸露着灰白石床的溪流,从一个山谷向另一个山谷延伸,这些营蓬以竹木和麦草、秸秆为主要材料,起着简单的御寒作用。有些营蓬搭在平地,有些建在斜坡,这里的山壁多为巨石、碎石,有些营蓬便倚着石壁而搭,择地而建。每处营蓬以50棚为一组,每一组配了一个大营蓬,大营蓬建的比较讲究,也比较结实,是给管理劳工的官兵使用的。

  营蓬外横七竖八地撂着一些竹竿和木棍,有些架在营蓬与营蓬之间,上面晾晒着破旧的棉衣、被褥,还有一些杆子上晾晒着用麦草编成的垫子。一排土坑茅厕位于营蓬的外围,也没有什么遮挡,因为营地里除了男人还是男人,鲜有女人的到来,根本用不上遮挡。夜里,寒冻难耐的劳工们不愿意多挪动脚步到茅坑,常常就地解决小便,于是这营蓬之间,在一阵暖阳的照射下,发出一阵阵刺鼻的腥臊,其臭实属难当。

  孟姜女上了马,沿着营蓬与河岸间的一条小径,绕过几组营蓬后,径直向那处宽阔的山口走去。